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栎是被一阵拍门声惊醒的。
屋里很黑也很静,显得门外格外地吵闹。
谈栎听见了周砚洁的声音,又听见她说要找开锁的来拆锁。
周钦沂在床边坐着,看不清表情。中指与无名指指尖轻轻夹着根烟,快要燃尽了。
他见谈栎醒了,才抬眼看来。他眼睛里蒙着层眼泪,随着眼珠的滚动落下。
谈栎只看了一眼,便很快挪开了视线。
屋里沉闷得喘不上气,拍门声也逐渐微弱。
还没过一会儿门外又闹腾起来,这回谈栎听见了文朔的声音。
他坐起身来,看了眼周钦沂:“不开门吗。”
周钦沂哑着嗓子:“迟早会打开的。”
谈栎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起身:“我去开吧。”
他见周钦沂静默着,没有反驳。于是慢吞吞站起来。
下床的时候周钦沂只是轻轻抓了下他的胳膊:“文朔还是来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谈栎也笑了:“到这个地步,没有谁会开心吧。”
“我们还没有结束的,谈栎。”周钦沂看着他,“只要我想,我们就不会结束的。”
谈栎歪了歪脑袋,不置可否,也不愿意和他多言。
他将胳膊从周钦沂手掌中抽出来,然后走到客厅门边,按下门锁,慢慢打开了大门。
外面的人没反应过来,全都瞪着眼睛看着门口。只有文朔很快向前走了一大步,将谈栎紧紧抱进怀里。
谈栎摸了摸他的右手。那里上了夹板,捆了一层又一层绷带。
文朔冲他笑笑:“只是骨裂,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谈栎也笑笑:“没事了。”
持续高度紧绷的神经到这一刻终于松懈下来,像是一切努力都有了结果和定论。谈栎感觉腿有点儿软。他只想找张舒适的大床睡一场好觉。
他还没来得及松懈几秒,文朔便扶住了他的肩膀:“我有事情要告诉你。出了点意外,我们去车上说。”
他拉着谈栎,说着就要往楼下走。
谈栎的神经立刻又重新高度紧张起来,他听不得意外二字,像是应激般绷直了身体。手被周钦沂拽住的瞬间他条件反射地抵抗。
被谈栎冷不丁扇了一掌,周钦沂有些呆愣。下巴被手背擦过的地方微微发麻。但他顾不上这些,重新抓住谈栎的手臂:“你们去哪?”
文朔冷冷看着他:“我有要紧事,你放开,不要耽误时间。”
“什么叫我耽误时间?“周钦沂双眼冒火,将谈栎的胳膊攥得更紧,“有话在这说完,你已经看到谈栎全须全尾在这儿了,还想带他走?找打?”
何健连忙上前来拦:“钦沂,不要冲动。有警察在,双方律师也在。”
周钦沂不耐烦道:“那怎么办?我眼睁睁看着他把谈栎带走吗?”
“你还敢说怎么办?”周砚洁在一旁,也看不下去,她把手里一堆起诉文件往周钦沂身上重重一砸,“你知不知道人家告你杀人未遂和非法监禁啊?你胆子肥了,什么都敢做!那我拜托你自己做垃圾就好,别连累家里人,行不行啊?你真想进监狱是不是!能不能别再惹事!”
周钦沂梗着脖子,没再说话。但依旧死死抓着谈栎,态度明显,就是不放人走。
文朔冷笑了一下:“是真的有急事,你耽误不起。你要一起走也可以。”他看了看谈栎嘴角的薄痂,意有所指,“只要你别再发疯。”
周钦沂还是跟着谈栎下了楼。
他执拗地拽着谈栎的衣服,直到上了文朔的车——谈栎坐上了副驾驶,而他犹豫了一下,坐到后座。他才松开勒住谈栎胳膊的手。
“到底怎么了?文朔?发生什么意外?”谈栎望着文朔。
“是医院……”文朔紧抿着嘴,半晌才开口:“你还是自己去看一下。”
“到底怎么回事!你让我有个心里准备吧。是外婆出事了吗?你告诉我吧。”
文朔闪了闪左转向灯,开过一个大弯,然后叹了口气:“外婆情况不好。”
“怎么……怎么会呢?”谈栎瞪大了眼睛。他最后一次见外婆不过才一周之前,那时候外婆甚至能慢悠悠在楼道里散步。文朔不是给外婆办转院去了,怎么会突然情况不好?难道是转院的时候出了意外……那他会恨死自己!
