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就留着
程殊楠踩着咯吱响的积雪进门,屋里亮着灯,他在玄关换鞋放书包,很快注意到客厅里有两个行李箱。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程隐手里拿着一堆东西下来,兄弟二人这是近两个月来第一次见面。
“哥,”程殊楠趿拉着拖鞋去迎程隐,声音中有些惊喜,“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刚到。”程隐避开程殊楠要接一把的手,“沉,我自己来。”
程殊楠跟在他身后,浸过寒气的脸还没缓过来,两颊上染着一点红。
“那你这是?”
“对,马上要走。”
程殊楠眨眨眼,站在他哥身后,似乎有些不能接受。
程隐将手上的东西整理好,塞进一个背包,然后又去橱柜里提了一只粉红色美乐蒂小箱子出来。等忙完了,似乎才想起来要跟弟弟解释几句。
“去欧洲,先看看爸。”
“哦……”程殊楠半晌之后才发出个声音。
最近公司出了些事,虽然家里没人说,但程殊楠能感觉到严重性,不然爸爸也不会急得心脏病发住院。而哥哥更是忙到连轴转,十几二十天不回家都正常,这次更甚,嫂子带着小侄女安安干脆住回了娘家。
他试探着问过哥哥几次,程隐都含糊着说没事,让他“安心上学”,别的事不用操心。
可家里气氛越来越不好,爸爸先是转到欧洲一家私立医院等待手术,哥哥也是不见人影。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家里工人全放了假,平时偌大热闹的宅子,突然间就只剩下程殊楠一个人。
程殊楠蹲在程隐对面,看程隐拉开那只小箱子,将安安喜欢的几样玩具放进去。
他问:“安安也去?”
程隐低着头整理东西,没看他:“嗯。”
“我还有半个月就放寒假了,不然我请——”
“爸爸手术你不用担心,问题不大,也不用请假。”程隐打断程殊楠,“我带安安先去玩两天,爸也想孩子了,等你放了假,哥再回来接你,我们一起在欧洲过年。”
“哦……”程殊楠扁扁嘴,他做事向来都是家人拿主意,不是爸爸就是哥哥,后来谈了恋爱,又添了一个男朋友。
既然程隐这么说了,他听安排就是。
程殊楠看着程隐将箱子拉链拉好,问道:“哥,公司没事吧?”
程隐手一顿,随后说:“没事。”
“那就太好了。”程殊楠松了一大口气,没心没肺笑起来,又扯着程隐碎碎念,说了很多家里和学校的事。
“你们都不在,我一个人在家住太害怕了。前两天下大雪,晚上出来白得瘆人,也没人扫一下。”
程殊楠小声抱怨着。
程隐沉默着听了一会儿,突然说:“要是一个人害怕,你可以去梁北林那里住几天。”
程殊楠起先没反应过来,之后意识到哥哥的意思时,先红了脸。
“你常常去过夜,别以为我和爸不知道。”程隐将最后一个箱子立起来,转身去拿扔在沙发上的大衣。
“哦哦,”程殊楠哼唧两声,给自己辩解,“那他是我男朋友嘛,再说我们都在一起三年了,偶尔去过夜很正常啊。”
程隐将围巾围好:“没说不可以。你21岁了,谁还管你这个。”
他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来什么,问程殊楠:“对了,爸做手术的事你没和梁北林说吧。”
“没啊,你不是嘱咐过我,谁都不能说嘛。”程殊楠说,“他一直在国外出差没回来,我都见不上他面儿。”
“嗯,还有我这次出门,也不要跟别人提。爸的手术董事会都盯着,要是风声传出去,对公司不好。”
“知道了哥。”
程隐总算放了心,打开门,回过头跟程殊楠说:“我走了。”
程殊楠有些不舍得看着他哥:“嫂子和安安呢?”
