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害怕是不着痕迹的。
就像小时候时常担心妈妈晚上回家会不会被坏人跟踪,或是在路口看到远处水塘边奄奄一息的小狗,回家之后一直在想着它会不会死。
这样的担心不会让害怕通过动作和言语表示出来,只会在妈妈平安回家或是小狗第二天准时出现在路口时假装不动声色地从她们身边经过,喝一口水或是若无其事的笑两声。
陈谌现在就是这样。
凛冽的秋风里,陈谌想起刚才站在门口死角的谢韵故意绊顾陪林的那一脚。
如果他来晚一点会怎么样?
那人走路也不是没有声音,可是却那么堂而皇之地站在门口,没有迟疑地那样做。
而看到顾陪林走出来,陈谌才意识到,那人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他足够了解里面的人和事。那个人知道顾陪林耳朵不好,听不到那些细小声音,所以才能实现这么明目张胆的陷害。
原来他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陈谌越抱越紧。
“放开我。”
陈谌闷闷地说:“我不放。”
“站在这里吹冷风想冻死我?”
陈谌这才放开了。
顾陪林走到他的车旁边,拉开车门坐上去,陈谌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顾陪林喊了一声:
“上来。”
陈谌轻轻扬起嘴角。
顾陪林什么话都没说,陈谌也没多问。经过闻江大桥的时候,顾陪林想起第一次和陈谌坐警车的情景,现在一想起来,好似恍若隔世。
红绿灯路口,他开口道:“这次喊你来,麻烦你了。”
陈谌:“你就应该喊我一起去啊,这样就不会一个人。”
顾陪林:“你到底是……”他顿住了,后知后觉地想:
我干嘛自取其辱呢?
他想要的不就是钱吗?
他没再说话,陈谌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顾陪林把车开到陈谌家楼下了,喉咙晦涩地说:
“一万块……谢谢你今天过来,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陈谌愣住了。
这关于钱的话题竟是这么沉重,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曾经以那种骗钱身份自居的自己,心里一阵刺痛。当时那么竭心所求,现在顾陪林主动给了,却是那样让人食不知味。
难受和内疚交织在一起,陈谌突然有点庆幸自己没有正儿八经地道歉。因为要是顾陪林知道了他以前的动机,肯定会更伤心吧?
陈谌眼神黯淡地说:“我不要。”
那表情像一枚钉子,顾陪林感觉心上被扎了一下。可那心已经麻木了,他有些迟钝的反应到那种刺骨的滋味,想到:
他是嫌少吗?
这么一想,顾陪林感觉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像在对他剥骨挖心一般。刚才在外面没有任何演戏痕迹的那一抱也是假的,他觉得自己现在灰头土脸的样子像一个跳梁小丑,简直无处可逃。
他想要多少?
好歹也是喜欢他的人……顾陪林麻木地想:
是因为喜欢上了错误的人,所以是我罪有应得的吗?
可他的心好歹也是肉长的,连着血肉经脉,再刀枪不入也会疼。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一个这样磨磨蹭蹭摇摆不定的人。
这么想着,他又开始有点耳鸣起来。隐约中听到陈谌说了什么,却一下子没有晃过神:
“……我不要,我就是想离你近一点,怕你难过,我……”陈谌看着顾陪林发抖的手,忍不住握住:“这么冷吗……”
顾陪林挣脱他:“你走吧。”
陈谌一直低着头,只是眼睛向上看着他。
顾陪林突然错觉般的觉得两个人有种惺惺相惜抱团取暖的感觉,他平缓了一口气:
“我说我累了,你走吧。”
陈谌又握住顾陪林的手,然后把自己的衣服拉链拉开,握着顾陪林的手贴到自己衣服里。
“好,等你手暖了我就走。”
这是在干什么呢?
到这地步,他可真有兴致。
还是说,这其实算是他本性中的一部分?
顾陪林没有说话,他心里乱得跟一团麻一样。陈谌也不说了,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那狭小的空间里安安静静的,车载香水弥漫出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错觉。天上是阴阴沉沉的乌云,这么待着,顾陪林竟有些困了。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觉得自己可笑极了,可他真得太累了。他无从思索所有举动的合性,就像一个自暴自弃的罐子,让它就这么破摔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陈谌把他的手从衣服里拿出来,然后看了一眼昏昏欲睡的顾陪林。他额前的头发在眉头照出细碎的阴影,像一个受伤的孩子。陈谌忍住想亲他的冲动,摸了摸他的头发,说:
“我走了。”
顾陪林清醒过来,陈谌没再说什么便下车了。
老钱是被陈谌半夜催命一样的敲门声给弄醒的。
“你这孙子是不是不想活了!”
老钱怒气冲冲地拿着家里的衣架指着陈谌的鼻子:
“今天我就要为民除害……”
他还没说完,就被陈谌冷着的一张黑脸吓一跳:“你这是……咋了?”
“明天我约了去面试。”
“这么急?不是说还要等一会儿吗?”老钱挠挠头发,“受什么刺激了你?”