他嘴唇哆嗦两下,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
倒是后面周钦沂忍无可忍:“怎么可能?我让院长重点看护着外婆。有事情他会第一时间通知……”他说到一半,想起自己手机已经关机一个星期,于是声音小了很多:“不会的……外婆状况一直都很好,不可能突然急转直下……”
“本来是好的。本来那天当晚我就该去接外婆走,但我手腕骨裂,治疗耽误了两天时间……”
“你想去接她?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周钦沂皱着眉毛打岔。
文朔没有理他,继续说道:“你舅舅把外婆接走了。”
“不可能!”周钦沂反驳道,“他们不可能让人轻易把病人带走。”
“他拿着户口本,借口给外婆过寿,把她接走了。”文朔依旧没理周钦沂,目光看着前方,手指焦躁地点在方向盘上,“我查到他家的时候,外婆的状况已经很不好,再晚几十分钟后果不堪设想。这几天她一直在医院抢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我把你外婆送到医院,她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透析,并且高压两百多,有脑出血和心力衰竭症状。照理说单纯没做两三次透析不会这么严重,医生说有可能是情绪波动起伏剧烈导致的。”
谈栎愣愣地,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怎么……怎么会……舅舅知道外婆要透析的。他怎么会把外婆带走,他也不敢气外婆的,外婆血压高,心脏病,他都知道的……”
文朔皱着眉毛:“我找人逼问过他,他说他通过郑维找到外婆的医院,本来只是想讨外婆的退休工资。但工资不在医院,外婆也说并不是由她保管。他看你几天没来,想把外婆带回去作为……威胁,管你要钱。但他找不到你,也联系不到周钦沂,便一直把外婆扣在家拖着。”
“怎么能一直拖着!他是不是疯了!?我不是已经给过郑维钱?我给了郑维十二万!够还他们父子俩的欠债!!为什么他又来要钱!!”谈栎青筋直绷,情绪激动地几乎像在嘶吼。
文朔不断握住他的手掌,按捏着他的穴位安抚他:“别激动,谈栎,冷静下来!目前外婆还在抢救,一切都没结论。你舅舅那边我不会放过他。”
谈栎不断起伏着胸口,他的眼眶已经积满泪水,随着眼皮的开合而不断落下,他呆呆看着文朔,仿佛文朔给他什么保证都像是圣旨。他小声问道:“外婆没事的,会没事的。对吗?”
文朔握着他的手,坚定地回道:“是的,会没事的。”
清早的S市还没到早高峰。
汽车在马路上拐了几次弯,很快便到医院楼下。
谈栎和文朔已经快速地下车往楼上跑去。
只有周钦沂有些呆滞地坐着。他双手不断发着抖,几乎快要捧不住小小一只手机。
如果他知道蝴蝶振一下翅膀会带起这么多连锁反应,那他宁愿那天没看见谈栎和文朔接吻。他们去开房也好,做爱也好。随他们去。
如果能让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看着手机里院长从四天前就不断打给他的未接来电和无数报忧的信息。他从来没有这么慌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害怕。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醒地意识到他和谈栎要彻底走向结束。也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认知到,因为他的任性,也许要害死一条熟悉的人命。
外婆对他很好,一直很好。给他剥红毛丹,留他过新年。乐呵呵跟他聊着天,把盘里最好最大一块儿肉夹给他吃。
外婆总问他工作忙不忙,谈没谈女朋友。也总感谢他一直以来照顾着谈栎。可她却从来不知道是谈栎一直照顾着他。而他也许只给谈栎带去了痛苦和煎熬。
外婆还说给他绣了平安符。他和谈栎一人一个,就剩边没锁,马上就完成了。
而现在也许因为他的疯狂,因为他所做的一切,让外婆失去了最佳的抢救机会。不用谈栎恨死他,他自己简直恨透了自己。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自己的自私和卑劣。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给人带去的无数灾祸和苦难。
他懊悔,他痛苦,他又感到无措和委屈。
他总用外婆来威胁谈栎,可他从没有一次真的想要停止外婆的治疗。他是真心实意想要外婆健康长寿,和正常人无异。他甚至已经托人留意相配的肾脏,只等外婆的身体一达标,就尽快安排换肾手术。
他已经在抢救室门口送走过妈妈,他不想再送走另一个对他好,把他当孩子疼过的人。
周钦沂双手颤抖,好几下都没拉开车门。下车的时候他大腿一软,狼狈地跌在车旁。
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发疯似的往楼上手术室奔。
ICU门口常年聚集着许多病人和家属。
现实和电视剧里不尽相同。你无法透过高大通透的玻璃直观地看见被痛苦插满管子的亲人。透过ICU的大门,你只能看到一扇又一扇不断在面前紧闭的大门。未知使人陷入更加深不见底的不安和焦灼。
走廊里有人站着,有人抱成一团,有人沉默,有人痛苦地哭泣。
绝望的情绪如流感般蔓延,来去匆匆的医生护士并没有时间多说一句安慰。时间就是生命,他们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不断目送一次次生离死别。
周钦沂上楼的时候,谈栎已经机械般地站在了ICU门口。文朔像是在劝说些什么,大概无非就是让他去一旁坐着,休息一会儿这样的话。
他走到一旁,挑了个隐蔽的拐角站着。没多久院长便急匆匆下来,弯着腰不断跟他道歉。
“不关你的事……是我……”周钦沂拉着院长,眼睛通红,“现在老人状况怎么样?”
“下了两次病危。老人心脏本就不好,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现在心脏主动脉管壁内膜出现破口,血液进入动脉壁中层,形成夹层血肿,导致心血管破裂。这种情况患者非常痛苦,死亡率也很高。能不能熬过去,实在不好说……”
周钦沂扶了扶墙壁,声音哽咽:“叔……把现在在S市的心脑血管专家全都请来吧……全部都请过来。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老人家救回来。”他看院长皱着眉毛,满脸为难。眼泪控制不住地不断滑落,很快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一定要、一定要救回来的。无论如何一定要救回来啊……”
“我……我求你了……一定要救回来……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