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放在地下室的橱柜里,黎音讨厌咸味,平日做饭很少加调味料,她习惯将这些“碍眼”的东西全丢进地下室。
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他。
刚下楼梯,门外的姚知渝突然咋呼一声,叮叮咚咚跑进地下室。
“靠!有拳头那么大一只虫子飞了进来!翅膀还是绿色的,你说这玩意儿会不会有毒啊?要不喊老胡过来把虫子弄走吧——啊!”
他魂儿还没找全,跑太急又被梯间杂物绊了下,左脚踩到右脚上,幸好及时抓住黎风闲的胳膊,发着颤稳下脚心,才捡回小半条命。
“——吓死我了!”姚知渝吐一口气。
地下室伸手不见五指,他转头去找墙上的开关:“你怎么不开灯啊?都看不见路了。”
“你先出去。”黎风闲抓着扶手说,“这里没灯。”
“我不。那东西还在外面飞呢,万一咬我咋办?”
砖墙上糊了层腻滑的报纸,摸半天没摸到按钮,还弄得一手脏,姚知渝嫌弃地甩了甩手:“这什么东西?黏糊糊的,恶心死了。”
上层洗衣机翻搅出的钝响像是要砸穿地板,雨滴混着惊雷稀里哗啦打落下来。
伏秋的天气一直这样,晴天雨天转换得毫无预兆。
“觉得恶心就出去。”黎风闲压低声线,被噪音调动的厌烦直蹿心头,“没人叫你进来。”
这种苛刻又不近人情的语气,连黎风闲自己都感到陌生,但他没有为出口的话挽回什么,姚知渝的反应也如他脑内预演那般进行下去。
“吃错药了?”姚知渝定在原处,拉下脸,“好好的冲我发什么脾气?”
一道银白电光瞬发而下,照入窗缝,像在应和姚知渝的话,在他们面前划出一浅一暗两道清晰的分界线。
转瞬的明灭里,黎风闲找回自己的声音,平稳地说:“你就当我吃错药了吧,别来烦我。”
这是一个错误且偏激的做法,他心中清楚。可黎音近两个月病情反复,以姚知渝异于常人的直觉,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其中变化。
在他的概念里,这间地下室只属于他和黎音,那些血肉狼藉、千疮百孔,定不能交由第三个人来审谛。
姚知渝也不例外。
隔着两级楼梯,黎风闲神色如常地看向姚知渝。
彼时他们还不懂什么叫圆滑,嘴巴和大脑间只连着一根线,说话没有拘忌,也不知道及时退让。
于是火势一触即燃,热腾腾烧上了头,气氛直降冰点。
姚知渝跨步下来,伴着无法遏制的怒火搡了黎风闲一把,整个手掌压上去,五指掐在黎风闲肩上,额角血管暴起,不顾一切死盯着他:“要不是我姐让我多陪你聊聊天,你当我愿意——”
“你可以不愿意。”黎风闲截住他的话,淡声道,“我也不需要。”
“行啊!你厉害!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姚知渝气得面颊一阵红一阵白。
没等姚瑶训练完,他一个人拎着雨伞回家。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争吵,模式单调,性质纯粹,介乎于动手和没动手之间。
如果有充足的时间作应对,黎风闲也许能找到更好的处理方法,而不是一意孤行,用最原始的方式去激怒姚知渝,挑破他尚处于萌芽阶段的自尊心。
渐密的雨水簌簌倾倒,黎风闲垂头看地,墙角蜿蜒出深灰色的痕迹,冷汗沿着鬓发滴落地上,混进黑黢黢的阴影中。
他按着肩上被抓至脱落的纱布,半结的痂再次裂开,磨出长长一道血痕。
平日训练也总会扯到伤口,上药仿佛只是形式上的补救,图个心理安慰而已,起不了实际作用。
他倚着墙,潮润的湿气熨在衣服上,整个人像被装进了一只水箱,躯干器官泡得发冷,无休止地向内紧缩痉挛。
手、脚、小腹,所有能叫出名字的部位都丧失了知觉。
无力再支撑身体,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到梯间,药粉还黏在伤口上,有丝丝痒,这种感知混在一片僵木的神经里,竟带出几分摄人意味。
他深吸一口气,用指肚压在裂口上,堵住血液,猛烈的刺痛接踵而来。然而他并不觉得难受。
他又试着捻去创口上的药粉,手抖得厉害,一个无心的错力,抓破了痂皮,鲜血温热地流了一手。
痛感急速爬升,汗如雨下。过了好一阵黎风闲才发现,这种血液外渗的鲜活感居然可以唤醒那些麻痹到震颤的神经。
混乱的大脑逐步恢复镇定,心跳忽轻忽重地敲在耳鼓上,仿佛是某种信号,提醒他有什么东西一直潜|伏在心脏暗处,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可此时的他无法确定这一点。
·
两周后。
黎风闲被老胡一行人从浴缸里抱出来,离水后意识尚未完全回笼。
半边脸贴在湿冷的地砖上,眼前有无数双鞋在走动,耳里全是自己的呼吸声。
黎音被四五个人按在马桶上,妆容晕成一团团污块,嘴角咬破了皮。
她发出癫狂的笑声,脚掌不断跺地,踩得水花乱溅:“风闲,看他们多关心你呀……”
大笑过后,黎音又佝偻着背,不让别人看她的脸,视点落在脚背上,像是在说梦话:“你为什么不听话呢?总是在气我,这样可不行呀,你得听话,你要乖一点……为什么不听话呢?”
