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宴席上牵手,这对于沈玉竹来说自然是很不符合常理的。
但他知道拓跋苍木和常人不同,有时候会突发病症。
虽然拓跋苍木不太愿意与他说有关他的头疾,但沈玉竹也能看出来,每次对方都会有种压抑着什么的忍耐感。
沈玉竹自己就是个病人,他实在太知道那种隐忍着疼痛的感觉,是以他总是忍不住纵容默许拓跋苍木头疾时的接近。
如果那真的能缓解拓跋苍木疼痛的话,一些礼数问题沈玉竹倒也可以不计较。
就比如现在,更不成体统的事都做过,只是牵个手也没什么。
沈玉竹没有发现,他已经不自觉地很习惯与拓跋苍木肢体上的触碰了。
*
玄弈本原本已经抱着破釜沉舟的打算握上剑柄。
谁曾想,空气中那翻涌的危险气息突然停滞,而后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无影无踪。
玄弈怔然,北狄的首领当真如此喜怒无常么?
沈玉竹衣袖宽大,再加上两人的手都在桌下,从玄弈的方向看,看不出什么,但从陈泽的角度,倒是能看见两人的衣袖明显交叠在一起。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两个人在桌子下干些什么,尤其沈玉竹面皮子薄,眼下耳朵尖都红透了。
醉酒的陈泽又是一声沉痛的叹息,哎,殿下真是受苦了,多么隐忍又坚强的殿下,不愧是他的知己。
他晃晃悠悠地端起酒杯,也没注意到方才空气中凝滞的杀意,“殿下,我敬您一杯!”
陈泽刚站起身就脚步一晃,玄弈淡定起身扶住,“公子,您醉了。”
陈泽摇头,手里酒杯中的酒液都在轻晃,“不,我没醉,我要和殿下敬酒……”
他话还没说完,听到从他口中吐出殿下二字的玄弈心里一跳,他强硬地接过陈泽手里的酒杯放下。
“您醉了,我扶您下去休息。”
玄弈不看拓跋苍木也知道对方的眼神此时正若有若无地扫着陈泽,他在心里替公子捏了把汗,别说了,赶紧走吧!
玄弈脚下运功,脚步飞快地就将陈泽带离了屋内,只留下沈玉竹茫然地眨眼,就这么结束了么?
他转身拍拍拓跋苍木的肩,“既如此,我们也先找个地方落脚休息一下吧。”
*
黄行远在外面等得都快要睡着,此时正靠着墙角打盹。
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他一下子睁开眼,但只看见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在眼前掠过。
大下午的,黄行远硬生生被吓出了冷汗,什么玩意,莫非是鬼?可那鬼怎么似乎还抱着个人?
没等他想明白,就看见拓跋苍木与沈玉竹从门口走出,他连忙走上前,“殿下和首领这是聊完了吗?”
天知道他在外面都做好了里面突然刀兵相见,而他释放信号的准备。
临走前,赛罕曾找过他,给了他个烟花信号,让他在危机关头就放出来。
黄行远深觉自己被委以重任,殊不知这信号在埋伏东夷的北狄人手里几乎人手一个。
*
“暂且聊完了。”
沈玉竹也不太确定,不过想到陈泽醉醺醺的模样,至少下午应当是不会来找他们了。
黄行远也没问聊了些什么,他将藏在袖口里的烟花信号往里塞了塞,看来这个东西暂时用不上了。
一个侍卫来到他们面前,带着他们去往陈泽安排好的客栈。
沈玉竹这顿饭吃得有些心累,一进屋子就将自己摔在了床上。
前段时间在北狄的日子沈玉竹已经彻底将什么仪态礼数抛到脑后,现在的他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拓跋苍木跟在沈玉竹的身后,站在榻边弯腰捉住他的脚踝替他将鞋脱下。
沈玉竹趴够了,一骨碌地盘腿坐起身,拓跋苍木正在屋内检查,没有可疑的东西。
“你觉得陈泽是想让你帮他做什么?”
