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夜班的医护都聚在病房门口。
谈栎在那几声近乎绝望的嘶喊过后便一直沉默地趴在床上,他肩膀不断耸动,压抑而悲恸的哽咽声不绝从喉咙溢出。那声音连续不断,逐渐失去控制。所有人都能听见这个身材瘦弱,平时斯文平和的男人,发出的那一声声崩溃而悲哀的痛哭。
没人敢出声打扰他。
就连周钦沂都不敢说话。
事实上这几天何健为他被起诉的事情操心费力——文朔家在公检法系统的人脉广到可怕。
何健无数次想来找谈栎要谅解书,都被周钦沂赶了回去。到了这个地步,他哪里敢奢求谈栎给他一份谅解书?
他只能在走廊里,跟着医生护士一起沉默地看着那个男人。他看着谈栎清瘦的后背,看着他痛哭流泪,恨不得把人紧紧抱进怀里、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
可他心里是清楚的。
谈栎最想要的,再也回不来,也没人能給得了了。
走廊尽头传来莫名的吵闹声。
周钦沂知道医院里生老病死是常态,痛哭吵闹也很常见,于是差人去看看情况:“那边怎么这么吵?出什么事了?”
保安连忙去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有人硬闯医院,是之前在这儿打架上了名单的人……他自称是谈先生的弟弟,保安都不敢对他用粗……”
保安压低了声音。但屋内的谈栎已经不再痛哭,只是不时控制不住地抽噎着。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保安的声音仍然能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周钦沂简直恨死自己多管闲事,他也压低声音:“他来做什么?叫他们把他赶出去,再也……”
“不用了。”谈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直了,只是眼眶通红,还有点儿肿。他抹了把脸,“我们家的事,我来解决吧。”
他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往门口走。明明还是那么消瘦,那么不堪一击的身体。可周钦沂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他忍不住在谈栎经过时抬手扶了一把,而谈栎却很快地错开身体,躲开了他的手。
他们走到走廊尽头靠楼梯间的位置,那里已经吵成一片。半夜接到消息赶来的文朔也在这,有点儿无奈地正解释着什么。
谈栎一听声音就知道郑维来了,他拨开人群走到最前面,二话不说甩了郑维一个耳光。这耳光打得极狠,直接把郑维的脑袋扇得偏向一边,差点撞到墙上。
所有人都没料到平时看着和和气气的谈栎居然能这么打人,一时都沉默下来。郑维也难以置信捂着脸,看着谈栎:“你打我?你他妈有病吧!”
“我打的就是你,郑维。”谈栎的眼神像是要把郑维给撕碎,他举起手又想再落一个巴掌,这回被郑维截住了手腕,猛得向后一推,被文朔稳稳接住了。
郑维皮笑肉不笑:“几天没见又多了个相好?”
文朔把谈栎拉到身后,高大的身躯拦在郑维身前,低头直视着他:“请你说话不要不干不净。”
“行,我不跟你们啰嗦这些。”郑维看着文朔,也有点虚。他后退一步,从兜里掏出张有些皱巴的纸,“我来这是来要我的东西的,省得我们家人不在,某些人把东西又都私吞霸占了。”他摇了摇手上的纸,“这是外婆生前留下的遗嘱。呃,这个是复印件,原件在家里,你们撕掉也没用。白纸黑字写着的哈,退休工资,至少十几万吧?还有市中心那房子……老家的房子。还有家里的家具电器,都归我的。外婆的玉佩玉镯子,也包含在内。”
谈栎愣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呆立了好一会,才想起接过面前的纸张。他慢慢把纸张摊平。遗嘱两个大字便立刻跃然眼前。
那是一张打印的遗嘱。姓名、性别、出生日期、身份证号、财产清单,桩桩件件具在其中。
只有开头和末尾有外婆歪歪斜斜的手写签名。
的确是外婆的字迹,甚至能看出外婆写字时中气不足,称得上是虚弱。
除了外婆的名字外,郑维,还有舅舅的名字也在列中。龙凤凤舞的签名签在继承人那一栏。
谈栎的手有些发抖,眼睛也有些模糊,逐渐看不清字迹。他已经不想再去想象外婆是在怎样情形下签下这份遗嘱的了。自愿的也好,被胁迫的也罢。
他不敢多想。
他总觉得影视剧里那些老人去世,子女纷纷开始争夺遗传的戏码可笑又冷血。却没想到竟然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的家底有多丰厚。
可笑舅舅一家人一辈子都没关心过几次外婆,直到外婆去世,倒一个比一个上赶着。外婆那点退休工资,被舅舅哄着骗着拿去多少。十来万,真敢说,谈栎几乎都要被这操作气笑。
他竟也真的笑起来。越笑越大,像停不住。他把文朔推开,一点点走到郑维面前,那笑容让郑维都有几分惧怕。
他像是字字泣血,指着郑维:“郑维,郑维!你是外婆亲孙子,你爸郑嘉中是我外婆亲儿子!外婆生病这些年你们除了第一个月惺惺作态拿来三千块,之后的所有医疗费用都是我出!哪怕直到现在,我已经只字不提要你们付钱,你们还是连医院都懒得过来,最起码的样子都懒得假装。你们到医院楼下守我,宁愿一等等几个小时守个空气也不愿意上楼陪外婆说一句话!多少次外婆抹着眼泪安慰自己说你们都忙,要我说你们他妈的就是狼心狗肺!人面兽心!你小时候是外婆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你爸小时候也是外婆节衣缩食才从乡下带到城里上学,你们郑家父子俩忘恩负义,背槽抛粪!你们禽兽都不如!养你们不如去养猪狗!”