“没什么。”陈谌脸色很差,看上去像是刚从水里出来:“我等不及要告诉他我喜欢他这件事……”他抓了一把头发:“跟你说什么……算了,我走了。”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老钱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明。
三秒后,整栋楼都能听到他的咆哮:
“陈谌你这个王八羔子,明天老子就剁了你!”
顾陪林请了一天假,把工作事宜挪到了下周在家睡了一天。他感觉脑子累得不行,实在是难以有效工作。他混混沌沌地休息恢复了一点元气后,起了个大早去公司,出门的时候又看到了陈谌送的早餐。
只是陈谌的人没在了。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把那早餐拿了起来。
RE即将迎来年审和检控,全年的资产和账目都要进行统一的核查。各个部门都在紧锣密鼓地交接工作,每个人的桌上都准备了一条厚厚的毯子,顾陪林也在公司睡了好几周了。
从一堆签字的文件里抬起头,他听到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一抬头,是楼下店的店长的王薇。
“顾总打扰了,这几天蔡渲去哪儿了呀?”
顾陪林疑惑地端详着她,不确定地开口:
“怎么?你……有事找他?”
王薇露出一个职业假笑,平静地说:“上次我们公司部门团建出去玩他帮我拿包,结果回去的时候没还给我,跟他那个大登山包一起带走了。”
顾陪林:……
兄弟,有些时候真不怪人家是外貌协会会长,怪就怪你脖子上那么大一个勉强称之为脑袋的东西里面只有水啊。
顾陪林尴尬地笑了笑:“包里有很重要的东西吗?他这几天出差去了,我可以帮你问问,也可以帮你去他家拿回来。”
王薇听闻摆摆手:“算啦,其实没什么重要的,包里就是一点化妆品和糖,等他回来我再跟他说吧。”
说完她便走了。
连着两三天面了五六家比较好的企业后,陈谌又一次走进了一栋商业大楼建筑。
他走进tx大楼,坐在面试的等待室里。和他一起面试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女孩一个男孩。他瞄了一眼那两人简历上的职位,一个行政文秘,一个财务会计。他看着自己简历上的软件开发工程师,突然觉得自己多少有点不切实际。
他在那走廊静静地等着,旁边那个同为面试的女孩突然凑过来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本以为这女孩是想跟他沟通一下这个公司的情况,结果那女孩递给他一张纸条,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你好,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陈谌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被女生用小纸条要微信,他不禁想:
原来我还挺有市场的?
这么一想,他又皱起眉:
那怎么对顾陪林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他脑袋里天马行空气愤地想了很久,那女孩见他不搭自己,自觉没戏,便蔫蔫地坐在旁边不再有什么动作了。
这时,走来一个打扮颇精致的女人喊陈谌的名字,陈谌便走进那面试间。
进去之后,三个面试官坐在一张桌子上。陈谌走到那桌子旁,拉开一把椅子,开始自我介绍。
……
“公司这个岗位缺一些高技术的人才,但是对于你是否能有那样的能力,我们必须要在你入职后尽快看到成效,所以如果面试通过之后,是对你需要有一定的考核指标的,你同意吗?”
陈谌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面试官又问了一堆关于他之前的工作经历和家庭情况的事。家庭情况他一带而过,工作经历倒是说了一些。但没说酒吧打工的事儿,主要就讲了一些可能跟这个岗位有那么一点点关系的杂活儿。
“你大学时期这个cs架构的XX产品专利是和自己学校老师一起研究完成的吗?”
陈谌:“是。”
那面试官又问:“那后面怎么没有继续研究下去了呢?没考虑读研究生吗?”
陈谌心里想:人都快饿死了,还读研究生呢?
“当时……太年轻了,想着多闯一闯。”
坐在最右边的面试官突然开始用英文跟他对话。但是好在陈谌在酒吧呆惯了,各类人都见过极多。他在大学时期英语本就不弱,客人里又中外的都有,英语口语倒是十分地道。他用英文回答了几个专业问题之后,那面试官便没说什么了。
他看见其中一个面试官摇了摇头,旁边几个人就不再问了。
他淡淡地想:
等会儿跟老钱去吃什么?
走出面试大楼,他又看到了刚刚一起在等待室等待面试的那个女孩。那人蹲在玻璃窗前,她的妆都哭得乱七八糟,假睫毛好像掉了一片,显得眼睛一个大一个小。他听到旁边那女孩的朋友说:
“没关系没关系,总能找到的,多去看几家企业,多找找就行了,你就是想得太好了,要现实一点啊……”
你要现实一点……
陈谌面无表情地看着电梯下降时的反光的玻璃。
多找找就行了。
现实一点。
什么是现实?
又怎么找呢?
