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朔?”谈栎看着窗外,“你怎么在这里?”
文朔指了指旁边的大厦:“我律所就在旁边,早上突然有个案子。现在刚处理完,出来吃点东西。要不要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谈栎笑了下,“我得回家了。”
“但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就这么自己开车回家吗?我有些担心你。”
谈栎愣了愣,他看着文朔关切又担心的神情,有点不知所措:“我吗?我……我没事的。”
“你嘴巴都没血色了。”文朔皱着眉毛,正要说话,又看见谈栎总是下意识往周钦沂离开的方向瞟去,于是心里了然,“这里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成新街开了家不错的甜品店,离这里就两公里左右。听说是国内第一家,一起去看看吗?就当透透气,让我放心点,好吗?”
见文朔不是要去周钦沂进的这家商场,谈栎暗自松了口气。他发现文朔说话总是滴水不漏,叫他不知道怎么拒绝。大概文朔真的很了解他,知道他根本做不到拒绝一个对自己表露善意的人。更何况他和文朔曾经关系很好,他哪里能把不字说出口?
两人静默片刻,最后他还是让文朔上车,一起去了成新街的商场。
文朔说的甜品店才刚开张不久,店面两侧摆着清新漂亮的花篮,主要卖各种各样的手工巧克力。价格对他来说实在偏贵,十枚装就要近九百块钱。
不过谈栎想着今天惹火了周钦沂,也许买些小甜点能让他消气,于是在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巧克力里挑选搭配了一盒,买了份24枚装的小礼盒。
“是给周钦沂的吗?”文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
“嗯,他喜欢吃甜的。”
“我也爱吃甜的。”文朔垂着眼,听语气有点儿委屈。
谈栎有点慌张地抬头:“啊,抱歉。我、我给你也买一盒吧?你喜欢吃什么味道?”
文朔扑哧一声笑了:“逗你玩儿的,我叫你出来陪我,哪还有让你给我买东西的道理?”他把手上的小礼盒轻轻贴在谈栎脸上,“给你的。全是榛仁味儿,你最喜欢,对不对?”
谈栎愣了一愣,有点茫然地看着文朔。随即脸上又露出惊喜的表情:“你……你还记得?”
“我怎么不记得?是谁总是半夜三更来我寝室,把榛仁味儿的巧克力挑着全吃了?是不是你?”文朔笑得温柔,抬手轻轻掐了下谈栎的脸颊,“贪吃鬼?”
“什么贪吃鬼。”谈栎的脸红了,轻轻拍开文朔的手掌,“那是我打工没吃饭,食堂又关门,我饿到了……”
“是啊。每次打工都打到十点多,踩着寝室关门的点儿急冲冲进来。给你留的饭菜都凉了,吃了就胃痛。只能给你这些小零食充饥。”
“后来你偷偷买了微波炉。”谈栎也笑着说,他一谈到过去,就有点儿刹不住车,“结果第一次用就搞得整栋楼跳闸断电,第二天就被通报批评了。”
“亏你还记得,我为了谁呢?”文朔有点儿无奈地摇头。
他顺其自然地接过店员包装好,本想递给谈栎的纸袋。然后用手臂碰了碰谈栎的后背,作出半带半搂的姿势:“走吧,出去逛逛。现在心情是不是比刚才好多了?”
“嗯。”谈栎有点儿不好意思,“总让你担心我。”
“我都习惯了。”文朔看着他,“大学的时候担心你两年,后来你走了,我反而不习惯。”
两个人边走边聊,漫无目的地在商场闲逛。
跟文朔在一块儿好像从来不用担心无话可说,文朔总能很快地发现别人情绪的变化,然后不着痕迹地换一个能聊得来的话题。
谈栎已经很久没像这样放松。跟周钦沂在一起这几个月来,他从早到晚都在紧张的状态里,甚至有种伴君如伴虎的错觉,一句话一件事都不敢说错做错。而现在他听着文朔平静文雅的声音,聊着以前发生的趣事和糗事,这种持续的紧绷状态竟得到了很好的缓释。
商场正中央的空地搭了小台,有小朋友在参加唱歌比赛。谈栎和文朔靠在三楼的玻璃栏杆上。他们有默契地沉默,听下边的歌声。
直到一曲终了,文朔才笑着喊了声谈栎。
谈栎逆着光,应声回头看他。他的五官被光线衬得柔和又好看,露出了这么久以来难得一次真心的笑容。
文朔看着他,抬手压了压他脑袋上翘起的一缕头发:“我们以前好像也一起这样看过商场的演出。”
“嗯。那时候宿舍没空调,夏天会来这里蹭凉气。”
“我很怀念那个时候……”文朔低头看着谈栎,又轻轻叫他的名字,“谈栎。”
“嗯?”