沈玉竹方才在床上躺着,这会儿起身后头发显得有些乱,拓跋苍木又将目光落在他摩挲着下巴的手指上。
拓跋苍木打来一盆水走到床边,没先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殿下先洗个手。”
又是手,沈玉竹哭笑不得,怎么拓跋苍木今日和他的手过不去了?莫非……
“你刚才那般奇怪,就是因为陈泽握了我的手吗?”
拓跋苍木想回答是,但他知道他这样子不对劲,很容易将人吓跑,不过他向来是个没理也能讲出几分道理的人。
看着沈玉竹疑惑的眼神,拓跋苍木不慌不忙地解释。
“殿下也知道东夷看着风平浪静,但随时都会发生变故,如若那陈泽借故对殿下下毒怎么办?还是洗干净为好。”
沈玉竹无奈,现在他怎么又这么谨慎了?之前不是打算只身前来吗?
“陈泽应当不是那种会在背地里下毒的人。”
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一双明亮灼人的眼睛,沈玉竹相信自己的识人。
“是么?”拓跋苍木勾起一个古怪的笑。
“殿下不过与那陈泽初识,便对他如此看中。”
沈玉竹擦拭干净手,听着他这奇奇怪怪的语气,顿时就知道这人又在闹别扭。
“我不是对他看中,我只是相信我的判断。”
拓跋苍木垂眸看着认真对他解释的沈玉竹,殿下会判断什么,若是真的会,早就该离他远远的了。
深宫中长大的皇子,纯洁无垢、不染尘世,若非和亲,他们本该此生都不会有交集。
*
沈玉竹不想再说关于陈泽为人的话,总觉得他与拓跋苍木说得不是一件事。
“你方才问我,陈泽想让我帮他做些什么。”拓跋苍木看出沈玉竹不想与他提及陈泽,于是顺着他的话道。
“按照他今日的话来看,他要做的事恐怕会与京城作对,北狄能为他提供的无非就是兵马。”
沈玉竹觉得不止如此,如果是兵马,现在的东夷非但用不上不说,只要北狄的兵力调动被朝廷察觉,定不会让他们结盟。
“陈泽想要拉拢你的意思很明显,且目前看来对方没有恶意。”
但若是等到陈泽继任结束而拓跋苍木依旧没有被他拉拢的话,那就不一定了。
毕竟对于可怕的对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灭掉他。
*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陈泽陡然惊醒,一道人影适时从房梁上跃下。
玄弈站在一旁,“回公子,已是傍晚时分。”
陈泽捂着额头,焦急忙慌地起身穿鞋,“怎么已经这么晚了,我真是失礼,居然将客人晾了那么长时间。”
玄弈忍不住道,“公子,那位北狄首领实在太过危险,若他发难,连我也没有把握护住您。”
陈泽抬眸看向他,“玄弈,你也知道如今东夷的局面其实比看上去要更加糟糕,如若不找一个可靠的盟友,东夷随时会大乱。”
玄弈多年使用的剑就挂在腰间,上面的剑穗还是陈泽小的时候随手为他编的。
玄弈急躁烦闷的时候总喜欢摸那剑穗,现在也不例外。
他不明白,这东夷与公子有什么关系,早在公子流放的路上他就对公子说过,只要对方愿意,他可以立马带着公子走。
陈泽坐在榻边,看着玄弈又在折腾那剑穗就知道他定是在不满,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原本他在京城的时候就曾让对方离开,但这人从小就死脑筋,哪怕他被流放了也非要跟着他,就这么一起走了一路。
“过来。”陈泽冲他招了招手,玄弈迟疑片刻走上前。
玄弈身量很高,陈泽坐在榻边仰着头看他很累,玄弈就自觉地蹲下,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陈泽伸手勾了勾他的面具边,旁人死也摘不下来的面具就这么被他轻易取下。
“玄弈,我早就说过,我要做的事很多也很危险,你若是想要离开,我随时会还你自由,我早已不是陈家的公子,你也不再是我的暗卫。”
陈泽注视着他,常年身处黑暗的缘故,玄弈被取下面具后总是不自觉地想要低头。
