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谌其实是逃到闻江大桥的。
那帮放高利贷的人把他在打工的饭店闹了个底朝天。那会儿他人在后门透气,听到前门的动静就赶紧收好东西一路狂奔,这才得以溜走。
陈谌像一具浮尸一样走在闻江大桥,路过的车辆像敢死队一样唰唰飞过,他感觉扬起的尘埃和空气流可以把他脸削烂。
正想着怎样才能以性价比最高的方式回去,他突然看到远处的大桥栏杆上一个缓缓移动的人影。
这他妈什么运气啊?这时候还能让我碰上找死的?
陈谌瞟了那人一眼,直觉晦气,正想走到桥的另一边,却突然在桥栏杆上看到一个警示牌。上面写着:
“禁止在此桥上捕捞,垂钓,违者罚款2000元。”
然后这牌子下面又贴了一张带公安标志的图,上面写着:
“闻江水深超过20米,请不要攀爬栏杆,请勿轻生,珍爱生命,从我做起。”
图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
“举报或救助者一律奖励2000元。”
两千块……
两千块!
把上回找老钱借的三百还了,还净赚一千七!
值。
陈谌看着那图上敬礼的卡通小人和那蓝色印刷字体的“2000”,一股公民责任感油然而生,再看向那个栏杆上的人时,那人便从“疑似跳江”变成了“一定跳江”。他无可奈何地看着那人宠溺一笑,像是在看那种自家贪玩小孩。
他马上拨打110,然后愉快又义愤填膺地走上前。
他本想先礼后兵,用语言感化那人,但又转念一想:
万一那人因为自己一两句话直接扑通一下,那他不就成了诱导犯罪?
而且天这么晚了,又没个证人,到时候如果那小子家里人硬要给他扣顶帽子,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于是陈谌当机立断,一个箭步飞过去抱住那人的腰,然后往地上一摔。
本以为会有点困难,但把那人扒拉下来后才陈谌发觉:
这么容易?
他蹲下来开始循循善诱。一番慷慨陈词后,那人看着也不是太不可喻,陈谌便站起身,时机正好,这时警车也来了。
顺利解救完这个跳江的傻叉,陈谌坐上了警车。
他辈子第一次坐警车。
感觉还不赖。
主要是不用他自己花钱打车,还有钱发。
陈谌瞥了一眼被民警拷在座椅旁边的那个轻生者,那人表情十分怪异,脸色也不太好。
长得倒是挺不错的,但年纪轻轻却寻死,真是可惜了这张脸。
陈谌看向窗外,开始闭目养神。
而直到坐在派出所大厅的椅子上,陈谌看着一副生无可恋模样的顾陪林时,才有点后知后觉。
“扬子鳄?”
那盘问的警察一斜眉毛,“这位同志,你扯个靠谱点的行吗?先不说它有没有绝迹,就咋们这地,这水质,要真能有那东西,能年年检测污水超标?你到那岸边稍微瞟一眼,就那地方,钓鱼十个有九个钓起来全是塑料袋。”
顾陪林看着这几个面带关怀之色的民警,觉得这事是说不清了,只恨自己当时没能拍张照自证清白。
不过这么一折腾,他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犯浑了。
大半夜看鳄鱼,不被当成傻der已是好事,被人体贴的当成是轻生,也算给足了他面子。
果然,喝酒误事啊。
顾陪林撑着脑袋,沉默地看着桌上“公序良俗”的红色贴纸。
做完笔录,留了个联系方式,顾陪林积极地配合协调与思想教育工作,真诚地向警察保证绝不以生命开玩笑,一定赖到人生的最后一秒,把享乐主义当成事业来耕耘。然后在警察深深的鄙夷表情下起身,就听到身后转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很突兀,但听着没什么恶意,就是在这节骨眼上让人有些莫名不爽。顾陪林转头看向陈谌,眼神很冷,无声地询问:
你有事?
