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静又忙碌地过着。
也许是受到谈栎影响,连周钦沂工作的积极性都逐渐高涨了不少。在谈栎适应最初的工作量后,部门大老板都放心将手头一些繁复的工作交给他做。
不过谈栎一旦忙碌起来,周钦沂就挺不高兴。
他生日在二月中旬,正赶上谈栎方案ddl前一天。谈栎没时间陪他,低声下气道了挺久歉,想让蒋迪他们陪周钦沂。周钦沂从小倒没有大过生日的习惯,一般就是跟姐姐一块儿吃个蛋糕。长大之后就借着由头跟朋友聚聚,喝酒聊天。不过他跟谈栎这恋爱谈得高调得要命,朋友圈三天两头发满满的照片,谁也不会没眼力见儿到生日这天破坏人家的二人世界。毕竟兄弟年年都是,情人能不能撑到第二年,那就不知道了。
所以周钦沂24岁生日过得异常冷清。他坐在被子里看着床边挑灯夜战的谈栎,捧着他刚刚给自己煮的水果花茶。想着刚刚匆匆一顿还没来得及回味的长寿面,觉得自己此刻就像被谈栎拔什么无情的怨夫一样,特别可怜。
虽然之后周钦沂也的确在床上把这次找补回来,不过谈栎还是被他缠得没办法,答应以后会再补过一次。两个人说好等有空就周末找个地儿当度个小假,结果一直到四月,清明节都来了,也没找到个合适的时间。
周钦沂挺无奈的。
毕竟清明节虽然放假,但这一天对两个人来说都不是什么轻松的日子。
他无论清明节还是忌日都会去看看妈妈,谈栎也一样,会去看望父母。
他也不愿意在这种日子还不懂事,缠着谈栎过什么生日约什么会。这顿生日宴还得往后欠着。
两个人虽然都要去墓地祭奠,不过周钦沂的母亲葬在南苑墓园,谈栎的父母都在城北殡仪馆。两边离得还挺遥远。
好不容易放假,周钦沂肯定不愿意跟谈栎分开行动,更何况谈栎老爸是枉死,这事儿他不愿意告诉谈栎,又没法替他爸平反。他心里挺不是滋味,总想着做点儿什么弥补一下。
两个人商量了之后,打算先陪他去给母亲送一束花,结束后再陪着谈栎去看父母。因为谈栎说他们那儿每年清明来祭奠的人太多,估计得等很长的时间。
周钦沂也没多想。
他一大早就起来收拾自己。他也知道自己挺幼稚的,特别是在这种事上。他总觉得无论忌日还是清明,妈妈是真的会在墓碑边看着他,闻他送的小花,听他絮絮叨叨地唠叨的。更何况晚点儿还要去陪谈栎,这和见家长有什么区别?
他叮叮咣咣一整个早上,六点多起床,快九点才收拾好。
外面天气有点儿暗淡,乌云压得很低,估计是要下雨。两个人都穿了一身黑西装,匆匆忙忙去地库开车,向着南苑墓园驶去。
墓园离得不远,汽车行驶了半个小时就停在大门门口。
那是座很气派的墓园,大厅是纯白大理石打造,连地板都纯净得没有杂色。两个人一进大厅,就有身着黑衣的服务人员上前招呼:“周先生,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桔梗花,还有夫人最喜欢的小食。”她把一个精致的小篮子交到周钦沂手上,“我带您进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
周钦沂拉着谈栎的手,冲女士礼貌地笑笑。两个人从后门离开,放眼望去是广阔又干净的墓园。每一座墓碑的形状都不同,大小材质也不同。最前面的墓碑间距比较小,越往后走墓碑的间距就越大,有些甚至还栽种了景观和树木。
周钦沂母亲的墓碑在墓园很后面的位置。很安静,很少会被人打扰。墓碑四周种满了白色的花丛,里边儿偶尔有黄色、粉色的花苞点缀,簇拥着纯白大理石的墓碑,一看就是常年四季有人打扫。
