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栎与文朔的交往以一种极其怪异而奇特的方式展开。谈栎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交往。
他与文朔的相处模式好像并没有改变,每天他自己上班,一周大概有三到四天文朔会来接他。偶尔他们一起在外面吃饭,然后各回各家。周末如果恰逢两个人都有时间,他们会去看一场话剧或是一部电影。
他们爱好十分相似,无论是大学时还是现在。他们看完电影总有说不完的感触和理解。他们像平常一样说笑聊天,可谈栎却觉得哪里又和平常不一样了。
文朔会在汽车里拉他的手,将他的手裹在掌心里慢慢地揉捏,会在预约座位时选定双人和情侣专座,会在电影高潮时向他靠近,然后伸手搂住他的肩膀。
除了那天晚上的吻,文朔身体力行地遵守了他的承诺,和他的接触也只是浅尝辄止。可每一次悄然改变的相处方式和行为动作,都会让谈栎的心里咯噔一下。他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并不是普通的。自己也不是普通的。他是个正在跟男人交往的异类。他是同性恋,他是害死自己亲人的罪魁祸首。
谈栎的不安与压抑与日俱增。
他有点害怕文朔,纵然文朔是温柔而又体贴的,可他依旧不知道该怎么用平常心对待他所谓的“试试”。他只是机械而生硬地重复着一天又一天。
谈栎想,也许只是因为刚到新城市的文朔孤单又不适应。也许他需要一个人陪自己度过这样一小段无趣而平静的生活。如果他需要那个人是自己,谈栎乐意奉陪。日子总有结束的那一天。
而人也总要恢复常态。文朔也是。
黄梅季在一场场大雨中悄然度过。
直到某天下班,公司楼下突然出现很多卖花的小孩儿,谈栎才意识到今天是七夕节。而他在C市的第一个夏天也逐渐进入尾声。
文朔不出意外地也准备了一碰花束,这回的捧花格外大,郁郁葱葱的向日葵间夹杂着十数朵香槟玫瑰。周围点缀着白色小花。谈栎一上车便被塞了个满怀。
他和文朔相视一笑,抱着花窝在副驾上,轻轻皱着鼻子闻花束的清香。
文朔也早已安排好了今晚的活动。
他订了高档的酒庄,是露台上的位置。日落的时候极美,只是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月明星稀。
酒庄里热闹非凡,所有人都穿着高档,成双成对,当然大部分是异性情侣。
谈栎对这种场所有些下意识的抵触。他记得第一次去高档餐厅吃饭,是被周钦沂带去给李缘道歉。那次他在餐厅里坐如针毡,所有人都等着看他出丑。连周钦沂都会在他出错时撑着下巴看向一边,手指遮着嘴巴偷笑。
好在文朔不讲究那些虚礼,陪着他接地气地上手拆解着澳龙和羊排骨。他太会调解情绪,在乐队的演奏声里压低了声音跟自己说话。音色温柔而低沉,像蛊惑人心的呓语。
一顿饭虽然紧张,但总体来说还是很舒服。
谈栎被文朔牵着在酒庄散步,慢慢消食。文朔大概经常来这儿,对地形驾轻就熟。他带着谈栎走到一片林荫密布的小道。茂盛的藤蔓和绿植将小道包围成漂亮的圆形。人站在里面,一眼望不到尽头,像一台时空机器。
今夜月色很亮,即使被林荫遮挡,谈栎还是能看见文朔微眯的眼睛,很亮。
文朔站定在走道正中,他轻搂过谈栎的腰,低头与他对视。他们鼻尖离得极近,呼吸几乎交错着缠绕。他低声开口道:“能吻你吗?谈栎。”
谈栎愣了愣神,有点儿慌乱地想向后退去。腰身却被把着,动弹不得。
他踌躇了一会儿,见文朔没有放弃的意思,只好轻轻点了点头:“……啊,可以。”
这次的吻与那天夜里一样热烈。文朔几乎是立刻便低头含住了谈栎的嘴唇。他的舌头舔舐着谈栎微微抵抗的双齿,很快探进了口腔。他捧着谈栎的双颊不让他离开,用力将谈栎的舌头也吮进嘴里。唇齿相缠间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慢慢扩散开来。是谈栎有些害怕地咬破了他的舌尖。
不过文朔并没因这点儿疼痛退缩。他继而持续不断地亲吻着谈栎。他一只手搂住谈栎的腰身,另一只不顾他的挣扎慢慢抬起谈栎的大腿。他们的身体不甚雅观地交缠在一起。在幕天席地的林荫小道,一切都充满了黏腻而隐秘的羞耻感。
谈栎红着眼睛。他喘不上气,口腔里每一寸肌肤都被文朔碾过,这感觉不好,非常不好。他一条大腿被迫抬高,站不稳身体,只能依靠着文朔。他皱着眉毛,心底的不安与焦躁汇聚成溪。他深吸了口气,双手紧攥着文朔的肩膀,一把把他推开:“……不要这样!”