陈谌收起笑,无所谓地说:“抱歉。”
刚在江边没注意到,顾陪林这时才仔细观察到,这人模样还不赖,穿着十分土气的廉价羽绒服也遮不住这人的端端正正的五官,略显低调,倒是十分赏心悦目。
顾陪林略一打量,屁股上若有若无的痛感反复敲打着他的智,他感觉喝酒的后劲有点上来了,暗暗自认倒霉。
他推开警局大门,只想快点走出这是非之地。
天空阴沉沉又黑压压的,风一吹,下起细细丝丝的雨来。
顾陪林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余叔,让他来接自己一趟。
雨一扎风一吹,顾陪林打了个寒蝉,身上的薄大衣越发轻起来,心里越来越烦躁。他往旁边一瞄,看到站在路边的陈谌。
陈谌看手机里被取消的出租订单,有点呆,他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从这里到家走路可以省多少钱。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决定走回去。
就三公里路而已,咬咬牙一会儿就到了。
心动不如行动,做事方面陈谌是绝对的行动派,脑子里念头一过便立马转身,十分利落干脆。
然后,那转身离走的背影碰上顾陪林不经意扫过来的目光,像个挡板一样,把顾陪林的注视严严实实地避开了,像是故意走开一样。
顾陪林:……
这人脑子是有什么毛病?
顾陪林用一种送灵的眼神目送陈谌走远,然后咬牙切齿地念道:
“有、病!”
余叔很快就来了,微微地笑着示意顾陪林上车,眼神却十分阴沉可怕,像两把飞刀,恨不得化成实形把这个半夜三更催命的豪门崽子给砍了。顾陪林视若无睹地坐上车,笑着说:
“不好意思余叔,碰上个找事儿的,今天麻烦你了,回头我再跟我爸说一声,谢谢你。”
说完,他就一头仰在车靠垫上,双眼一闭,像是被毒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余驰对这个富二代少爷的尿性了如指掌,深知此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敷衍人的功夫十分了得,他皮笑肉不笑地一笑:
“没事哈。”
然后认命地开车。
顾陪林本想低调一点儿悄悄溜进去,却不想一进门就被一只大肥猫差点给绊了一跤。此猫通体黑色,只有眼睛珠子有一点褐,大晚上要不开灯就跟穿了隐形衣一样,正是顾陪林那老冷着一张脸的第二任后妈养的小畜生。
顾陪林堪堪稳住脚后跟,心里暗骂了一声,但又庆幸没发生太大动静。但还没等他彻底松口气,那死肥猫又好死不死像看到情敌一样激叫一声,跳上门口的小桌台,把一个塑料装饰积木推倒下桌——
然后那积木在光滑的大石地板上发出十分高调的“砰”的一声。顾陪林感觉都有点耳鸣。
过了三四秒,顾陪林没听到伴随脚步声的悠悠教育大论,不免松了一气。
看来那姓顾的还没回来?
顾陪林意识到这一点,就放开身姿大摇大摆起来,把客厅的灯咔咔一开,仰头一倒,随手扯过一张毯子搭在身上,大有就在这里睡上一觉的意思。
那猫喵了一会儿,安静下来,悠闲地跳到沙发的另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顾陪林。
顾陪林瞅了它一眼:“看什么看,别想找我要吃的,找你自个儿主子去。”
他一偏头,“不过这会儿她还在那什么国际酒店陪顾总套路人呢,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谁叫你不投个好胎呢?你,“他撑脑袋用眼白对着那猫,“就饿着吧。”
说完,他把一个靠枕垫到头底下,又拿了一个垫到屁股底下,缓缓合上眼睛。
那猫轻轻靠过来,一声不响地钻到顾陪林的臂弯里,缩成一个毛团,也慢慢合上眼睛。
今天是顾铭盛的五十二岁生日,身为多个股权实掌控者和国内数一数二的债券创立集团最大股东,生日的排面可谓是十分有看头。而身为顾铭盛为数不多的正规渠道官方儿子——顾陪林,无可奈何地成为了各界商业老总的头号巴结对象。