“你为什么不听话?”她四肢不受控制地抽动,嗓音一声比一声尖,“你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听话!”
直到嘴里被塞上毛巾,震耳欲聋的嘶吼声才得以静下来。
黎风闲偏过头,黄昏特有的温暖透射进来,拂过眼梢,他狠狠压住胃部,死咬牙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老胡拿了条毯子裹住他。姚知渝想去帮忙,腿脚却使不上劲,晕晕忽忽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在抖。
姚瑶忙拉起他,一手转过他脑袋,不让他往黎音那边看:“我让刘叔叔接你回家。”
“我不,风闲他——”
“闭嘴。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姚知渝擦了擦眼泪,脑袋伏在姚瑶肩上,抽抽噎噎地摇头:“姐,我们报警吧,黎音她就是个神经病!她真的有病!风闲都烧到四十度了她还……”他抓住姚瑶手臂晃了晃,近乎恳求,“姐,你也不要留在闲庭了好不好……”
墙上的秒针如常跳动,扩|张成一张焦虑的网,沉重地压在他背上。
那重量似乎透过他一同落到姚瑶身上。
她把手搭在姚知渝后背,声音缓缓沉落,低得像一声叹息:“我不会走的。”
“好了别哭了。”姚瑶站直身,扒拉了一下他头毛,声音轻松,分出点心思逗他开心,“能走吗?要不要姐姐抱你下楼?”
“不要!”姚知渝撇过头,“我不回去!”
“不回我就打电话告诉爷爷,说你今天偷偷跑来闲庭,没有去上画班。”
“……”姚知渝动了动嘴唇,不再说话。
浴室门口围了一大堆人,老胡催着他们走,又推了推姚瑶和姚知渝:“你俩快回去,别这儿添乱。”
就在这时,姚知渝头也不抬越过他:“老胡,我有话和黎风闲说!”
“你——”
“知渝——”
姚知渝豹子似的蹿了出去,姚瑶和老胡都没拉住他。
跑到黎风闲面前,姚知渝眼眶酸热,几乎是语无伦次:“上次我不该那么说你,我……你……”
“你别死了!”
黎风闲还在发烧,又被黎音骗着吃下好几颗安眠药,半只脚踩进昏迷边缘,听不清姚知渝在说什么。
边上的黎音还在苦苦挣扎,下肢不受控地踢动,幅度大得能带起一阵风。她呜呜叫着,目眦尽裂,猛一转头瞪向姚知渝,眼神像要吃人。
姚知渝吓一大跳,脚底打滑,姚瑶眼疾手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捞住他,提溜着他出门:“我看你是皮痒了,快给我回家!”
