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了浑浑沌沌的阶段,叶筝彻底断片,就着极其别扭的姿势睡了过去。
在睡觉这方面,叶筝向来没什么挑剔,刚打出名堂那会,每天只能休息两、三个小时,白天黑夜连轴转,椅子、沙发、地板,随便有个能躺的地方就行。
现在喝醉了更是没“自我保护”这种意识,只觉身体透支空了,不得已才闭上眼。
等他醒来,脑子一阵天旋地转,眉心又胀又痛,视线无法聚焦,像被烟雾迷了眼。
脖子上沉甸甸的,换作从前,他一定不会让自己喝得死醉,身上有行程更不可能沾酒。如今这种不在计划里的样子,连他自己都觉得反感。
前几日经纪人找他谈话,两人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面对面坐着,笼统得像所有电视剧一样,店内放着悠扬的抒情曲——
那是叶筝写给MAP的第一首歌。
经纪人无声呼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公司要提前和他解约,赔偿方面还在讨论,有什么要求可以随时提出,他会帮忙转达。
在脑海里排练了上百次的场景终于在此时得以实现,叶筝点点头,成功将体面两个字演得出神入化。
“没有要求,直接解约就好。”他说。
MAP是三年组合约没错,无论成败,三年约满强制解散。可他们个人合约不一样,有人签了五年、有人签了七年,而他跟星航签的是五年约。
提前解约按道理星航需要支付他违约金,但叶筝知道,星航那帮老高层不舍得在他身上吃亏。
经纪人说的“还在讨论”,无非是需要更多时间去和法务部商讨,怎么才能让叶筝“违约”在先,比如品行不端、欺凌队友、破坏公司声誉……
他们会在合同里找个不大不小的罪名安给他,再佯装心地颜与善良不计前嫌——
咱也不要你付违约金,就这么和平解约吧。
“你还年轻,还有机会站上舞台……”经纪人有着与长相年龄不符的嗓音,是长年抽烟累积下来的沙哑,干枯而低沉,只要他不说话,光看这清秀斯文的外表,跟大学生所差无几。
之所以走到这个地步,被网友嘲弄为“星航弃子”,多少跟面前这位经纪人脱不了关系。
“不用说这些场面话了,”叶筝起身,冷眼扫过经纪人,“你知道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对着观众唱歌了。”
这句话不止是对经纪人说,也是事发以来,叶筝最想对自己说、却又难以启齿的话。
回想到这,叶筝眉头微微拧着。
“醒了?你就是叶筝?”忽然,一道机器般生硬的女声从他耳侧传来。
叶筝登时惊醒,昨晚断断续续的记忆始终无法接驳成一条清晰脉络,他只记得自己去峰峦找罗安……
然后倒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这、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
扶着昏眩麻木的脑袋,叶筝企图辨清眼前场景——
屏风、长桌、太师椅……
越想叶筝的头越痛,接着,那道女声又来了,“不用紧张,我们五分钟前到的,你自己休息了一晚。对了,要喝点咖啡醍醐灌顶么?”
“不是醍醐灌顶,是提神醒脑!”另一道男声纠正她。
我们?五分钟前?
大概是血液逐步循环起来,叶筝隐隐看清面前的人——
吊灯下,站着个看不出年龄的短发女孩,一身网球服,踩着双与其格格不入的黑色细高跟,饱含某种诡异的不伦不类感。等视线成功对焦上,他才看清女孩的脸,五官非常精致,眼珠是浅褐色,目光有些放空,像个混血人偶。
想到昨晚的事,叶筝胃里一阵难受,被什么东西撑开了一样,他爬起身,跌跌撞撞跑进卫生间,几乎是扑到马桶面前,吐了个昏天黑地。
吐干净后,叶筝用凉水洗脸漱口。水龙头上方有一朵金色的梅花logo,结合这里的装修风格来看,应该是峰峦的花字阁——
只有最顶级的那批会员才能预约到的包厢。
属于昨夜的影像回流般涌入叶筝的大脑。啤酒罐、红地毯、白衬衫,以及衬衫被沾湿后,隐隐看见的弯月刺青。又用掌骨撑了撑太阳穴,叶筝拿出手机,消息栏已经被挤爆了,七十多个未接来电、五十多条未读消息,全是助理小羊发来的。
他给小羊回了个电话。
那头一听到叶筝声音,激动得快哭出来,一抽一咽地骂他,让他快回公司,马上要开会了。
“知道了,这就过来。”叶筝甩了甩手上的水,刚拉开卫生间大门,女孩跟幽灵一样飘到他面前,板着脸慢悠悠朝他伸手。
“你好,我叫费怡,是一名导演,曾经拍过几部纪录片。”她说话一字一顿的,咬字非常用力,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叶筝原地迟疑片刻,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有一个导演来跟他握手。难道昨晚闯进了人家的饭局?
