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谌收到刘浩的信息的时候正在老钱家里和他一起吃饭。
他打开手机一看，看到刘浩发来的信息：
今天哥几个帮你把那家伙给办了。
他愣了两秒，然后感觉头皮一炸。他放下碗筷都没来得及跟老钱解释就冲出老钱家。
老钱在后面追：
“哎！你手机！”
陈谌抓起楼下的共享电动车，手像是按了倍速了一样飞快地开锁。老钱把手机塞到他衣服里，急切地问：
“出什么事了？”
陈谌没时间多说，脚比嘴快了一步，坐在电动车上飞也似地走了。
他打电话给刘浩问他们在哪里，刘浩没有接，只是给他发了个地址。
路过一个十字街口，恰好是红灯，陈谌想也没有想就冲了上去。
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顾陪林怎么样了。他赶到刘浩说的那个club，急匆匆地跑进去。
他四处寻找顾陪林的身影，却不知道他在哪。他听到吧台前面有与人争吵的动静，还有围观的人聚拢，便迟疑地上前。
那人估计是喝酒喝多了，搀着他的同伴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顾陪林冷眼地看着他，正要转身离开。
下一秒，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到清脆的疼痛感。
啪。
那个巴掌像是灌了铅，顾陪林突然升起强烈的耳鸣。他一下子没站稳，随着那股推力被掀到地上。
那寂静是突如其来的，伴随在那个耳光之后。一瞬间，陈谌感觉自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能听到自己心跳急促跳动的频率，和那沉重不稳的呼吸声。
那光影里，他看不真切，周围的人像电影里的路人符号一样明灭交暗。顾陪林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似很强势，他却觉得像一个易碎品。
那人扯着顾陪林还要动手，陈谌吼了一声：
“顾陪林！”
陈谌不知自己是以什么姿势跑过去的，只觉得那近在咫尺的几步距离是那么远。他一脚踢在那人的肚子上把那人狠狠一推，然后当着酒吧里的所有人的面直直地给了那人一拳。
那醉鬼的同伴连忙过去帮忙，动手倒都是吊儿郎当的花架子，几个人一起也打不过陈谌这种每天在外真刀实枪操练的。陈谌看着那个喝了酒的醉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你打他了。
你打他了！
你居然敢打他！
那些童年的记忆一幕幕闪回他的脑海，那个躲在角落不敢出声的小孩，那个勉强挡住身形却被拿起椅子狂揍的小孩……他突然觉得自己比他那个暴力狂父亲还没用——时隔十几年，再次让自己的人被暴力地对待。
这个人对顾陪林动手了。
这个人打了他。
这人怎么敢！
他怎么敢！
陈谌像是疯了一样手肘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那个人的脸上和身上。周围的人渐渐发现不对劲起来，这样下去，是要把那人打死？
顾陪林也意识到不对劲，他迅速反应过来，捡起助听器后从地上爬起来。他死死地抱着陈谌的腰，拦住他喊道：
“别打了，我没事！”
酒吧里很吵，人声、音乐声、喧闹声、打架声混杂在一起，那么吵，那么杂，可顾陪林的声音就像有魔力，陈谌的动作就这么一下子停了。
他看向顾陪林，感觉心脏被硬生生地撕开，顾陪林抱在他腰上的手还有眼神……就像他最亲的人。
他转身牵起顾陪林的手，一口气带着他跑出了酒吧。
天空开始飘下丝丝的雨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透出来的一点月光把那阴沉沉天空里的乌云照得极明显。陈谌牵着顾陪林一直走，走了好一段路，却还在走。顾陪林想挣脱却挣脱不开，便喊道：
“停一下，别走了！”
陈谌停下脚步。
他松开顾陪林，然后转身，没有一点犹豫，紧紧地抱住了顾陪林。
路上有偶尔经过的人对他们投去怪异的眼神，可陈谌什么都不想管。他只想这么抱着顾陪林，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他左手碰到顾陪林的手，然后往上，轻轻摸到他被打的脸，可那热量还没聚拢，就被顾陪林猛地挣脱开。
他看着顾陪林被打得微红的右脸颊，声音有点走调：
“你……”
“回去了，我想回去。”
一瞬间，有千言万语堵在陈谌嗓子眼，可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心里疼得要命，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无从思索这种难受的原因。他看着顾陪林，慢慢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疼吗？”
顾陪林没说话，只是拿出车钥匙。
当时还真是停了个好地方，顾陪林想。他走过去开车门。
顾陪林没有等陈谌，径直开车走了。
被打了一巴掌，清醒多了。
你可真是个傻叉啊。
顾铭盛的来电又响起来，顾陪林看着飞逝而过的窗外灯光，觉得心上开了一个口子。
被风吹得很疼。
他回到家里，不一会儿陈谌也回来了。更准确的来说应该是闯，陈谌就这么直直地闯进来，直奔顾陪林面前。还没等顾陪林说什么，他就急急地开口道：
“你为什么要跟刘浩去那里？”
顾陪林本来不想再说，却感觉陈谌的话里带着一股怒气，便直面回道：
“不能去？他不是你朋友？”
陈谌咬着牙说：“可我跟你说了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为什么不听？你听力不好，那里那么多人，要是有人想骗你简直轻而易举，但你还是去了！那里的人你都不认识，如果我今天没来，那些人会继续动手，你会受伤，会特别疼！你心里怎么想的，你什么立场去那里……”