陈泽用面具抬着他的下巴,不许他躲闪。
“……”陈泽很少摘他的面具,玄弈不敢直视公子的眼睛,只好盯着对方的脖颈。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插手公子的决定。”
玄弈低声道,他不想离开,正是因为危险,他才更不能离开,否则还有谁能保护公子。
*
傍晚时分,沈玉竹在客栈外看到陈泽的时候并不意外。
“二位初到东夷,我还未带着你们好好逛逛,实在有失礼数。”
陈泽笑着道,做出邀约的手势。
沈玉竹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关子,和拓跋苍木对视一眼后,他点头,“好,那就麻烦了。”
陈泽说是带着他们逛,还真就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现在正是家家户户做晚饭的时候。
沈玉竹能闻见空气中传来的饭菜香气、炒菜的动静以及吆喝在外玩闹的小孩回家吃饭的声音。
这样的场景也许在别的地方再寻常不过,可这是在东夷,就显得突兀起来。
“这户人家里住着的就是早年我来到东夷时,给了他一块饼的那位老大爷。”
陈泽正说着话,正巧院子里走出了位杵着拐杖的老人家。
那老人家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陈泽时,很明显的亮了一瞬,“你今日又是来给我送东西的?我这里用不着那么多。”
陈泽笑着摆手,声音明显放大了许多,“今日不是!今日我陪朋友到处走走。”
这一路走来,好像大部分人都认识陈泽,可以看出,这些百姓对陈泽很是信任友善。
沈玉竹知道这些感情都是双向的,只有陈泽如此对待他们才会受到这样的优待。
最后,陈泽在一间空屋子面前停下,他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一瞬。
“这里原本住着的是一位性子活泼的少年,他因家中遭山匪抢劫逃难至此,去年他得了重病,东夷无人能医治他。”
“我与玄弈骑马带着他到东夷外,北狄的部落向来驻扎不定,于是我就带着他来到了中原。”
但他没有想到,同为中原人,那中原郎中知道他们是从东夷来的之后就脸色一变说什么都不肯再为那个少年医治。
陈泽没办法,只得明日再去邻镇找别的医馆。
但那少年却没有等到明日,就在晚上,少年就这么丧命在了原本可以称作是家乡的地方。
陈泽在察觉到少年断气后浑身发冷,他再次来到医馆,那个郎中正在收拾医馆打算关门。
“东夷又如何?你为何不治他?”
陈泽双眼发红,那个孩子正直大好年华,性子活泼讨喜,他是带着希望跟着自己出来的,却还是死了。
郎中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犹豫着道,“我们都知道东夷是什么地方,那里都是罪犯和流民,不是我不治,是我不能治。”
许是看陈泽可怜,郎中叹了口气又多说了几句。
“这镇子与东夷最近,先前也有来这里治病的东夷人,别的郎中倒是治了,但没一会儿衙门的人就派人将他抓走,说他与东夷叛民是共犯,就这么被处死了……抱歉。”
直到郎中离开后,陈泽仍旧垂头站在那里,他不明白,他如何都想不明白。
东夷分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地方,那里大多住着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为何会被打上叛民的罪名。
玄弈走到他的身边,“公子……”
陈泽抬头,明月高悬,他喃喃,“玄弈,这世道我真的不喜欢。”
*
直到沈玉竹回到客栈,脑子里还在想陈泽说的那段经历。
叛民……那时候的陈泽想不明白,但沈玉竹却是明白的。
因为东夷住着的,都是一群极容易谋逆的人。
罪犯、流民、无处可去之人,这对朝廷而言都是一群不安分的百姓。
