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完问题,叶筝握着麦克风的手骤然收紧力度,薄薄的指甲快要嵌入其中。他吸一口气,将胸腔里的烦闷压下。
这个所谓的记招,说白了都是奔他而来的,问题接二连三,他避不开、逃不了。
所以当第一个记者发问后,他选择用最简单的方式切断所有后路。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看似狂妄的一句回答,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精力。
他不给自己留半亩余地,他怕这种兢兢业业的退路会让他麻痹大意,总以为跌到了还能再站起来。
以前是他太过无知,把信任毫无保留地交付给星航,然而结局到临时,没一个人同情他的遭遇。
有些东西是他亲手种下的,无论结出什么样的果,他都要奉陪到底。
他想过好几回,如果就此放弃,那么支持他的人,包括他的家人,她们会怎么想?
叶笛一直活在内疚里,她试过澄清,可不见有任何作用,澄清内容总会被更多的负面消息压下,星航似乎也在这方面做了两手准备,有时候叶笛刚把编辑好的微博发出去,等不了几秒就会被官方删除。
谣言像是长了一条腿,跑得飞快,人们只看得见冲在前方的,无论你怎么追赶都跟不上传播的速度。
叶筝很清楚自己是哪种人,他不愿意妥协,再难走的路他也不愿意妥协。他要用这个仅剩的机会告诉全世界,是谁在逼他放弃。
因此回答结束后,叶筝就放下了话筒,不再补充任何字句。
台下提问的记者愣住了,过了好一阵才被滴滴滴的快门声惊醒,他遏抑不住狂喜,觉得自己是个杀敌在前的勇士,替同僚拿下第一滴血。
他准备的这个问题异常尖利,无论叶筝给予哪种回答,就算是沉默,也足以让他大笔一挥写上三千字。
“真有意思。”声音淹没在跌宕起伏的狂潮里,记者把别在胸前的名牌取下,胶面倒映着白光,将“北晨周刊”四个字照得发亮。
台上,叶筝耳机里传来经纪人冷漠的声音,“你想做什么?”
他把耳机摘下,反扣在桌面上。
黑漆漆的镜头全部对准叶筝的脸,跟枪管一样,只是杀人方式远比开枪来得简单,不用上膛,不用扣动扳机。
喉咙似着了火,慢慢地,热气烧到了大脑,将它搅成一团泥浆,记者追问的问题叶筝一个字都听不清,耳朵被什么堵得死死的,酸胀难忍,只能很偶然地听见一两声嗡鸣般的残音。
接下来半小时,叶筝化身蜡像,眼神空洞地盯着远处大门,任由观众席奔腾滚烫的眼神将他烤化。
见叶筝不再回应,记者便把问题抛给队友。
一旁的张决恨得要死,快把牙齿挫出血,他扫了叶筝一眼,然后展出一个温和的笑,拿起麦克风道:“不存在队内排挤,大家关系很好,那都是在闹着玩。”
“那网上流传的不和传闻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爆料说你和叶筝在演唱会后台发生争执,从视频片段看是叶筝推了你一下,能回应回应当时的情况吗?”
“请问叶筝提前‘被’解约这件事是真的吗?”
“许谦对下个月的solo单曲有信心吗?”
“姜宁在选秀节目My Girls中以总排名第二的好成绩出道,请问作为哥哥,姜季宇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妹妹说?”
“张决以后有什么打算?”
现场彻底乱了套。
·
姚知渝蹲在地上,从后台的零食箱里翻出一根棒棒糖。
他将平板电脑架在零食箱上,时不时看一眼,作出意简言赅的点评,“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闻言,黎风闲用鞋尖把零食箱往外踢了下,提醒道:“过期的。”
“呸呸呸!”姚知渝忙把棒棒糖从嘴里拽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被黎风闲这么一说,总觉得嘴里的草莓味太腻,是一种齁人的假甜。
“你不早说?”到饮水机旁接了一大杯水,姚知渝边漱口边往卫生间走。
黎风闲:“忘了。”
“你猜他会不会来?”姚知渝摸着下巴,没过一会儿,又从这隐约的期待里约略咂摸出几分的心虚——
叶筝的电话号码是他向一位摄影师手里要来的,要是人家问起由来,他不太方便把摄影师供出去,毕竟是他有求于人……
这点没纠结明白,脑海里又冒出第二个问题。
叶筝是这么计较细节的人吗?
