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平静而又暗潮涌动的气氛中,谈栎在C市迎来了第一个大年三十。说起来这也是他第二次和周钦沂一块儿过年。去年还有外婆一起吃饭,今年就只剩他自己了。有时候谈栎也会自嘲地想想,要不是周钦沂执意要来“纠缠”,也许他就要独自度过这个新年,又或是独自度过以后的每一个年。
S市的外来人口占常住人口大半,一到过年就一批一批争先着走。以前人山人海聚集的闹市区就像空楼,而拥挤的群租房也人去楼空。高耸的建筑隔绝了隐私,也隔绝了人与人的距离。
谈栎只记得后来每年过年都是他和外婆,坐在逼仄的客厅,守着一个破旧的电视,在春晚的欢声笑语里安安静静吃饭。直到去年周钦沂来打破了那份安静。
C市的新年比S市热闹了许多。
几天前邻居就开始贴起对联和福字。楼下出摊的阿姨欢天喜地吆喝着今天是最后一天摆摊,明天就放假过年。谈栎买鸡蛋饼的时候还多给他往里塞了两根香肠。
两边商户也大多是本地人,有的老板就住在店铺楼上。以前谈栎记得临近过年那几天家里楼下的大小店铺都紧闭起卷帘门,而今他们却照常开着。门脸挂着一串串火红的辣椒,路过就能闻到里面冒出鲜香的牛油锅底味。
谈栎和周钦沂在楼下打包了毛血旺、叫花鸡之类的特色大菜,又每人各做了两道小菜。谈栎做的是周钦沂最爱的糖醋排骨和炒冬笋,周钦沂做了盘牛油果沙拉和煎鳕鱼排,还笨手笨脚炖了一锅番茄牛腩汤。摆在一起看起来有点儿中西结合、不伦不类,但两人都觉得特开心满足。满满登登放了一桌,丰盛飘香不说,颜色也鲜艳好看。周钦沂换了好几个不同的角度狂发朋友圈。
两人就着春晚作背景吃了一顿饭,春晚还是那么地无聊。去年还有外婆坐在电视机前捧场地笑笑,今年换了谈栎和周钦沂,那些过气老套的热梗对他们而言的确是不太好笑,但好在气氛还是热烈又温馨的。谈栎就着周钦沂煲的那锅味道有些清淡的番茄牛腩汤,连饭都多吃了一大半碗。
靠近凌晨的时候蒋睨来了,跟他男朋友一块儿拎了大包小包的年货。
他与周钦沂在C市初见之后谈栎又约着他吃了几顿饭,周钦沂也跟着,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跟他道歉。
最开始蒋睨别扭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毕竟他还是挺怕周钦沂的。那天折腾他的虽然是李缘,但周钦沂在一旁见死不救,甚至助纣为虐的绝望他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他以前和周钦沂也算关系暧昧,从来都是供着哄着这人,现在见他低着头跟在谈栎身后,看着谈栎的脸色磕磕巴巴道歉,一时觉得十分感慨。他还真没想到周钦沂会有这么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挺想知道的。
不过无论周钦沂对谈栎现在有多好,蒋睨还是心存怨气的。换做谈栎也许好心善良,不爱计较,可他出了名的小心眼爱记仇。后来又吃了几次饭,受了周钦沂十来个道歉——甭管这道歉有多不情不愿吧,至少蒋睨是爽得不行。他这才得瑟兮兮地勉强原谅了周钦沂。不过平时还是冷不丁爱拿话刺激他一二,惹得周钦沂敢怒不敢言,被打碎了牙齿还得往肚子里咽。
这会儿大过年的见蒋睨来了,果然周钦沂面上明显都泄气了一二。蒋睨一来就叽叽喳喳个没完,偏偏谈栎宠他,特耐心陪着他聊。他和蒋睨男朋友坐在一旁,沉默地大眼瞪着小眼。蒋睨男朋友是因为寡言,而他是无话可说。
没过一会儿蒋睨便招呼大家一块儿去江滩公园看烟花。其实最近C市也开始控制烟花燃放,明年起就要全境禁放,不过蒋睨扬着脖子搂着他男友,爱显摆的臭毛病显然还没改掉:“我们家老秦没人敢管,好厉害的!”
