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钦沂在精神卫生中心关了一个多星期。
他是从警局押解来的,又被鉴定为具有攻击性,所以一个人被关在小单间。房间不大,几十来平,摆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小书桌。角落里有扇门,里边儿是一间两平米左右的卫生间。有马桶和淋浴。
周钦沂每天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看着头顶不断旋转的电扇,一圈又一圈。
他没有放风时间,探视时间也没人有空看他。他床边有一扇小窗,可惜不远处就是堵高高的围墙。他住一楼,从他的角度看不见外边儿,视野被斑驳的白墙遮挡,抬头只能望见一小隅天空。
午饭和送药时间会有护士从大门的小窗里递东西进来。他会吃一两口饭,然后把药都倒进马桶里冲走。
他不是第一次来精神卫生中心。
母亲去世的那年夏天,他咬伤了两个工作人员,确诊了双向情感障碍。他爸曾亲自把他送到这里。
他记得那时候卫生中心的房间比这还小,只有张搭着木板的铁床。窗户像是轮渡的水手窗,只有小孩儿脑袋那么大。他姐放学后会来看他,陪着他吃完饭然后再写作业。
他记得每到探视结束的时间他都会哭得特别惨烈。他害怕卫生中心的晚上,关了灯伸手不见五指。有窸窸窣窣的风声和水声,让他整晚整晚不敢入眠。
这么多年过去,他没想到自己仍然会害怕卫生中心的夜晚,害怕那些自己杜撰出的妖魔鬼怪。他整晚都不会关灯,偶尔盯着那盏昏黄的老式白炽灯时,他会想起曾经深夜里带着霜寒回家,抬头看见屋内谈栎为自己亮着的暖橘色小灯。
那时的谈栎心里在想什么?会在想他吗?
还是也像自己现在这样,痛苦而又压抑呢?
周钦沂翻身坐起。
他整宿整宿地无法入眠。一闭上眼就是各种各样的谈栎。
他想起第一次见他,咬着下唇蹲在地上,给自己擦鞋的谈栎。他想起反抗着自己,给自己腹部一个肘击的谈栎。他想起无可奈何委于他身下的谈栎。他想起哭着告诉他他也是人啊的谈栎。
他想起笑的谈栎,给自己煮解酒汤的谈栎。他想起煮面做饭的谈栎。他想起在自己怀里被逗得开怀直乐的谈栎。
然后他想起跪着向自己膝行而来的谈栎,脸被打肿的谈栎和满脸是血的谈栎。
周钦沂觉得自己大概又犯病了。
他的头越来越痛,他拽着头发不断地将脑袋撞向墙面。他疼得失声大叫,口鼻处不断有鲜血滴落。
接着就有数十位医护冲进了屋里,他被几个高壮的保安按住了手脚。有医生给他注射了一针镇定剂。
周钦沂逐渐安静下来。恍然间他看见谈栎不断远去的背影。那背影越走越远,越走越快。他想去追,却抬不起腿脚。他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他焦灼不已,迈着极其沉重的步伐向前追去。却眼睁睁只能看着他消失在视野尽头,恍惚间扑进了别人的怀里。
周钦沂猛得下坠,又在骤然间睁开双眼。
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才发现窗外已经是白昼当空。
他浑身是汗,黏津津的。情绪也十分低沉,好像仍然陷在刚刚焦灼的情绪之中。
他扶着床板起身,脱掉了上衣。走进狭窄的浴室,将喷头打开。任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自己的身体。
他听见外面大门的门锁卡擦响了一声。随即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用浴巾随意擦了擦头,然后围住下体,一言不发走了出去,沉默地看着来人。
小护士被他看得有点脸红,磕磕巴巴说道:“周、周钦沂是吧?有人给你办转院了。”
周钦沂迟钝地点点头:“那我换个衣服。”
他快速地把衣服换完,很快就有两个警察进来给他戴上手铐。他双臂被铐在身前,一左一右被架着出门,接着被推进警车。
一路上警笛长鸣,警车缓缓停在瑞威医院楼下,他又被警察架着下车。路两边零星有几家得到消息的媒体簇拥上来,被保安和民警合力挡在了外面。
他被一路运送到住院部二十三层,精神科。
周丰岩一脸肃穆站在病房门口,旁边是在警厅工作的叔叔。
周钦沂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能这么顺利转院,原来是他爸从纪委出来了。
他被押送到病房外面,两位警察跟领导打了个招呼,便放开了他。
他们低头摸兜,正要给周钦沂解开手铐。周丰岩劲道极大的巴掌便带着风一般甩到了周钦沂脸上。
周钦沂闷哼一声,手被铐在身前,一时失去平衡,被狠狠抡翻在地上,脑袋磕上墙角。
“丢人的东西!”周丰岩声音饱含怒意,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儿子——眼窝深陷,眼底青黑,整个人颓废又萎靡。更别说现在半张脸印上自己的五个指印,快速地高肿起来。他只觉得脸都要被丢尽。
多年前发妻因赌局染上毒品,警察上家抓人还不够。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现在倒好,直接被警察押送到自己眼前。他颤抖着胳膊,还想再打,被旁边的老友一把拦住:“算了,算了。钦沂年轻,一时冲动。”
“他就没有不冲动的时候!不孝子!”周丰岩指着周钦沂的鼻子,“你看看你哥,再看看你姐。我怎么生出个你这样的废物!你简直不配姓周。”
周钦沂没说话。他被身后的民警扶起来,嘴里还有一股血腥味。他将血咽掉,沉默地垂着眼睛,也不再反驳他爸。
他一瘸一拐走进病房。民警将他的手铐拆掉一边,另一边连着右手一块儿拷在床头。
他爸也走进来,抱着手臂站在床尾:“听他们说你把药全都扔掉了,没吃?”
周钦沂低着头,没出声。
“荒唐!你擅自停药,要是能控制好自己我也不管你!什么都做不好,还学别人停药。”他招招手,有护士把几粒药片送上来,放到桌上,“给我立刻吃掉。”
周钦沂扭过头,声音没什么力气:“我不想吃。”
“你算什么东西?由得你想不想吃。”周丰岩冷笑一声,“不吃也得吃!”
“我说了我不吃!”
周丰岩沉默地站了一会。他虽然上了年纪,但常年锻炼,身材又十分高大。他将坐在床头的周钦沂拢进自己的阴影里,就那么阴沉着脸,豺狼似的眼神一错不错盯着他。一言未发,压迫感却极强。
周钦沂从小到大没少被这么看过。起初害怕的要命,边哭边犟,吓得发抖。到后来便没感觉了,随他去瞪。虽然他知道父亲露出这样的表情,下一秒就会有人倒霉。
果然,周丰岩见儿子没有反应,嗤笑道:“不吃那就灌。灌到你自己愿意吃为止。”他叫来保安,按住周钦沂的四肢。周钦沂手被铐着,十分吃力地挣扎,很快一动便不能动。
护士都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最后还是院长劝了半天,见周丰岩的态度不容置喙,这才叹了口气,掐着周钦沂的下颚逼他张嘴,又将药片塞进他喉咙深处,随着水一块儿灌了进去。
眼见着药片被吞入喉中,压制着他手脚的力气都很快卸掉。周钦沂控制不住地跪在床上,疯狂地呛咳着。他父亲这才满意,背着手离开。同时也下达了死命令——以后吃药,一日三顿,顿顿灌药,谁顺着周钦沂谁就走人。直到他自己愿意吃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