墓碑上的女人笑得恬静又温柔。碑底已经放了一束野菊,显然周钦沂不是第一个到的。
周钦沂把野菊往里扫了扫,然后把自己的桔梗放到最显眼的位置,又把几枚蛋糕摆在墓碑旁的白色小石台上,然后拉着谈栎席地坐下:“老妈,我来陪你坐会儿。”
周钦沂挺能絮叨,什么事儿都能跟他妈说说。昨天吃了海鲜,前天加班到凌晨,上个月老爸又臭骂他一顿,姐姐男朋友比他还小两岁。
谈栎一路都挺沉默,安静地在旁边听周钦沂说话。他以前以为周钦沂是被从小宠大的,后来发现其实他家庭关系也挺复杂。父亲和哥哥太过严肃,基本是被姐姐一个人拉扯长大。大约除了姐姐的爱,小时候周钦沂妈妈也是很疼很疼他的。不然周钦沂现在也不会是这样骄纵又自傲的性格。
其实也挺好的。
这样的周钦沂也挺好的。他越是骄纵,越是无法无天,越是没大没小,谈栎就知道他小时候越是幸福,越是快乐,越是被疼爱过的。
谈栎也有一个不富裕但幸福的童年。那样的日子深埋在记忆最底层,偶尔拿出来回味,甜却又酸涩。是一个人再也、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谈栎希望周钦沂也有这样的过去。
他想得出神,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剔透的墓碑。这真的是一块儿很漂亮的大理石。这里的一切,花草树木,墓碑装饰,漂亮得好似不像在S市。谈栎曾经在杂志上见过新西兰的照片,他爸说等老妈身体好了就带他们一块儿去那旅游。这里虽然是墓园,却也好像照片上的新西兰……谈栎从没见过这么清新的景致。
他猛得回神,见周钦沂也在看自己,忙不迭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该碰……”
“没事。”周钦沂笑笑,“你刚刚听我说话没有?我已经把你介绍给我妈了,你跟她打个招呼。”
谈栎愣了愣,然后磕磕巴巴喊了句阿姨好。
周钦沂笑嘻嘻看着他,然后凑过去在他嘴角边亲了一口。
十一点多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
两个人从墓园出来,顺着小道在尽头的餐厅吃了点儿点心。城北殡仪馆离这儿要开近一个多小时。昨晚谈栎没睡好,一上车就迷迷蒙蒙想睡觉。
车顺着高架一路行驶,细雨打在车顶和玻璃上噼里啪啦地作响。周钦沂瞥了眼已经蜷缩着睡着的谈栎,握着方向盘的手掌紧了一紧。那一瞬间他就觉得特别安定。他想自己闹也闹过,玩也玩够,接下来的一辈子如果就这么平淡地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比起南苑墓园,城北殡仪馆的环境就显得有些老旧和破败。
殡仪馆在一个不太起眼的弄堂里。车子开不进去。两个人把车停在街口的停车场,走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了很多人。
比起南苑的清冷肃穆,这里倒是嘈杂了很多。殡仪馆门口有很多小贩推着车卖祭奠用品,纸钱纸花,甚至有纸做的手机电脑。还有人推着一排排花圈花篮,吆喝着殡仪馆卖得贵,他这里便宜。
可能因为下雨的缘故,雨水堆积在弄口不退,车轮搅合着雨水和地上尘土混杂,堆起一片片的泥泞。人走过的时候带起一个个黢黑的脚印,把殡仪馆门口踩得肮脏不堪。
周钦沂皱起眉毛,有点儿厌恶地后退了小步。
谈栎也敏感地发现了周钦沂的抗拒。他知道这里跟南苑比不了,于是小声问他:“要不去车里等我吧,人有点儿多,我尽量一个小时回来,好吗?”