“从她外公家出发,我们机场集合。”
“好吧,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接我啊哥。”
“不是说了等你放假。”
“我想吃玫瑰饼,你回来给我带哦。”
“行。”
程隐走到廊下又回身,看着门里站着的程殊楠:“小楠,你自己在家一切多小心,你不是小孩子了,遇上事别着急。”
程殊楠觉得哥哥今天操的心有点多,笑道:“我能遇上什么事,你和爸爸很快就回来了嘛,再说我还有大北呢。”
程隐沉默了一会,说:“你和梁北林……小楠,你性子慢,对人不设防,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将来和梁北林起冲突,你软和些,别和他硬杠。”
程殊楠被他哥说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认真想了想,说:“哥,你放心好啦,我们感情一直很好啊,很少吵架的。”
程殊楠说着,眼前闪过梁北林的脸,心里顿时甜起来,眼睛很亮,就差把很爱梁北林这件事写在脸上了。
程隐好久之后才“嗯”了一声,含糊着说“那就好”。
程殊楠觉得哥哥今天怪怪的,但没多想。
“小楠,哥走了。”程隐挥挥手,嘱咐程殊楠关上门,“别进风了,回屋洗个澡睡吧。”
程殊楠笑着说:“再见啊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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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一直静悄悄的,程殊楠仰躺在床上啪啪敲了几下屏幕,下午给梁北林打的电话没接,消息也没回。
十来个小时的时差,这会儿梁北林那边是早上。程殊楠努力忽略掉最近梁北林似乎对他越来越冷淡的态度,找了个对方工作太忙的理由。
其实梁北林本身性格就挺冷淡的,也确实忙。
他们在一起三年,程殊楠没见过对方有太大的情绪起伏,遇到什么事都淡淡的,为人处世有条不紊,也从不和圈子里的人一样乱玩,工作更是严谨认真到令人发指。
梁北林回国短短六年就把净界科技做成了行业龙头,不但拥有核心技术和自主知识产权,形成牢不可破的技术壁垒,还成功把公司带到上市。
不像自己每天无所事事。
程殊楠觉得俩人对比还挺明显的。不过管他呢,这么优秀好看的人是他程殊楠的男朋友,不是别人的。
想到这里,程殊楠在床上打了个滚,嘴角忍不住上扬,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很快抛在脑后。
把手机扔一边,程殊楠爬起来倒水喝。楼下有人影晃动,程隐竟然还站在大门外没离开。
程殊楠额头顶着玻璃往下看,程隐站着没动,手里捏着一支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有些奇怪,拉开窗户探头叫了声哥:“少抽点啊,小心又要咳嗽。”
程隐隔着烟雾抬头看他,冲他挥挥手。车开过来,司机帮着把行李放上去。程隐上车前又抬头看一眼,然后关上车门。
车灯划过窗户,引擎声远去,偌大的宅子再次安静下来。
洗过澡,程殊楠趴在被窝里又给梁北林发消息。
——大北,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怎么老是不理我呢,说,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妖精。
妖精后面跟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包。
——大北,下雪了,好冷啊,我堆了个雪人,像不像你?
后面跟着一张照片,程殊楠蹲在一个很丑的雪人旁边摆出剪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雪人鼻子上插着一根香菜。
——没有胡萝卜了,只有这根香菜。
——你再不理我,我就把家里所有绿叶菜插它头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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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筠看着梁北林面无表情将手机静音,然后反扣到桌子上。
“这么黏人啊。”沈筠挑挑眉,有些好奇。
梁北林没接话,揉揉眉心,难得露出一点疲态。他昨晚熬了通宵,将昌存集团位于欧洲两家分公司的经营漏洞和关联交易重新做了整理,半小时前刚把材料发给律师。
对沈筠在感情方面的屡次试探,梁北林不置可否。他很少在做正事的时候分心神想别的。
梁北林说:“昌存的破产清算马上开始,后面还会乱一阵子,接下来是固定资产变现和债务清偿。”
沈筠笑笑:“程存之这个老家伙跑得倒挺快,程隐带着老婆孩子也走了吧,昨晚的飞机?”
