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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烟霞

走眼 卿淅 3040 2025-03-28 07:27:06

去度假村的路上换了黎风闲来开车。

车内气温稍显凉,叶筝拿纸巾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前方绿灯转红,黎风闲放慢车速,手动将空调调高了点,“你外套呢?”他问。

“忘拿了。”叶筝凝着窗外,晚高峰时段,四周都是堵塞的车流,被傍晚淡金的光线一照,整座高架桥像凝固在了琥珀当中。

他用手接住高楼玻璃抛射下来的光弧,看它在几根手指中往返游动,跟金鱼尾巴似的,一点灵动、一点黠慧,还有一点未知的不确定性。

车缓而慢地前进着。

经过某一处时,那条金鱼尾巴不见了,叶筝拢了下手,潜意识想要把它攫住。

但它还是消失了。

他闭了闭眼,脑海里迅即出现了祁悦用刀尖对准手腕的画面。

一件露背的短版针织衫,一条勉强盖住腿根的皮裙,一个十八岁不到的女孩。餐刀其实很钝,是她向着同一位置反复切割才划开的伤口。

那样的伤口即使是缝合了,也会在恒长的岁月里衰退成一条凸起的疤,时刻提醒祁悦,那是在何时何地、又是如何造成的。

这让叶筝觉得很冷,把冰块打成碎末填进骨缝的那种冷。他抱紧双臂,噩梦卷袭侵占了他的睡意。

梦里还是那个茫昧难辨的昏夜,他孤身一人站在十字路口,四面都是长得看不见终点的行车道。

交通灯在他头顶滴滴答答倒数着,绿灯亮起的一瞬,耳旁传来引擎的轰响,他觅着声源回头,一道细如针孔的光浮现在马路末处。

“叶筝,”有人喊他,“师兄……师兄,我在这里。”

声音很近,就在不远的地方,他看见祁悦狼狈地蹲坐在柏油路中央,四五道黑影围着她。

因为是梦,叶筝没有办法介入这场闹剧,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眼看着那些影子长出獠牙和尾巴。

“不要……”叶筝慌神追上去,可无论他跑得有多快,呼喊声有多高,到触手可及的那步总会被某股强大而神秘的力量拉回原点。

他只好不管不顾地向前冲,每跑一步,他就觉得自己的身躯缩小了一点,夜色抽带似的往后掠,疾风一刀刀刮进眼里,他看见月亮燃烧着下坠,满天碎星是玻璃爆裂溅出的残骸,各种声浪强硬地钉入大脑。

竭尽最后一丝氧气,他才从极度的疲倦中踉跄跪地。

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夸过那一步之遥。

太远了,真的太远了。

他摸了摸胸口,纯白的上衣不知何时染成了红色,鲜血沾湿整片前襟,尖细的利爪又一次刺穿祁悦后背,筋肉撕裂的响声近在耳侧,叶筝低下头——

灰白色的尖甲从他右胸穿出。

“叶筝。”忽然,一道温柔的男声叫他名字,带着空旷的回响,“看外面。”

于是他转过头,原来那条十字路口消失了。

他坐在车里,看见远方港口正绽放着烟花,隔了一面玻璃,烟花燃爆的音波听不真切,像泡沫涨到最大继而破裂的一瞬,万紫千红在夜闇中闪动,火光不断碎落到地。

他趴到车窗上,说:“爸爸,好漂亮。”

“是啊。”叶远山摸着他的头,“我们今天去了游乐园,下次带你去放烟花好不好?”

“好啊。”

尖厉的刹车声刺破长空,巨大的惯性让叶筝趔趄一晃,额头猛地撞上前座。

金属摩擦声直逼耳膜,咣当——

车身横向冲上路壆,钢板对着石墙划出一线火光!

伴随一声巨响,叶筝整个人腾空,又狠狠摔下来,有什么东西重重压着他的尾骨,五脏六腑被捣碎了一样,耳旁只剩嘶鸣的风声。

转瞬间,血腥味充盈整个鼻腔,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觉。血糊糊的热流漫过双目,借着车前白光,他看清了地上散碎的玻璃屑和不断外渗的黑血。

汽油从车底管道中漏出。有无数把锯子在他身上凌迟着,他想喊痛,可他喊不出来。

额下组织像挤成了浆糊,耳压在数秒内激剧升高,脑内鸣声越响越大。

远处,烟花一束接着一束升腾至空中,无数花火纷纷扬扬,一辆耀黄色的跑车从他身旁喧啸驶过,喷出的尾气模糊了眼前景象。

有人在他耳边小声说着话,但他听不清了。

什么都听不清了。

周边一片死寂。

梦境最后,整个世界成了黑白色的剪影,犹如一齣默剧。地面在宁谧的震荡中坼裂出一道深渊,沙地、植被,全都被深渊吞噬。

建筑坍落的水泥崩如雨下,钢筋一根根折弯、陷落,火焰平地燃起,逐渐铸成一把烧红的薄刃,剽疾地刺向他。

张眼时,叶筝胸膛急骤起伏,左手牢牢按在心口,像在确认紧缩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大概是做噩梦的原因,头脑又沉又闷,呼吸道里有浊流堵住,整个胃像盛满酸水的大气球,被螫针刺了好几个孔,流出水液漫延过所有肢体,压着坠着,提不起一点劲力。