周钦沂看着谈栎,用力紧了紧握着谈栎的手掌:“没、没事,都说了陪你了。我们进去就好了。”
因为是殡仪馆,今天还有几家人在这儿做丧事。大厅里挺乱的,到处是身着黑衣的家属搂在一起哭泣。还有遗体摆在架台上等工作人员搬进里屋,只盖了一层厚黑纱遮挡。
周钦沂已经很久没想起母亲丧事那天的场景,而眼前这些场景无一不让他感到不适。他讨厌这样哭天抢地的氛围,让他想起那时候的自己。
他闭了闭眼睛,低着头跟着谈栎往里走。
殡仪馆门脸看着很小,招牌甚至都有些生锈掉漆,下雨的时候锈水顺着流下,积成黑红色的水坑。不过里面面积倒很大,走廊笔直向内部延伸。
周钦沂进来之前观察了一下地形,殡仪馆后面是一大片泥泞的空地。周钦沂估计墓地就在那边儿,想着一会也许要在烂泥里跋涉,看了看自己穿的皮鞋……不由有些难受地咽了口口水。
他突然想到什么,拉了拉谈栎的手:“我们刚刚没买花,也没买点儿吃的什么……”
“不用的。”谈栎声音很轻,“那边不让放这些东西。”
“哦。”周钦沂呐呐地应声,心说环境不怎么样,管得倒挺严格。
他跟着谈栎走了得有一分多钟,走廊很窄很狭小,两边隔一段路就有一间房间,看起来是做丧事或者暂存尸体的。
周钦沂感觉周身凉飕飕的,有点儿冒冷汗。他快走几步跟紧了谈栎:“我们到底去哪啊……还出不出去了?”
“就快到了。”
周钦沂觉得连谈栎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点儿飘渺的感觉了。
他这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是有点儿怕鬼,跟朋友玩什么鬼屋密室都是硬撑着躲人堆里。这会儿直接带他在殡仪馆探险,简直是强人所难。谈栎说前面一转弯就到,可他分明闻到了越来越浓的劣质的香火味道,还听到细细如蚊蝇般的窃语和哭声!
周钦沂腿都要软了,他机械地被谈栎拉着,声音有点儿发抖。他脑袋里百转千回,甚至完整地构造了一系列谈栎公报私仇杀人毁尸的恐怖剧本。
他虽然以前是有点儿混账,但这段时间对谈栎好也是真的。甚至刚刚还想跟谈栎平平静静过一辈子!为什么杀他,不至于吧?
周钦沂脑袋一团乱麻,正出神地乱七八糟一顿狂想,猛得听见谈栎的声音有些模糊,像在什么空旷的空间似的,隐隐约约还有回音。
“到了。”
周钦沂浑身一震,有点儿机械地抬起头来。他的瞳孔猛得一缩,身体也不由地变得僵硬。
眼前是他从来没见过,以及这辈子大约都不会忘记的场景——
一排排,一架架高至房顶的木柜仿若图书架一般整整齐齐,在偌大的房间十分有顺序地排列着。架子被分为等份的小格,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向远处无限地延伸着,几乎要看不见尽头。每个格间都上了一把小锁,周钦沂不难猜出里面锁着什么。柜子呈暗金色,已经磨损得有些掉漆。就好像个偌大的仓库一般,这些架子将整个房间围得水泄不通,而工作人员则面无表情,在柜子与柜子的间距中艰难行走。
有些小格已经被打开,里边儿的骨灰盒若隐若现能看见,人们在柜前双手合十地祭拜,不时有一声声难忍的呜咽。
周钦沂感觉自己心脏跳得更快,他的双手冰凉,死死攥着谈栎:“你把你爸妈的……就放在这儿?”
谈栎垂着眼睛,没说话。
不是谁都有钱买墓地,更何况S市地价寸土寸金,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得到。买房子要抽号摇号,买墓地一样。即使是这样一个环境简陋的地方,一个隔间的储藏费用一年就要五万块。
谈栎逆着光线,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想到周钦沂母亲那座漂亮而雅致的墓碑,又看着这里一格一格窄而压抑的隔间。他的眼神看不出颜色,甚至有些麻木。
他知道电影里那样的豪华墓地是真的存在于这世上,只是从来没亲眼见过,也就逼自己别想那么多。
可在几小时前他亲眼去过、见过、摸过。他记得自己当时的讶异和羡慕,也能感受到自己现在的羞愧与难堪。他以为自己能很好地调整心情,因为他从来都知道他和周钦沂本来就不是一类人。
可是重新走进这个房间,重新看着父母死后被存储的地方。远处写着“骨灰存放处”的牌匾是那么刺眼又碍事。
原来他和周钦沂这样的人,差距并不是活着才有。原来即使是死后,他们也会分为三六九等。
谈栎瞪大了眼睛,努力让眼泪别滑落下来。
他咬着牙齿,倔强又徒劳地支撑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这已经是……这已经是我,能给他们找到的最好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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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矛盾还是很多的呀(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