梁北林点头:“嗯。”
这在他们意料之中。
唯一意料之外的,是没带走程殊楠。
——那个程家还在上大三的小儿子,梁北林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
甚至没人告诉程殊楠发生了什么事。
手机反扣着,静音,但依然从边缘处发出一阵微弱亮光,是有电话进来了。
梁北林翻开看一眼,拇指划过屏幕,再次挂断。
沈筠瞥见来电的名字是“ai小楠”。
“你打算怎么处理?”沈筠将铺在桌上关于昌存的一堆资料整了整,从里面挑出一页纸拿在手里看。
是程殊楠的一张大学成绩单复印件。域市最好的Y大,专业是文艺美学,各科成绩不上不下,看不出好坏来。唯独右上角一张两寸照片引人瞩目:圆圆脸,双眼皮很深,微微笑着,眼睛弯起来。看着不像是大三学生,倒像个高中生。
是那种没受过丁点苦的、带点天真的长相。
一个人长得好看当然是优点,但若是好看且毫无心机,再所遇非人,那便是彻头彻尾的悲剧了。
沈筠轻轻嘶了一声,再看看坐在自己面前一脸不近人情的男人,良心上生出一点波动。
“让他们走就是,转移的那点资产不算什么,一直赶尽杀绝没什么意思。”梁北林淡淡地说,“人总得留点希望,以后才能更绝望。”
沈筠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梁北林捏着玻璃杯喝水,眼中波澜不动。
沈筠叹口气:“你想清楚了再做。”
言下之意程殊楠是无辜的。
可再无辜也姓程。梁北林想。
早在回国前,梁北林就开始了做空昌存的计划。临到半年前关键时刻,沈家安排沈筠过来帮他。
倒不是担心梁北林失败,而是担心他大仇得报之后激狂失控,做事不计后果。如今看来,梁北林暗地里雷霆手段,表面上也不急不躁,倒是沈家瞎担心了。
这几年,一切都在按照计划和步骤进行,只除了一个多余的“男朋友”。
程家举家逃离早在破产前夕就开始筹划,程存之以最快的速度转移了一部分资产,自己先借看病之由离开,然后是孙女程安安和儿媳离开,最后是长子程隐。
大人小孩全走了,独独留下了程殊楠。
“他们留下他,是为了牵制你?”沈筠想不透。
说程家不疼程殊楠吧,这小少爷从小到大过得跟王子一样,说疼吧,又一句话不说就把人扔下,甚至扔在“仇人”身边。
唯一的解释,就是程家在欧洲还有两家早已和昌存切割的分公司,体量不大,虽然不能让程家回到之前翻云覆雨的富贵生活,但足够程家老小余生过得滋润。
但程存之知道梁北林不可能放过他们。为此留下小儿子,希望梁北林看在“男朋友”的面子上,给程家老小留一条活路。
“那他们真是高估你了。”沈筠感慨道。
梁北林心里有多少恨,为此筹谋了多少年,恐怕没人比沈筠更清楚。
指望一个原本就是棋子的男朋友来缓和关系,真不知道程存之是心狠还是糊涂。
红日从耸立的水泥丛林里跃出,深色落地窗上映出梁北林的影子。
很高,衬衫西裤下的肌肉流畅有力,无框眼镜下是一张英俊的不苟言笑的脸。
程殊楠。
这个名字再怎么刻意忽略,也时常跑到嘴边,仿佛梁北林稍一松懈,这名字就要脱口而出。
程家大厦已倾,被留下的这个人怎么处理,处理成什么样子,到什么程度,梁北林不是没想过。但在他宏大冗长的计划和未来中,留给程殊楠这个“男朋友”的打算少得可怜。
他每次想,都没有结果,干脆便不想了。
真到了那一天,看情况再定吧,反正也是个可有可无的边缘角色,论智商和手段,这人怕是在梁北林手下遭不住一个来回。
“是个蠢的。”梁北林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想着程殊楠那张天真到有点傻里傻气的脸,到时候谁牵制谁还两说。
“那就留着,总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