黎风闲闭上眼,困意当头浇下。
再醒来时,老胡正按着他右手,将那小块攫在掌心的床单解放出来。黎风闲配合松开手,喉咙如同被刀割过,发出微末的气声:“钥匙……”
“帮你收起来了。”老胡把被单往上拉了拉,“别担心,好好睡吧。”
“……不要让其他人进地下室。”
老胡百感交杂,张了好几次嘴都没能将心底话说出来,闲庭还有要务等着他去处理,在医院陪了黎风闲小半会,看他又睡过去才轻手轻脚离开。
晚上轮到姚瑶和姚知渝来接班,后者抱着两本作业和一碗汤泡饭,一进门就拿病房当自己家,又是挪桌子又是搬椅子,完事还一屁股坐到病床上。
“这是我妈做的,快吃吧,不然糊成团了。”姚知渝拆开一次性筷子递给黎风闲,往书包里抽出笔盒和手机——
他左手拿着手机下飞行棋,右手写作文,嘴巴也没闲着,口角生风讲了一大堆学校里的八卦,从二楼洗手间爆水管到数学老师气得破音,能说的全说了个遍。
姚瑶啃着苹果监督黎风闲吃饭,姐弟俩识时务地抹杀掉所有与黎音相关的话题,也没提起那间地下室,犹如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换了个场所聊天做功课。
此后的十多年,黎风闲再也没有和谁主动聊起黎音。
这间地下室仍保留着当年破破烂烂的模样,没有人踏足、没有人问及,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这种生活。
因此在梯间看到叶筝的一瞬,那四处漂浮的尘粒好像有了黏性,将脏污的过去林林密密地串在一起,警示他这里不是叶筝应该来的地方。
黎风闲相信叶筝不是存心走进地下室的,门一贯锁着,钥匙在他手里,如果没被外力破开,那只能怪这万分之一不到的巧合。
于是下来前,他特意检查了一下门的锁舌,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挡板,弹簧迟迟不能回弹,门板轻力一碰就能推开,别说猫,风大点都能吹动。
叶筝住进闲庭这段时间,几乎从不查探他的隐私,仅有一次也是在问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没有刨根究底、过分逾越,连说话交谈都保持规矩的距离,尽了一个“客人”应有的义务和责任,给予入情入理的关心以及远近得当的谦慎。
所以从进门那刻起,黎风闲就有十足的把握叶筝不会主动问起这里的事。
那多此一举的提问更像是为了某种私欲而存在。
尽管这看起来非常矛盾——
他一边抗拒回忆往事,一边拿往事当筹码,去验证一件心知肚明的事。
既然能快速且坚定地下结论,又何必做多余的试探?
想到这里,黎风闲心上流过陌生的情绪。
这有点超出他的预期。
将三个相框依次放回抽屉,刚合上,他就接到薛淼打来的电话。
地下室信号不好,语音像被电过一样,断断续续听不真切,薛淼一连喂了好几声,等黎风闲上楼后她才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
·
叶筝坐在沙发上边吃水果边看剧本,脸鼓鼓的,小猫抱着他手臂,扯长脖子去嗅那颗苹果。
快舔上苹果皮时,叶筝转了转手腕,将整个苹果拢进掌里:“给我老实点。”
扑了个空,小猫悻悻收回舌头,向后退两步。
叶筝以为它终于消停了,准备继续啃苹果,可下一秒——
小猫呼啦跳到对面的茶几上,瞳孔急骤张大,发出粗涩的“哈”声。
“凶什么凶?”叶筝翻过一页剧本,指关节往腿上一敲,“睡你的觉去。”
黎风闲移步到沙发后,静心听薛淼讲话,良久才答了句:“好,我马上过来。”
阿姨解下围裙从厨房出来,见黎风闲回来了,便问:“风闲,今晚在家吃饭吗?”
“不用了。”黎风闲收回目光,“闲庭有事。”
“那好。叶筝呢?晚上想吃什么?”
叶筝有点愣神,总感觉脊骨被一股热流烫过,烟烟熅熅,中枢神经都烧短路了。
他半低着头,双眼锁在剧本的第一行,糊里糊涂地将阿姨的话接了上去,顺着剧本念:“今晚我来做饭吧。”
阿姨一惊:“这、你想试试吗?”
“哈哈,对……”叶筝讪讪笑着,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练练手嘛,正好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直接问您。”
阿姨听得高兴,又是个热心肠的人,二话不说打开备忘录:“好呀,那你想做什么?我这就出门买菜。”
手机屏幕暗了下来,黑洞洞映出一张脸,黎风闲垂下手,前走两步:“叶筝。”
蹲在茶几上的猫倏地拱起后背,毛发炸得根根分明。
“怎么了?”叶筝回头,夹在指间的笔停止转动,头重脚轻搭在剧本上。
漫上心口的话又一次被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拉了下去,黎风闲错开视线,将手机收好:“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感觉黎风闲的语气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叶筝脑子还处于半凝固状态,来不及深思,黎风闲就独自上了楼。
他拿起秃了大半的逗猫棒去撩小猫尾巴,玩够了又把它从茶几上拎过来,从后往前逆着毛搓它肚子:“你住的是谁家房子?吃的是谁家饭?怎么能跟老板耍脾气?”
阿姨跟着纳罕:“是不是风闲没怎么陪它玩,所以有点怕生?”
“应该不是,费导来的时候也没见它这么闹脾气,”叶筝捏住它乱挥乱动的前爪,“可能是刚才吓到它了。”
“刚才?”
客厅一片静寂,阿姨迷茫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黎风闲离开的位置。
“……啊对,刚才、就刚才……”叶筝撑着前额,含糊两句,另只手快速翻动剧本,定到某一页后,他将剧本举到阿姨面前,诚心发问,“翻锅是怎么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