周钦沂一边暗翻白眼一边陪着谈栎穿外套鞋子。
大过年的江滩公园不似以往人满为患,但还是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在江边、桥上散步,他们在寒风里裹着大衣和棉袄,交颈和恋人谈笑说爱。
蒋睨被男友用大衣裹着,还忍不住伸手比比划划:“他们都要沾我的光了,老秦专门给我定制的烟花!”
这话音刚落没一会儿,桥那边就刷刷几声燃起了一簇簇金色的喷花,如锦簇丝绸般缠绕而起,映得整个江边顿时亮如白昼!
路人都惊异地停下脚步,三三两两趴在桥边欣赏这场美艳的烟花秀。
只听怦怦几声,无数淡金色的火苗直飞上天,牵起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然后哗地一声,那火苗幻化成无数的星点,在空中炸出千万朵火树银花,瞬间铺满了整片黑幕!
地上的人们纷纷发出情不自禁的惊叹。刚刚这漫天的烟花实在太过耀眼好看。更别说现在这烟花又幻化出无数可爱又漂亮的图案。有小猫、小兔子。还有一瓶系着蝴蝶结的香水瓶!看上去生动活泼极了。
没一会儿,那冲上天际的烟花又化为粉色,像天梯般在天空滞留着,一点一点由着中心地带向两边延展。
“这是什么!”谈栎听到身边有人惊呼!
“好像……好像是串字母?”
“J…I…ANGNI?江妮?”
“好像是诶!这该不会是定制烟花吧??女主角叫江妮?”
“看着真浪漫哇……”
周钦沂不服气地握拳:“这个我也能弄,我就是今年事儿多没时间!”
谈栎一边看着天空一边笑:“知道啦。”
“我真的能弄!英文有什么了不起!我能弄汉字的!我能比他弄得好一百倍!”
“知道啦,我知道啦。”谈栎笑着回头,明明灭灭的光影撒在谈栎脸上。烟花的光辉衬得他脸色发红,气色极好。谈栎眉眼漂亮,睫毛更是根根分明,在眼睑处坠下投影。秀气的鼻子被冻得有些发红,像只无辜的小鹿。
周钦沂心里那股又嫉妒又不服气的闷气儿瞬间消散了。他一下攥紧了心口,那里扑通扑通跳得极重极快。他盯着谈栎看了半晌,一时间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有些心慌地将视线移向别处,过了一会儿,又矮下身子在谈栎冰凉的耳廓上落了个吻。
这吻一触即离,湿润又温热的触感只在耳尖停留一秒。
谈栎摸了摸耳朵,红着脸瞥了一眼周钦沂。
周钦沂偷偷又挨他紧了点儿。他们这处没路灯照着,其实挺隐蔽的,周钦沂便用小指偷偷勾上他的小指。
他趴在桥头的栏杆上,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眼神乱晃,小声问了一句:“要、要不要接吻啊……”
谈栎看着他这样,笑得更是夸张。他感觉周钦沂这样像只小动物,具体是什么动物,他又实在说不清楚。
烟花又在空中炸开,五彩的碎屑如损落人间的星星,落在远处粼粼的波光里。
谈栎注视着周钦沂,周钦沂也紧盯着谈栎。周钦沂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一切都在不言中。
他低下头,轻轻将嘴唇贴在谈栎嘴唇上。他用舌尖轻轻挑开谈栎的牙关,舌与舌很快绕在一起,予取予求。
这一吻缱绻又缠绵,谈栎闭着眼环住周钦沂脖颈,而周钦沂也紧搂着谈栎的腰,想将人嵌入自己身体一般。
一吻结束,两人才发现桥上竟多出许多人,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听说有烟花,结伴出来看。
刚刚他们接吻时旁边好像就站了人的,谈栎面皮薄,羞得紧,直往周钦沂那边贴。
周钦沂赶紧把人搂住,两人挑了桥下一片儿休息区坐着,这边光线更暗,倒是没什么人。
烟花还在盛放,蒋睨早就扯着情人的领带去车上疯狂了。
桥上人也多了,都是以家为单位出来的,三五成群,不时便将那面上挤满了。
不过一家人看烟花嘛,大家也不嫌挨挤不畏寒冷,要的就是这个气氛。全家团聚、喜气洋洋。
小朋友桥上桥下喊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小姑娘用娇滴滴的声音喊着外婆外婆。
谈栎笑眼看着,又顿觉有些落寞。