他第一次这么咄咄逼人,将心中对郑维父子长久积压的不满一口气全骂出来。郑维被骂得蒙圈,一时竟插不上话反驳。只在他一口气说完话,胸口起伏着喘气的时候才恼羞成怒回骂道:“你他妈说谁猪狗不如?!啊!?我看你就是看自己一分钱都没捞到!气急败坏!不想兑现遗嘱!你不就是嫌自己钱花多了?你花那么多钱不照样没把外婆救回来?”
谈栎瞳孔猛得一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郑维:“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啊郑维?你和郑嘉中私下把外婆从医院带回家,导致外婆高血压、心脏病发作,是你们直接把外婆害死的!你们凭什么指责我?!”
“不是我奥。”看谈栎情绪这么激动,郑维反而冷静下来。跟他爸妈无数年的争吵和叛逆让他深知如何彻底激怒,或者说击溃自己的亲人。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眼睛凝视着谈栎,一动不动,“害死外婆的不是我奥。”
谈栎果然也小声下来,他被郑维盯得发毛,愣怔地看着他的眼睛。
“害死外婆的不是我奥,谈栎哥。是谁啊……到底是谁啊?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了吧?”
谈栎一动不动,像是想到什么,瞬间面如死灰。
“我只是不想外婆被你欺骗,我告诉他你是个喜欢男人的二椅子。你和姓周的在一起每天都做那种事情。我也不知道外婆反应会那么大啊。本来不愿意签遗嘱的,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签字了,一分钱都不愿意给你。你说外婆以前好好的,这回没撑住这么快就走了,是不是没有求生意志,被你气死了?”
“别他妈说了!我操你!”周钦沂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前排,他把郑维狠狠往后一推,一拳砸在他脸上!他正要抬手砸第二拳,突然僵了一僵,有点心虚地瞥了眼谈栎。见他垂眼站着,没有说话。
文朔上前一步将他往身后扯,冷漠地看着一边的郑维:“我们有你爸贪图财产故意接回老人致老人死亡的口供和录音。”
“你们屈打成招!把我爸打成那样!我爸逼不得已才这么说!算不得数。”
“算不算数你去法庭上说。”文朔搂着已经站不太稳的谈栎。他知道郑维的这段话对谈栎打击实在太大,“谈栎,你该休息了。外婆的后事还需要你来处理。”
谈栎闭上眼睛,疲惫地点了点头。转身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跪坐到地上。
郑维被周钦沂按在墙上,挨了一拳,嘴里鼻子里都是血腥味。
他看了眼周钦沂,露出个可以称得上病态的笑。他大声朝谈栎离开的方向吼道:“谈栎!你本来在仓库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调到销售部!你没想过原因吗!?”
谈栎顿了顿,果然停下脚步,侧过头来。
周钦沂顿时慌了神,他感觉自己有点腿软,手也跟着发抖。正要一拳砸下去将郑维的话截住,没想到郑维破罐子破摔突然暴起,拼尽全力要跟他对峙。
但郑维力气到底不敌周钦沂,又挨了几拳,满鼻满嘴都是血。他梗着脖子大声吼道:“你在销售部……几个月不开单!为什么就周钦沂愿意给你订单!一给给那么大!你不好奇吗!?”
“你们公司销售部都知道的事情,只有你不知道!你不是傻子!难道想不明白吗!?啊!!呃……!!”
周钦沂眼看封不住郑维的嘴,索性将他交给保安,自己去追谈栎。
他向前大步追去,拉住谈栎的衣袖:“不是那样!你听我解释。”
谈栎像是真的没余力再去深思那些纠葛。他垂着脑袋,声音很小,却能听见浓浓的疲惫。
“放开我。”
“真的不是那样……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谈栎!”
“我说……”谈栎抬起头。他眼睛里蓄满眼泪,随着眼睛的眨动一颗颗滑落。他看着周钦沂,像在看一个陌生的物件。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厌恶,没有失望。他只是这么看着周钦沂,就让周钦沂全身发寒,心脏坠入了冰谷。
谈栎微微抬手,掌心覆上周钦沂的手背,烫得周钦沂一抖。他将周钦沂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轻轻往后一掷。
“我说……放开我。也放过我。行吗,周钦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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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提醒:不要相信郑维的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