好一会儿,他才感觉到身上覆了一层带有体温和木调香的料子。

“我睡了多久?”叶筝还有些喘,披着外套坐直了点。

“半小时。”黎风闲一手搭在方向盘,另一只手寻到开关,降了点车窗。

热风从窄窄的一条缝里倒灌进来,风铃叮叮作响,铃舌左摇右摆,撞出一段没有节奏的短音。

这样的风吹得人不大好受,一种蛛网落皮肤上的黏腻感。

叶筝没心思去嫌弃这种感觉,人都快溺死了,求生欲要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他只能照做,让氧气流贯过咽、喉、气管,进入到肺部,通过肺泡汰换掉身体里浑沦的残破之物。

他硬弓着身,头低下来,碎发扫过眼睛,鼻端降到盖在身上的外套的领子边,稀薄的香水味快要被窗口戗入的风打散。

或许是来自心底的恐惧、来自他曾经亲眼目睹过的意外,在香水全然散尽之前,叶筝执意要笃守这一丝一缕让他心安的气味。

“关上。把窗关上。”叶筝哑声说。

黎风闲:“现在不行,你要透透气。”

一贯平静的语调,没有起落的情绪,像一盆凉水泼过来,叶筝从头到脚都浸渍在深窖里。

黎风闲把车窗尽致降下,大把的风押进窗,那味道又淡了点,要很用力吸气才能嗅到一星半点。

不可以。

不可以这样。叶筝蜷起手指揪紧外套,身体压成一个巨大的共鸣腔,他能听见冷汗落下的声音,胸廓和膈肌都拘挛着向心脏坍缩,那不再是由肌肉和血管组成的器官。

那是个黑洞,傲慢又自私地吞灭一切,要人无止境地堕落。似乎这么多年被冰封住的固执任性,为所欲为,全被唤醒了,身体里不断有个声音在问他:

你为什么要帮祁悦?

你是在可怜她吗?

还是想借她去抓星航的把柄,以此来满足自己想要报仇的私|欲?

你是在利用她,利用祁悦,利用那个全心全意相信你、以为你会帮她脱离苦海的女孩。

伛偻的轮廓投映在车门上,像只长角的怪物,带着难以形容的劳倦,光穿透不了的黑,劐开表面那层闪耀的皮,谁也不知道底下藏了什么。

那是他吗?

那是他吧。

心跳越来越快,以一种即将失控的频率敲打着他。不清楚是不是每个人发疯之前都会有相同的感受,呼吸困难、头皮发麻,有道热流着魔一般在体内乱跑乱窜,所经之处却是冷的,寒意贯|穿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里,活把人冻成一座冰雕,连牙齿都在打磕。

要疯了?还是要死了?

叶筝紧攥着拳头,脸掩在外套里,快透不上气了,但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操纵那双已不受中枢神经控制的手松开。

原来人真可以被自己闷死。叶筝这样想,颈后却突然一凉。

有点粗粝的肤感,轻轻捏了下他脖子后的那块软肉,“叶筝,”他听见黎风闲的声音,和那香水一样,很浅很淡的一句话,“做个深呼吸。”

这种命令式的口吻,叶筝很熟悉,他跟黎风闲上课的时候听过太多次了,也做过太多次了,不需要经过脑部和任何神经元的加工,他的身体几乎立刻奉令承教,跟随黎风闲的指令开始吸气。

“慢点,不要急。”

那只手向上移了点,手指张开,掌托住他的后脑,“头抬起来。”

流散的香味又回来了,那是一种魔力,在这样的气息包围中,叶筝竟然真仰起了头。

最拥堵的路段已经过了,两侧是老旧的房区,铁皮、支架、花砖老玻璃、冒着烟的小摊,凉凉的空气吸入肺部,这一下吸得太满,叶筝掩唇咳了几声。

“再吸气。”车靠边停下,黎风闲探身去解叶筝衬衣的领扣,把领子拉松了点。

斜晖里,配搭的那条银色项链露了出来,贴着微不可见的绒毛浅浅地系住叶筝后颈。

黎风闲将视线停留在链子上,手隔着细滑的布料悬停在叶筝左胸前,却迟迟没按下去。

“现在慢慢把气呼出来。”他还是收回了手。尽管有一刻,他很想感受那颗心脏在他掌间鲜活地跳动,感受叶筝的受困、惊惧,和绝望。

但他不能这么做。

接近疯狂的呼吸节拍一点一点舒缓下来。“我送你回去?”黎风闲问他。

“不用。不回去。”像是用尽了全部虔诚和较劲才将那些气吐出来,叶筝仰在副驾,一条胳膊横挡在额头,霞色奶油一样涂上他的手臂,“惊恐发作,一会儿就好了。”

“不能扫姚总的兴啊。”他嗫动嘴唇,“没事的。”

车内无人说话。

过了许久,黎风闲才重新升起车窗,骋目看向天边的彩云,“你一定要这样……一个人硬撑吗?”

“嗯?你说什么?”声音太小,叶筝没听清,他也在看那片云,太招眼了,夕烟萦纡,橙色的光像源于某种坚韧不挠的信念。

一种很具象、也很饱满的美。他偏过头去看黎风闲,刚镇静下来的心律又勃然一动。

为什么总是你呢。他想,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呢。

玫瑰色的烟霞一路从远天烧到他们面前,烧到叶筝心里,时间一秒一秒地滑过去,低扬的提琴声在车厢内周旋漂游,有一刹那,叶筝感觉自己被魇住了,无法思索黎风闲问的问题。

但黎风闲没再重复。

只是挂挡给油,载着叶筝往度假村的方向去。

作者感言

卿淅

卿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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