其实完整地拥有过再失去,比从未拥有过有时要更加残忍。
谈栎小时候也是这样,有一家人欢声笑语围着,有满满当当的压岁钱,有新衣和新鞋。
他就这么幸福平淡地度过了近二十年,他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是这样度过。直到那场意外,那场冤案。
父母死后很长一段时间谈栎走不出来,他接受不了自己再也没有爸爸妈妈,更接受不了他们以这种方式离开自己。
但再后来就释然了,是不得不释然了。他还要扛起生活,扛起久病卧床的外婆。
但其实谈栎一直都很想再重温一次家的感觉。
他尽心尽意,甚至有些愚蠢愚昧地善待舅舅和表弟。他不厌其烦地邀请他们一起过年,一起吃饭。他想他对弟弟这么好,弟弟会不会把他当自己人来对待,会不会真心实意叫他一声哥哥。
可现实给了他一记又狠又绝的耳光。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外婆离开后,也许是舅舅来争抢遗产时。直到那时谈栎才彻底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他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的。
他看着追随着外婆而去的小姑娘出神,周钦沂也发现了。他将谈栎揽进怀里,有样学样,用自己的大衣包裹着他。
他轻轻唤道:“……小谈哥。”
谈栎猛得回神,眼睛竟有些湿润。
周钦沂绷紧了手臂。他的手掌将谈栎的手包裹住,又喊了一声:“小谈哥。”
“怎么了?”谈栎擦了下眼睛,抬起头看他。
“那个,就是……”周钦沂不敢看他,垂眼看着脚边的一株杂草,“小谈哥……我……我那个。”
“到底怎么了?”谈栎看着他。
周钦沂抿着嘴巴,猛一下鼓起勇气,闭上眼说道:“……让我做你的家人吧,小谈哥!”他说完这句马上就泄了气,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听不清,“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
他抬起头,偷瞄了眼谈栎,见谈栎惊讶的表情不带反感和厌恶,这才又鼓起勇气一了百了般道:“小谈哥,让我做你的家人好不好?”
“你对我来说,就是比家人还像家人的存在的。你这些天陪着我,陪我戒毒、照顾我,还教我很多。我们……我………我在想我们之间经历的这些,是不是早就超越了恋人的定义?恋人会因为吵架、不和、分歧而分开,但家人不会。就算以后我们之间也会有分歧和矛盾,但我都绝对不会和你分开的。”
“小谈哥,你总说你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家人都没有了,那……那让我来做你的家人好不好?”
“从此以后的所有时间,我不会让你难过,不会让你孤单。以后的每一个节日每一个新年我都想能够陪你。”他抓住谈栎的手——他因为紧张,出了一手的汗。于是他又赶紧放开,在裤子上擦干净再抓谈栎,“小谈哥,我做你的家人吧。让我永远永远,一直陪着你吧。好不好?小谈哥。”
谈栎没说话,但眼睛已经完全红了。他就这么注视着小心翼翼开口、生怕冒犯自己的周钦沂。半晌,他闭了闭眼睛,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烟花又在两人身后炸开。流光般盛放后又归于黑暗。
在这光影斑驳的黑暗里,两具身体慢慢、慢慢向彼此靠近。他们在漫天烂漫的烟花里紧紧相拥在一起。
许下一个如烟花般灿烂的、名为永远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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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有种最终章的感觉 但小周还有点苦头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