枪声刺破了午后的宁静,子弹从祁染的肩膀穿出,划过空气,打在木门柱上,木屑飞溅。
有一个短暂的空白,短暂到秒针来不及挪动,在这个空白中,他的身体陷入了虚幻的麻木。大脑凝滞在泥淖里,对发生的一切感到困惑。
空白转瞬即逝。
剧烈的疼痛轰然炸开,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跌倒在地,用手紧紧捂住伤口,鲜血迅速从指缝间涌出,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片鲜红的血泊。
每一次心跳轻微的脉冲,都在扩大伤口的撕裂感。疼痛蔓延到全身,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让人无力的寒意。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他努力集中注意力,但疼痛让他的思维变得混乱,他感觉到力量正一点点从指尖流失。
钟长诀的身影出现在视野边缘,在遥远的画面中,他看到对方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暴怒。
钟长诀迅速搀起祁染,将他护在身后,朝街边的一辆车旁跑去,把他推到车后。
子弹纷飞,灼热的金属在空中画出一道道弧线,钟长诀的目光沿着弹道溯源而上,落在远处的几栋民房里。
祁染喘着气,心跳加速,他紧贴着车门,在溺水一般的窒息感中,听到透过水面传来的声音:“C935给我。”
对面的安保人员把手中的枪掷了过来,C935专为高精度和远程射击设计,子弹偏移率极低,只是枪身较为笨重,无法像普通手枪一样挂在腰间。安保队中也只有两人带着。
钟长诀接过枪,将C935架在肩膀上,瞄准远处一栋建筑的窗口。下一个瞬间,C935发出一声低沉的枪响,子弹呼啸而出。
他没有停止动作,迅速调整枪口,锁定了下一个位置,再次扣动扳机。
子弹嘶吼着穿过他身边的空气,他将枪口挪向第三个位置。
在枪声再次响起之前,祁染闭上了眼睛。
世界陷入了黑暗。
世界透出了一丝亮光。
眼皮很沉重,好在努力的话,肌肉还听使唤。白光越来越亮,逐渐化开,变为天花板和窗框的一角。
随着色彩的汇集,身体的感觉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他感到肩膀传来一阵沉闷的疼痛,但这疼痛似乎隔着一层膜,只能在对面咚咚敲着,无法伤害他。
祁染微微转头,看到手上插着的输液管,透明液体缓缓滴入,传来一丝冷意。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味和寂静,唯一移动的,是窗外树梢斑驳的光影。
视野中出现了身着白大褂的女人。
“你醒了,”她伸手翻动了一下他的眼皮,“感觉怎么样?”
祁染张了张嘴,嗓子有些干涩,但还是努力回应:“还好,有点疼。”
对方一边检测他的生命体征,一边向他解释:“子弹贯穿伤导致了大量失血,好在钟将军给你做了紧急处理,送到医院也算及时,我们修复了受损的血管,取出了弹片。手术很成功,但你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在这段时间里注意休息,避免任何可能导致伤口撕裂的动作。”
“其他人呢?”祁染问,“安保人员受伤了吗?”
“有一个腹部中弹,有几个擦伤,现在都没事了。”
祁染顿了顿,用滞涩的声音问:“将军去了哪里?”
“似乎是处理军队事务去了。”
祁染点点头,医生嘱咐了几个注意事项,就离开了病房。
他扭头,看到终端在床头柜上,用语音与它进行了一番交谈后,他知道自己住在丹弗山的军区医院里,距离枪击案已经过去快两天了。
他这时才感觉到饥饿。
床头有水杯,他不想叫护士,自己拿过来喝了两口,发出久旱逢甘霖的喟叹。精神恢复了一些,他扭头仔细观察受伤的地方,纱布覆盖了胸口和肩膀,层层叠叠,有一块地方微微隆起,仔细看,能发现下面隐约透着淡淡的红色,应该是伤口所在的地方。纱布一直蔓延到脖子,幸而脑袋还能自由转动……
等等。
他后知后觉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
脖子。
他伸手抚摸胸前,那里空空如也。
项链,那条项链不见了。
心脏沉重地坠落下去,寒意沿着血管四处蔓延,目力所及,一片空白,一片冰凉。
正如两年前那样。
两年前,他走进那个房间,四周是沉重的消毒水味。中间停放着一张床,上面的人已经寂灭,身上盖着白色的布单,那白色如同周围的一切,平整而冷漠。
他走近,视线移到那人脸上,移动得缓慢而艰难,像是跋山涉水。
那张脸碎裂得不忍直视,即使绽开的血肉已经缝合,也无法拼合完整,脸颊坑洼,高挺的鼻梁也变得崎岖。可想而知,在生前是怎样一副惨况。
甚至不用触摸冰凉的身体,就知道这人已经死去。
他的眼泪悄然滑落。
他就这样失去了他,他的恩人,他的英雄,他的神明。过去十几年,他凭借着那点虚幻的妄想,撑过艰难的求学之路。今后,他该怎样度过那些漫长孤寂的夜晚?
他伸出手,指尖触及胸口,那里已没有蓬勃的心跳。
“早知道这样……”刺目的白光里,脸颊因为眼泪一片冰凉,“我一定会告诉你,虽然你从没那样看过我……”
可一切都太晚了,故去的人已经故去,哭嚎也唤不回长眠的魂魄。
他转过身,床边有一些金属盘,上面堆满透明的小袋子,里面是各种形状的弹片。
那些杀死他的弹片,医生取了出来。人已经去了,凶器却还永存于世。
他犹豫良久,从里面拿起了一个。不规则的金属摇晃着,反射着白光。
他不该这么做的,可那人每次都走得那样仓促,那样干净,十几年来,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一样东西。
他只能去偷,然而他连一点生的纪念都偷不到,只有死的见证。
他给那枚弹片穿了孔,挂在脖子上。从那以后,它就这样坠着他,好像贴着他胸口的,不是射穿心脏的金属,而是心脏本身。
这是他拥有的唯一一样东西。那人已经变成了一具枯骨,或者一坛灰烬,他的亡魂早已在天堂——或是地狱徘徊。世界上不再有这个人,只剩下那块金属碎片,他却把它丢了。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动了伤口,疼痛瞬间传遍全身,但他顾不上这些,在床上摸索着,希望项链只是滑到了某个角落。
冷汗从额头渗出,手指颤抖着,动作毫无章法。
他试图回忆项链最后一次存在的感觉,脑海中闪过一片模糊的画面,敌人的枪声、惊愕的脸庞、爆裂的疼痛……
他颓然坐回原位,好像全身的力气都从指尖流逝了。
它掉在了枪击案的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