第六感告诉姚知渝不是。
自问没什么大本事,唯独直觉这方面天赋异禀,姚知渝走到窗边,天气好得不像话,阳光从云层的裂缝中投掷而下,又被层层树荫遮蔽成斑驳的倒影,随着风吹的方向缩小再拉长。
这场记招在硝烟战火里结束,平板画面转黑,留下“直播已结束”五个字来回跳动。
·
叶筝从头到尾只说了那么一句话,没有多余解释,有足够的空间让记者们自由解读。
剩下四人各有行程,卡着点前后脚离开,叶筝是最后一个走的。
逼仄晦暗的通道里,经纪人从后叫住了他。
叶筝松了松领带,这地方空气太差,闷得人头晕心跳,他无视了经纪人的话,脚步不停,只想赶紧离开这破地方,直到经纪人说出下一句话,他才不情不愿地回过身。
“打算鱼死网破?”经纪人问。
“怎么可能?就算我死了星航也不会倒的。”叶筝从兜里翻出一粒薄荷糖,送进嘴里含着,“何况……是我推了张决,人证物证俱在,我拿什么跟你鱼死网破?”
经纪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且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叶筝真的长大了。
小羊窝在车里等叶筝。
剥了半袋瓜子,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人盼回来了,他扔下瓜子问:“回家么?”
叶筝扶着额头靠在座椅上,心悸仍未平复。他用犬齿咬碎薄荷糖,清凉的气息直冲天灵盖,那些过往说得出、说不出的话,全都被酿进了这辛涩里。
糖是叶笛从网上买来的,说是可以提神,熬夜党必备恩物,叶筝起初觉得这是智商税,没想到第一次吃就差点把人给辣没了,眼泪哇哇的往外流。
好不容易等辣劲散了,嘴唇莫名冻成了雪地里的铁轨,连舌头都是僵的。
或许这是另类智商税吧。
话虽如此,这糖的效果还算是拔群,好歹让叶筝振作了不少。
“回家吧。”叶筝说。
车开往亮晃晃的大路。外头晴空万里,跟室内虚假的白光不一样,天然光线总是让人心旷神怡。
叶筝将遮光布帘拉开了一点。沿路看见个被狗遛的小男孩,抓着牵引绳气喘吁吁地追在狗后面,一对年轻的情侣手挽手逛街,跟那条小白狗擦身而过,男孩滑稽的跑姿惹得女生频频大笑。
活在镜头下的人,也偶有羡慕平凡生活的时刻。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叶筝都没有行程,最快也要等到半个月后的告别演出。叶筝看了看手机,消息栏全是记招相关内容,好几则新闻直接把他大名挂开头——
“叶筝否认霸凌事件”
“叶筝拒绝道歉”
叶笛的消息被挤到了最下排,问他要不要回家吃饭。
好。叶筝敲出一个字,又在发送前一刻停住了动作,拇指滑过叶笛的头像,留下模糊的指痕。
那是两人小时候在滑冰场的合照,他抓着叶笛右手,两条腿螃蟹似的岔着,表情泫然欲泣。
三年。
这三年里他回家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连那只养了快十年的三花母猫都认不出他了。
以前是太忙没空回去,现在他是觉得,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妈妈和姐姐。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算好,他说他想学钢琴,妈妈也愿意让他去学,同年生日,姐姐还给他买了台二手电子琴。
到了大学,他陆续上传一些自作曲到视频网站,反响相当不错,这也是星航相中他的地方,之后他跟妈妈说,他想出道当歌手,妈妈没有犹豫,说只要他高兴,做什么都可以。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回家?
虽然说这些年他赚了不少钱,除了组合活动的收益,还有很大一笔可观的版权费,够他花上一辈子了,完全可以一走了之,或者退居幕后继续写歌。
但他不想。
叶筝动动手指,把那个“好”字删掉,改成“过段时间再说吧”。
叶笛没有强迫他,回了个笑脸,然后发了几张笨笨的照片过来。这猫是叶筝在老房子的后巷捡回来的,那会儿只有巴掌那么大。
只能说岁月蹉跎、时光飞逝,曾经的小猫咪已经胖成了一朵十八斤的大姑娘,全然看不出当年的眉清目秀。
小羊驾轻就熟地把车开进小区停车场,这才五点不到,他问叶筝:“要吃点东西吗?”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
“行。”走前,小羊又看了他一眼,觉得有点怪,又说不出哪里怪,只能口头询问一遍,“你没事吧?”
“没事,有点感冒而已。”
“那你早点休息,有事给我打电话。”小羊没有多想,抱着那袋瓜子和参考书往附近的图书馆去。
叶筝回家换了件衣服,卸干净脸上粉底,从衣帽间里翻出一个背包,将那份剧情概要往里头一装,戴上口罩再次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