文朔表情很平静,好像对被推开的结果并不意外。他捋顺了谈栎贴在面颊上的头发:“又吓到你了吗?是的……我对着你总是控制不住我自己。”
他苦笑道:“只要看见你,我的自控能力就好像都消失了。”
谈栎低喘着,往后拉开点儿距离:“这样不行……”
“我们在交往,对吗?”文朔看着谈栎,“学长,还要我等你多久呢?你可以试着把自己交给我,不要给自己那么多压力。”
谈栎往后又退了两步。他刚刚被文朔吻得缺氧,现在脑袋还有些昏沉。他看着文朔,对方总是带着一副游刃有余的沉稳。这幅表情那么熟悉,与大学时无异,却又那么陌生。
他摇了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
文朔皱了皱眉:“什么不行?学长。”
“……这种关系。”
“为什么?”
“我们不应该这样……你很好,你真的很好。只是我没办法走出过去的……过去的影响。”
文朔看着谈栎,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等着谈栎继续开口。
“我没办法过心里这道坎。对不起,对不起文朔。和你在一起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可是我外婆的死横跨在这里。我不能……我不能……我每一次与你对视就会想到她,每一次与你有亲密接触也会。这对你不公平,对我也是折磨。你希望我试着与你相处。我尝试了,可我做不到。”
“可这总要克服的事情,对吗?你不能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过。”
谈栎摇头:“一个人过也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他认真道,“如果我能从现在开始活得明明白白,就算一个人孤老,也没什么的。我想要对得起自己的亲人,也想要对得起自己。”
“你的外婆是你一道心病。”
“是的、是的。但是……人不一定要完全治好心病。”谈栎看着文朔。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些轻快了。他的语气也快了一些,“有心病也没关系,不去触及他,小心翼翼地活,也不是坏事。”
文朔静默半晌:“那我们,是要结束了吗?”
谈栎跟他对视着:“对不起……对不起。但这样和你说开,我真的很高兴。我不想对不起你,大约现在全世界,只有你对我最好。”
他勾了勾谈栎的鼻尖:“对你好,还不愿意和我相处吗?”
“就是因为你对我好,我才不能这样跟你得过且过。”谈栎神色认真,“也许是时间不对吧,文朔。我很崇拜你,也很尊重你。所以不想这些感情变一种味道,到最后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成为陌路。”
文朔无奈地摇头:“你觉得我还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除了恋人就是敌人,没有中间的选项。”
“你当然不是。”谈栎笑着说。
于是文朔也笑了。他不容拒绝地牵起谈栎,在落满月光的小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什么时候到的停车场。他把谈栎塞进车里:“你有点儿不一样了,学长。”
谈栎十分不好意思地抿着嘴:“别这么说我……”
他低头,最后吻了口谈栎的嘴角:“我送你回家。”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谈栎家楼下。
文朔侧过脸看着谈栎。在C市几个月的生活的确让谈栎恢复了精气神,与他们初次见面时不太一样了。这样的谈栎才让他真的心血涌动,爱不释手。他压住内心的种种,轻轻问了一句:“确定不请我上去坐坐?学长。”
谈栎摇摇头:“今天很晚了,下次吧。带上蒋睨一起,给你们做好吃的。”
文朔点头,下巴往外抬了抬:“去吧,到家告诉我。”
谈栎也点头,下车关上了门,走进单元门,没有回头。
文朔没有走。
他坐在驾驶座上,觉得有些闷,开窗点了根烟。
今晚一直静音的手机,提示却闪动个不停。
他呼出一口烟草,点开了接通键:“什么事。”
“查到了,周钦沂入股的那家进出口贸易公司,未来三个季度的经营规划和战略。有这份报告,他们计划垄断的市场份额我们可以先下手为强。我们可以一起做空他。他这个投资是瞒着瑞威的,他那边资金链断裂,瑞威必要出手帮忙。瑞威那边几个股东我也联系得差不多,我把周砚洁邮箱里的股权变更书全拦截了。等她看到应该已经尘埃落定。”
文朔点掉烟灰,看着远处路灯光晕下扑腾的飞蛾,慢悠悠问道:“防着点老头子。”
“老头子刚出纪委,不敢太多动作,也要多亏你那份证据。现在周钦沂也在到处查谈栎下落,没空管事。他们一家焦头烂额,事情推进得很顺利。”
文朔笑了笑:“和我合作,不会让你吃亏。”
电话那头哈哈大笑:“不愧是文总,年少有为……不过过段时间做空贸易公司,周钦沂最好不在S市,你可以适当暴露行踪,让他和他的小情人见个面了。”
这回文朔没立刻回答。他摩挲了一下嘴唇,回味着刚刚那个吻。他看了看谈栎刚刚坐皱的坐垫,拿手抚了一下,还有点儿温度。
那边快速地追问道:“文朔,怎么样?”
文朔定了定神,又扬起势在必得的笑。他的手指不断敲击着方向盘。咔、咔……一下两下三下。
“完全没问题。”他轻轻说道。
于是电话那头的人又哈哈笑起来。
文朔扯着嘴角。他也想顺应着笑几声,他应该笑几声。可笑声却像是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半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