这座该死的现代化城市里的人永远在寻找:寻找合适的工作,寻找合适的伴侣,寻找可以住到老的房子,寻找一段遥遥无期的梦和远方。
可好像从来没有人能找到与初衷相符的终点,到头来都只是在寂寥的黑夜寻找能摩擦生火的地方,然后感受一点白天曾梦想过的那些光亮。
这就是现实。
陈谌转过头,不再看那哭得一抖一抖的女孩,走出面试大楼。
老钱靠在一楼栏杆边上等他,他走过去,递给老钱一厅饮料。然后也靠在栏杆上。
“没事儿,多尝试一下,总会有的。”
老钱有些困意地看着对面的时代广场购物中心来来往往的人,陈谌想起那面试官的话:
“我们必须要在你入职后尽快看到成效。”
他淡淡地看着路过的一堆一堆的人潮:
“看着都挺急的……”
他被那阳光刺地睁不开眼,看着那如蚂蚁一样在底下广场上走的人。
陈谌心里有点闷。
如今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很急,总是热衷于在一件事情里提前预想并急于求成确定结果。看一本书要提前得知它能带来哪些启示和道,谈一次恋爱要提前思考能不能走到最后,说一段话要提前思忖它会让听者有怎样的感想,做一件事要提前追寻它有没有未来。人们总是在这样的预想里靠近自己认为最优的做法和答案,在还未开始时就预想这样那样的结果。如果没有预想到好的结果,那这件事情将不会再有任何发展。
可是当孩子们念完书步入社会,酒过三巡后,印象最深的不是那些刻入脑海已经得到的知识,而是与好哥们儿一起因为没带作业在教室后面罚站的时光。
可清醒过来谁又会这么想呢?
焦虑和消耗,在社会的思想漩涡中心反复。
陈谌看着直映入眼帘的高楼大厦,碰了碰靠在栏杆旁边打盹的老钱:
“看。”
老钱悠悠地问:“看什么?”
陈谌看着那天,抚下被风吹起来的白色衬衫衣角:
“你说,云后面有没有太阳?”
老钱抬头使劲瞅了瞅那天:“太远了,谁知道呢?”
陈谌对着天空笑叹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
“是啊,谁知道呢。”
一个人所认为的希望或是绝望,懂得或是迷惘,在结局到来的前一刻,又怎么知道它一定会如期而至?
老钱从栏杆上下来:“行了,别装逼了,走吧,这位人才?”
陈谌:“走着!”
这现实算什么?他想,不过这点小事,怎么会这么容易难垮我?小时候差点被打死都没觉得有什么……就这?
白茫茫的天空撒下锐利的光线照在他头顶,如丝线一般的浮云缠在那无边无际的苍穹。
他执着地往前走。
陈炀下班接到男友林西越的电话。
“小炀,前天说的去我家吃饭,先……缓一缓吧。”
“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人相顾无言的在互相看不到的地方默不作声地听着对方的呼吸声,陈炀明白了,她装作不在意地说:
“嗯,好。”
林西越有点犹豫:
“对不起,小炀,我妈的身体不好,我不想跟她较劲,等她不那么抗拒了我再跟她说,她会接受你的。”
陈炀没有说话。
她听到林西越那边传来催促的声音,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说:
“那我就先不跟你说了,我回家再给你打电话。你路上注意安全。”
“好。”
陈炀正在公司大楼楼下的门口,对着门上的反光玻璃把嘴上的口红抹掉,然后对着那镜子一样的玻璃浅浅一笑。
她哪里不好了?
她难道很差劲吗?
分明,也没有很难看。
是看不起我的学历,还是看不起我的工作?
看不起我住的地方?看不起我的工资?
陈炀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的蚂蚁,那个小小的生物偶然误入这个运营着各种高楼大厦的城市,它分明应该是群居生物,现在却形单影只,一副彷徨失措的样子。
林西越他妈看不起我,她不喜欢我。
可她怎么能看不起她?好歹也是本科毕业,而且还能找到这么体面的工作,她在外吃喝打拼全靠自己,好歹她住的房子都是自己花钱租的,林西越能做到自己花钱租房子吗?他能在这样的城市里租到合意的房子吗?他是不用租,他家够大,而且还在市中心,可是这难道不是更能说明她很能干吗?
她自诩独立自主又不拖泥带水,她发誓要活得比陈谌好,妈妈在天之灵应该会安心一些吧?可是她没想到,当她真的面对她目前最不屑于会的所谓的婆媳关系时,她发现她很难放手。
那不是她的妈妈,那是林西越的妈妈,他的妈妈还在世上而且还那么爱他,他多幸运啊,他怎么能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去让他的妈妈伤心,去忤逆她?陈炀觉得这场纠纷中,自己注定是退让的那一个。她觉得也合情合。
陈炀把头仰起,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长得也挺漂亮的,一点也不难看,要不然为什么公司有那么多小姑娘,那些该死的油腻男却偏偏往她这里凑?
那些人的嘴脸就像是涂黑了的耗子精,远远望着就能感受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森森恶意。那样的眼神和想法见多了她就习惯了,以至于林西越他妈再怎么不喜欢她,都只是小事而已。而且他妈不喜欢她的原因是因为爱孩子,她觉得这种讨厌也很温暖,有家的人,总是不一样一些。
她突然有些想笑。
这样看来,真是没一处优点了。
她对着天空仰头仰了很久。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这周爆肝了15000,一共三章,还有两章周一发~(小草转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