扯了下嘴角,叶筝礼貌回握对方的手,赔着笑脸道,“对不起,我昨晚喝多了,打扰到你们真的不好意思……”他顺势看向坐在费怡身后的卷发男子,“真的很抱歉。”
费怡摇摇头,“我们是今天才来的,昨晚是——”
“嗯咳咳咳咳!”姚知渝大声咳嗽,火速截断费怡的话。
黎风闲半夜特地叮嘱过他不要提自己名字,费怡这张嘴要是叭叭两下把黎风闲给抖出来,他大概活不过今晚。
“是这样的,”姚知渝理了理衣袖,顶着一额汗露出公式化微笑,“今天来找你,主要是为了——”
像是在报刚才被抢话的仇,费怡一口气把话说完,“你有兴趣演电影么?是主角。虽然你看起来跟温别雨没有任何关系,但我虚己以听,相信知渝不会找个歪瓜裂枣来戏弄我。”
叶筝用了点时间去消化费怡的话。要不是胃还疼着,时刻提醒这一切是真实的,他只会觉得这梦太荒唐。他指了指自己,哑然道,“你……你们是认真的吗?”
“我像在开玩笑么?”费怡凝色反问。
挺像的。叶筝心想。
这花花绿绿的打扮,这从天而降的“大”饼,怎么看怎么假。
见叶筝傻站着,姚知渝上前拉了费怡一下——
把人家一大男人堵在厕所门口,怪不好意思的。
“我们可以介绍你去别的工作室,规格也许没有星航那么好,但胜在自由,不用看其他人脸色。”姚知渝把剧本概要递到叶筝跟前,封面除了写着导演编剧的大名,还有一家出品公司。
赤崖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叶筝知道赤崖这个名字。是近几年成立的新公司,运营领域主要涉及电影、艺人经纪和营销企划。首部出品的电影改编自儿童贩卖的真实案例,题材压抑,用灰蒙蒙的基调打造出主角悲剧的一生。
没有反转,也并不治愈,上映前很多人连主演是谁都不知道。有人说它是一众商业片里的清流,让人直视社会残酷,加上小演员演技成熟,斩获不少好评。
今年年初,赤崖出品的第二部电影正式上映,一时名声大噪。
走的依然是写实路线,内容讲述一对年轻男女因火灾事故相识,作为灾难中唯二的“幸存者”,他们如何与阴影作斗争。
没有过多渲染悲情,而是靠一些平凡生活来突出“漫长”这个概念,加上实力派影后的加盟,让这部电影更有话题度。
叶筝还是没说话,姚知渝以为他被赤崖文化吓愣了。
说到底,叶筝是个没有演戏经历的偶像歌手,上来就递给他质量口碑双全的出品公司,换谁谁都得发会怔。姚知渝眉毛一扬,乐呵呵地说:“只要你答应,合约可以现在就签。”
过了好几秒,叶筝终于有了动作。
“抱歉。”他垂下双手,没去接那份剧本,“我不会演戏。”
“……啊?”这跟姚知渝预想的走向不一样。
那么好的转型机会放在眼前!傻子都知道抓一把吧!
姚知渝恨铁不成钢,他见过老实人,没见过这么老实的,拿不会演戏当借口,真是幼稚得令人咋舌。
“没谁生下来就会演戏,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加重语气,“叶筝,你比任何人都适合这个角色。”
“可以试试相信我们。”他说。
叶筝朝姚知渝笑笑,“我真不会演戏,何况找我主演……”他耸了耸肩,“应该要花挺多人力资源去公关洗白的。还是算了吧。”
费怡偏过头看了眼姚知渝,然后从他手里夺过剧本,简单粗暴地塞到叶筝怀里,“你不需要会演戏,我才是导演,我会跟你说你需要做什么。如果你只是担心这些问题,那都不在话下,或者你应该把剧本看完再决定要不要接,不然一来就拒绝我们,我会很难过儿的。”
“不要乱用儿化音!”姚知渝小声吐槽。
要不是剧本上戳了赤崖的章,叶筝很难相信这是一个邀约现场。
“跟剧本没有关系。”他捏了捏眉心,用一种自言自语似的音调说,“是我自己的问题,所以不好意思,我没办法接这部电影,希望你们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继续跟这两人纠缠下去没意义,胃火辣辣的疼,叶筝轻轻呼气,忍着剧痛跟他们道别,“总之,谢谢你们。”他微笑道。
转身离开包厢,正要推门,姚知渝从后喊住他,“给我们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吧。叶筝,你也不想就这么退圈吧?”
叶筝左手搭在门把上,明明没动,大门却被人从外拉开了。
一阵暗香扑鼻而来,清新中带着点微苦,又有薄霜初融的冷调。视野里,高挑颀长的身架沐浴在廊灯淡黄的色调里,衬衣领子端正,下颌颈项肤色冷白,以至于整个人的气质都罩进了阴天般的暗沉里。
叶筝低着头,没有去看对方的面容,只是偏过身,说了句不好意思,麻烦借过。
黎风闲退开一点。
叶筝擦着他的肩膀走过,步履间带起清爽的风。他低着眼,正好能看见叶筝卷翘的睫毛和鬓角处未干透的水迹。水珠沿着下颚滴落至锁骨下的灰冷阴影中。冷脸样子和舞台上所看见的“叶筝”完全不一样。
那个瞬间,黎风闲生出一种,他确实能当演员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