于是他们索性先给这些人打上叛民的由头,这样就能粉饰他们对东夷做出的种种暴行。
在前世的时候,沈玉竹身处深宫,他也曾如陈泽那样以为,天下都如同繁华的京城的那般,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他以为父皇治理下的国家和平安定,以为那些不幸都是虎视眈眈的四境带来的。
可原来不是这样啊,根本就是反了。
沈玉竹坐在椅子上发呆,手里捧着的热茶早已凉透。
拓跋苍木忍不住伸手给他将茶杯拿走,“殿下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在想今日陈泽说的那些事。”沈玉竹缓缓眨了眨眼。
拓跋苍木看到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猜到了他在想陈泽说的那些话。
“殿下,陈泽那些话都是故意说与你听的,他知道你会在意,所以说出这些话想要扰乱你的心神。”
“可是确有此事,不是么?”沈玉竹眉头微蹙,“他们这样做是在逼着东夷谋反。”
东夷一旦谋反,朝廷便有了除掉叛民的理由,而这件事,很有可能会让与东夷邻近的北狄去做。
这样不止可以除掉东夷这个隐患,还能使实力最强的北狄元气大伤。
沈玉竹越想越心惊,朝廷还真是计谋深远,可这些真的是他记忆中那位和蔼的父皇做的吗?
*
沈玉竹蹙起的眉头被拓跋苍木用手指抚平。
陈泽的目的他再清楚不过,无非是发现他不好拉拢便打算从殿下身上下功夫。
对于陈泽利用了沈玉竹的良善这点,拓跋苍木很生气。
但看到沈玉竹如此真心实意为东夷忧心的样子,拓跋苍木又有些心软。
他的殿下太过善良,若是没有他在身边护着该怎么办。
“不必忧心,现在陈泽需要做的只是治理好东夷,至于其他,那都是之后的事了。”
拓跋苍木抚过沈玉竹眉心的指尖滑落到他的脸颊边。
“只要陈泽治理得当,东夷成为一个人人都向往的自由之地,那时候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百姓愿意过来,久而久之,放逐之地的名声不攻自破。”
沈玉竹仰头看他,黑眸在烛火下亮晶晶的,“拓跋苍木,你是打算帮陈泽了吗?”
拓跋苍木眼底滑过一抹嫌弃之色,他原本是不打算搭理陈泽的。
但奈何若是他不管,沈玉竹就会一直为此烦恼,他知道自家殿下聪明,但有些事只有统领过一方的人才知该如何做。
若是沈玉竹整日为东夷这点事担忧,劳心劳力,折损了寿命怎么办?
“嗯。”拓跋苍木收回滑过对方脸颊的手指,细腻的触感还残留在指腹,让人不由得心猿意马。
看到沈玉竹脸上的笑意,他心里还是不大痛快,出口的话语也颇有些拈酸的意味。
“我帮了他,殿下很开心吗?”
沈玉竹摇头失笑,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不是为了你愿意帮陈泽开心,我是因为你。”
“因为我?”拓跋苍木难得茫然,这是何意?
“以往我总觉得你似乎只在意北狄,但对北狄更多的也是报恩与责任。”
沈玉竹犹豫片刻,还是坦然地看向拓跋苍木,“你好像并不在乎北狄之外的人和事,我有些……担心你。”
他一直觉得拓跋苍木与这世间的联系太少。
他想让拓跋苍木能多几分人情味,对世间多一些留念。
拓跋苍木的侧脸藏匿在烛火照不到的阴暗处。
连他也没发现,他看向沈玉竹的眼神专注温柔到不可思议。
殿下果然是笨蛋,他现在分明也不在乎,他只是有了想要在乎的人。
他对这世间唯一的留念,他多愁善感的柔弱妻子。
他想将对方拆骨入腹犹觉得不满足,他不想要殿下的怜惜了,他想要更珍贵的东西。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神情轻松地笑了笑,像匍匐在主人脚边的乖顺猛虎。
拓跋苍木心念一动,答非所问,“殿下,我能抱你一下吗?”
他快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