“那你又是因为什么立场去那里？”顾陪林猝不及防地开口。
没说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陈谌顿住了。
他问我……是什么立场？
问自己为什么那么急地赶过去？为什么连和老钱的饭也不吃了，就二话不说连手机也忘了拿，连闯两个红灯往那里赶？
刘浩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跟他是一伙儿的，根本不会做什么损害他的利益的事。
那他是为什么？
顾陪林看着陈谌一言不发的样子，转身进了房间。
陈谌脸色阴沉沉地拨通刘浩的电话：
“出来。”
刘浩赶到陈谌约好的地方时陈谌就像一座石雕一样杵在路边上。刘浩把手搭在陈谌肩上：
“别担心，都解决了，那人本来就是个酒鬼，今天哥们儿做的不错吧，帮你对那个gay出了气，还帮你善后……”
刘浩话都还没说完，陈谌就一个过肩摔把刘浩绊在地上。刘浩被摔蒙了，转身起来也给了陈谌一拳，两人扭打在地上。
“……我就知道你个孙子看上那个小白脸了，说了要办每次支支吾吾的，说要骗钱每次说也说的不干脆，陈谌，你个贱货……”
陈谌用手死死地锁着刘浩的脖子，刘浩死死地抓着陈谌右手之前擦伤的地方，使劲往那上面砸，陈谌一把把他翻过来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再敢做这种事，我他妈真的杀了你！”
他又重重地踢了刘浩一脚，然后松开，转身走了。
陈谌回去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了。顾陪林知道陈谌出去了，他怀疑陈谌回过头去找那些人的麻烦，便一直没怎么睡。
而且就算不是，他也睡不着。
陈谌轻手轻脚回来的时候，顾陪林正好去客厅倒水。陈谌脸上突然新增的伤让一切都异常明了，他一瘸一拐的身影倒不是很突兀，因为他平时走路就有点异常。顾陪林本不想看他，也懒得搭他，却无意中看到地上滴了一滴血。
“你流血了？”
顾陪林愣住了，下意识去抬陈谌的手臂——那上面擦破了一大片皮，有血渗出来，看着又疼又可怖。
顾陪林不说话了，心想：
是你自找的。
他本想直接回房间，但犹豫了好久，还是走到客厅里，把药箱放到陈谌面前：
“你自己解决。”
然后转身去了厨房，从厨房里拿出一盒陈谌之前见过的中药贴。
“……还有这个。”
陈谌面沉似水地开口：
“一个疗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顾陪林冷冷地说：
“嗯，为了谢谢你那次过马路救我。”
谢谢救了他。
为了谢谢我救他。
又是因为谢谢……
陈谌忍不下去了，他声音突然提高一个度：“如果任何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就这样随便救了你，你会一直记得他的伤，会一直记得给他送这个吗！”
他知道自己没由这样，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焦躁：“而且我的腿跟救了你没有关系，它不是因为救你才变成这样的！你为什么……”
“那你又为什么生气？我去了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顾陪林一动不动地看着陈谌，只有眼睛慢慢变红。
“因为我担心……”
陈谌愣住了。
他想说的那所谓的“担心”再说不出口了，让局面变成这样的不正是自己吗？
这样那样的伪装再也撑不下去了，陈谌终于意识到，他做不到自己所说的那样了，他做不到以一个骗子的方式自居了。
陈谌看着脚下地面因为头顶的灯光反射的光线，他觉得自己现在状态很糟糕，脑子也很乱。他抬起头，冰冷的空气里，顾陪林抱着毯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
陈谌转身去了房间，他飞快收好所有东西，拎着行李箱出来，没有再说任何话，拉开玄关的门。
他抬手，把钥匙放到门口的鞋柜上。
顾陪林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客厅白炽灯的投影到地上的反光像挽留观众的最后的彩蛋，他全身发冷，脑子里只有像全剧终一样的三个字：
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这场令人难受的戏、那些脱离玩味本身的悸动、无厘头的渴望和期待、他时隔多年好不容易再一次心动的结果。
便是这样荒诞地收尾了。
爆发后的万籁俱寂里，陈谌离开的身影像某个发生过的旧式胶片画面。顾陪林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要冷笑一声才够有种，便用力一笑，却在嘴角上扬的瞬间尝到了一点咸。他用手抚了一下，竟是泪。
监控器上显示电梯门缓缓地合上，再也看不到陈谌的任何影子。顾陪林想起第一回见到陈谌的时候，在闻江大桥，陈谌把他当成跳江的轻生者，语重心长地和他说了一堆“人生苦短”的话。
是了，他一早就看得很开。
只有自己是个傻子。
在警察局，在汇南街对面，在他家里……他想起陈谌抱着他避开车流的样子，想起他煮过的面，想起他每天检查关窗，想起那些漫不经心的谈话和无意识的真情流露，想起那些笨拙冲动的拥抱……一切的一切，汇聚在最后陈谌离开的背影里，化成一片阴影，然后消失在黑色的走廊。
外面传来像鼓点一样渐渐变大的雨声，从混沌里抽丝剥茧出的意识如惊雷一般，顾陪林意识到那声音，扭头看向窗外。
夏季结束的芜川迎来了第一场声势浩大的雨，雨水铺天盖地袭来，把城市破碎的阴影笼罩在彻头彻尾的湿润里。
那雨落到地面的一瞬，就让一切燥热都消散开，把那些痕迹停留在夏末，也消散在夏末。
然后和着路边的扬尘一起，让一切都消散在空气中，消散在风烟俱寂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