“谈栎。”
“怎么了?文朔?”
“如果当时你没走,如果当时……”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文朔说话,而文朔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失态,不着痕迹往后退了小半步。
倒是谈栎吓了一跳,他抱歉地看了眼文朔,肩膀又紧缩起来,走到一旁快速接通了电话:“喂?钦沂?”
“谈栎,你到家了吗?”周钦沂的声音带了点醉意。
谈栎看了眼时间,磕磕巴巴道:“没、还没。还有两条街才到。”
“你过来接我,我现在想回家。”
“现在吗?”谈栎愣了愣。
“对,现在开车来接我。”
“哦、哦,好。”
谈栎挂了电话,急匆匆和文朔告别:“抱歉,钦沂要我去接他,我得走了。”
“等等。”文朔拉住他的胳膊,“你刚刚说自己快到家了,对吗?至少再等二十分钟过去吧。”
“啊。对、对。我差点忘了。”谈栎冷静下来。
但从接到周钦沂电话,对他说出第一句谎话的时候,谈栎便再没有了逛街的心思。他大约一辈子也忘不了上一次跟周钦沂说谎,他受了多大的罪。
他还是匆匆跟文朔道了再见,心脏砰砰直跳,独自坐在车里熬过了这恐慌又焦虑的二十分钟。
时间一到他便赶紧将车开出地下车库,停在之前的商场前面。
他拨通周钦沂的电话:“钦沂,我、我到了。”
“这么快?”
“嗯……晚上、不、不堵车。”
“你在哪里?”
“就在楼下,你下车的地方。”
“我下车的地方?”周钦沂挑了下眉毛,“谁说我还在那里?我已经换地方了。”
“什么?”谈栎愣了愣。随即他意识到自己不用立刻面对周钦沂,竟下意识松了口气,“那你……现在在哪?”
“奉汇区,之间你去接过我,记得那里吗?”
“啊,记得的。你到那里去了?”
“嗯。”
“那你等我一下,我从这里到那边有点远,大概半个小时。”
“好啊。”周钦沂撑着下巴,就着杯子咽了一大口酒,“快点,别让我等太久。”
李缘笑眯眯在对面看他,学周钦沂也捧着下巴:“干嘛骗他,你不就在楼上?又溜他啊。”
周钦沂没理他,将杯里剩下的酒一下全倒进喉里,又咕咚咕咚把酒杯满上:“怎么?我对他怎么样还需要你答应吗。”
“……没有呀。”李缘讪讪收了笑容,“前几天不还发朋友圈相亲相爱,这才多久,又这样了。”
他顿了顿:“我就说你和他这种人哪有共同语言?能坚持这么久,也不错了。”
又将整杯酒倒进喉咙,周钦沂已经有点儿醉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能模模糊糊看见一辆车从出口渐渐驶离。
他能感觉自己跟谈栎也像这样。朝夕相处的日子没能让他们越靠越近,反而越过越回去,比刚认识的时候还不如。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改变这样的现状。他窝火又焦躁,好像只有一遍又一遍折腾谈栎,看他为自己奔走忙碌,那点儿仅存的被谈栎在乎的感觉才有了实感。
但他知道这样没用,跟饮鸠止渴有什么区别。
谈栎到了奉汇就会知道自己又被骗了。
但那又怎么样?他就算知道自己在折腾他,在整他,也不会抱怨半句。谈栎在他面前就像个假人,没半点喜怒哀乐,说什么是什么。他有时候觉得谈栎对他是真好,是真的在乎他、喜欢他。可有的时候又觉得谈栎大概只是为了钱委身于他,所有对他的好都基于钱给得到位。
周钦沂以前觉得别人为钱爱他没什么大不了。我付钱你卖身,一块儿瞎玩瞎闹,各取所需,一拍即散就是。况且在身份地位完全悬殊的情况下,无论是另一方比你有钱还是有势,你很难不去依赖他,不去爱上他。周钦沂深知这一点,所以从不担心缺爱。可这些放到谈栎身上就完全失了灵,没一个生效。他能感觉到自己跟谈栎的关系陷入了一种无法破解的恶性循环。
他以前是挺坏,也的确对谈栎做了挺多过分的事情。可那又怎样呢?就弥补不回来了吗?谈栎不也背着他准备卖身?他连这都能忍,连这都原谅谈栎。他重新对谈栎好,给谈栎钱。他甚至能给谈栎一辈子的保障。还不够吗?