正可谓是虎父无犬子,上梁不正下梁歪,顾铭盛还年轻的时候嘴皮子就十分厉害,无论哪路神仙人物说什么他都能左右逢源,一套舌灿莲花把别人讲得一愣一愣,铜的也能说成金的,死的也能编成活的。
而身为顾铭盛的正牌儿子,顾陪林虽然从小没在他爹身边呆着,可即便是远在国外,也十分福至心灵地把他爹那一套继承了过来。只是基因序列略一排列,那套唬人的在他这里变成了敷衍大法,虽不像他爸一样能说会道,却也十分擅长应付各类场合机景,将礼貌又不失尴尬的拒绝发挥得淋漓尽至,可谓是自成一派,又有迹可循。
顾陪林摸索着把手上能闪瞎狗眼的宝石珠子儿童手表取下来,然后随手一丢。
为了装醉而被迫出此下策戴着这傻缺玩意儿,恶劣程度简直能排上顾陪林最烦躁事件的前三名。
第一名尚未明确,第二名就是刚才被赶去局子里那事。
顾陪林又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陈谌,心里一阵晦气。
长得眉清目秀的,却跟自己命里犯冲。
果然,长得好看的都不是什么靠谱的东西。他那二后妈也是。
当晚,顾陪林就做了个梦,梦见一群长着建模脸的人拿着一堆棒槌追着自己打。
真糟心。
第二日,顾铭盛跟她的新老婆还是没回来,不知是去跟哪群肚子撑得拉不紧腰带的老总喝铁观音了,正好顾陪林乐得自在,不用听顾总在自己耳边叨叨,便打个电话给裴兴,找他去玩了。
裴兴老家就在寻峰,离芜川市区有一点偏,但交通还算便利,那片唯一的一个公交车站就立在他家门口——虽然鲜有人坐。
顾陪林在裴兴家住了两天,他本来说话做事就十分乖巧,逢年过节都会给裴兴家里送东西,再加上模样乖巧标致,裴兴他妈和外婆就更是对他关怀备至。
顾陪林其实不怎么爱说话,但从小没有母亲,少年时期突然出现一个偶尔对自己关怀一下的“妈妈”,他便是习惯了在裴兴妈妈面前多说几句话,每次来都把裴兴他妈和他外婆哄得像两朵笑皱了脸的喇叭花,恨不得认顾陪林当亲儿子——尽管已经被顾陪林推脱拒绝过多次。
家里那个上年纪的就够呛人了,这又多出来两个,那不是要他命吗?
所以他大包小包但又不求回报的态度,把裴兴他妈又感慨得无以复加,然后又转头看到自己那坐在电脑前一言不发地打游戏的懒散儿子——好不容易工作有空回来一趟,不是游戏就是酒吧。一番强烈对比下,裴妈妈心里的火从一分冲到十分,一上饭桌就跟裴兴外婆两个人对着裴兴唾沫横飞,好生热闹。
所以,在顾陪林待了两天之后,裴兴这倒霉蛋终于受不了了,把电脑一关,扬手对顾陪林一挥:
“走走走!”
然后带着莫名其妙的顾陪林从他家里出来,坐上顾陪林的车。
“虽然没啥意思,那地儿跟KTV没什么两样,只是因为新开的广告打得响。但正好你来了就顺便带你去看看。”
裴兴没有情绪的声音在车里响起来,顾陪林把车停好,应了句:
“哦。”
顾陪林看着这人一身看似随意实则从脚后跟到头发丝都一副精致打扮的行头,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跟着裴兴下了车,心想:
还好带了。
喧闹纷杂的么喝声和各色电动车来来往往,几个门面牌匾是手写的,毛笔字,还挺有笔锋,显得那几个收破烂摊子和猪肉铺十分有信服力。顾少爷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墨镜,颇有模特风范地往脸上一招呼,瞬间从一个正常的大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差根棍子的瞎子,毫无感觉地冲裴兴一点头。
裴兴:……
裴兴瞅了瞅头顶阴沉沉的天,又不忍直视地飞速掠了一眼这假瞎子,默默掏出个口罩戴上。
烫金的招牌上是大写的花体字:
HuiNan Bar.
汇南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