如果不是他在,谈栎的外婆能活到现在?如果不是他在,谈栎早他妈那天在医院被人打个半死不活都不一定。他所做的一切还不能将那些相比起来几乎微不足道的错误抵消吗?就因为他羞辱过谈栎几句?折腾过谈栎几次?
他他妈打过比谈栎金贵的人多了去了,有谁敢跟他耿耿于怀?
他从来没对一个人这么好过,还要他怎样?
周钦沂感觉自己有点儿昏沉,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理智在逐渐破碎。他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好像在跟内心做什么剧烈的斗争。
最终,醉意还是打败理智。
他打开手机摁出那个早就倒背如流的号码。铃声响了几秒就被接起,谈栎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喂?钦沂?我还要二十分钟……”
“别去了。”
“什么?我就快,就快到了。”
“我叫你别去了!听不懂人话吗?”
电话那边沉默两秒,谈栎的声音再次响起:“对不起,钦沂,别、别生气。是我开太慢了,你再等等……再等一下我就……”
“我他妈叫你别去了!别他妈去了!你听不懂人话吗?你是人吗?你他妈的有脑子吗?!”四周嘈杂的交谈声都安静下来,连李缘都被吓了一跳,静悄悄坐在一旁不敢吱声,“你他妈的是人吗?你会给人反应吗?你一辈子只会说是、嗯、好,一辈子只会犯贱给人道歉是不是?是不是谈栎?”
“钦沂……”谈栎的声音有些不知所措,“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钦沂……真的对不起,我给你买了……”
“对不起,对不起。你他妈的除了对不起还会说什么?我他妈要你给我买东西?你他妈能给我买什么好东西?你卖身赚来的钱自己存着就好,给别人买东西,恶心谁呢?”
他听着谈栎那边骤然陷入的沉默,心里竟然有一丝报复成功的扭曲快感。谈栎的关心、喜悦和快乐都是假的,所有面对他时的恐惧、害怕,和被羞辱后的伤心和羞耻却是真的。他想要最真的谈栎。他不要假人。
他要谈栎对他哭,对他骂,对他发疯对他拳打脚踢。他不要谈栎对他卑躬屈膝、言听计从。
可惜谈栎只是沉默了那么一瞬,带着鼻音的声音却又在那头响起:“钦沂,你是不是喝太多了?我来接你回家好吗?”
周钦沂心里堵着,难听的话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谈栎,我看到你就恶心。”
于是谈栎彻底不说话了。他浓重的鼻息从话筒里传来,钻进周钦沂耳朵,一直痒到心里。
他听见谈栎声音哽咽,嗫嚅半天,还是小声开口:“对不起,周钦沂。我真的……我真的不想惹你生气。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高兴。”
他声音断断续续:“如果你不想看见我,我会搬回家里住。如果这样能让你高兴,我有多远就滚多远。我……我不说了,我挂了,你、你玩得开心。”
嘟嘟的断线声响起。
周钦沂胸口起伏得厉害。他还有千言万语没说出口,他还有一百个一千个让谈栎难受的办法没用。可这一切都被切断在一声声忙音里,郁结在他的胸口。
他呆呆听了会忙音,抬手抹了把湿润的眼眶,然后恶狠狠将手机掷向地面。
手机哐当一声被砸得四分五裂,屏幕闪烁几下,彻底沉寂下去。
--------------------
火葬场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