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殊楠看着眼前的梁北林,时间被切割成无数个分段:毫无保留地爱过三年,又恨又怕地痛过一年,脱了一层皮才得以逃离的两年。
他自诩没什么大智慧好心态,当这个人再次出现在眼前,他做了无数遍心理建设的表现还是蹩脚难看。
他反复给自己打气,要勇敢,要决断,但这些东西真正面对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他可以自己修热水器换灯泡组装货架,也可以凭自己能力吃饱饭。可当过去的羁绊迎面而来,他依然慌不择路,只想不顾一切逃走。
但不能。
他告诉自己,现在是他拼命挣来的生活,他不能逃走,不能当懦夫。
“我叫安可,是这家店的老板。”程殊楠声音很稳,语调已没方才那么慌乱,“如果你买东西,可以看看,如果不买就请离开,我很忙,没时间和顾客闲聊。”
怪不得让他进来,原来只当他是普通顾客。
梁北林没得寸进尺,他很克制地站起来,在原地没有乱动,然后指着墙上一幅鲜花草帽的挂画,问:“我想买这个,可以吗?”
那副挂画在工作室最显眼位置,色彩明艳温馨,如果梁北林没记错的话,是取自程殊楠很喜欢的一部老电影里的素材。
程殊楠大概没料到他真要买,自己说出去的话又不能打脸,干脆将那幅画取下来,然后胡乱报了一个比正常价格高百倍的数字。
梁北林想也不想就说“好”,掏出手机就要付钱。
这时候程殊楠反应过来,原本是想用高价把梁北林吓退,但他忘了梁北林并不是他方才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普通顾客”,这一招根本没有。
他心里暗骂自己蠢,随即改口道:“这个不卖,是客人自己做的,我记错了。今天我们不营业,你走吧。”
梁北林要接画的手讪讪地收了回来。两人经过这一番来往,距离近了些,程殊楠踮脚把画又挂回去,从梁北林的角度,能清晰看到程殊楠白皙的脖颈和侧脸。
眉骨和耳垂下的疤就这么闯进视线,还有挂画的手,很白很干净,但指面上有浅淡的疤印。
程殊楠有些僵硬地将画挂好,近处梁北林的视线让他如芒在背,但既然一开始就装不认识,那咬着牙也要装下去。
他转身往更远一些的操作台走去,端起水杯喝了几口水,吞咽让他从不断袭来的焦虑中短暂释放出来。
可当他放下水杯,转过身来面对梁北林时,顿时被对方眼神中的痛楚吓了一跳。
梁北林的目光一寸寸从他眉眼上扫过,这些伤痕不用问就知道发生过什么。
原来文乐知没有完全说假话,程殊楠真的差点被砸在桥下,真的被碎石击中过,可能差几秒钟,或者差几厘米,他就有可能真的出不来。
“你脸上的伤……”梁北林看起来很不好,扶着墙边的椅子,努力维持着理智,压制着想把程殊楠抱入怀里的冲动,“是不是那年……在景州……”
程殊楠偏过脸:“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梁北林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又问:“还疼吗?”
程殊楠感觉这样的梁北林很陌生,好像在拼命压制着身体里的怪兽,然后努力装得温顺平静。但他觉得怪兽就是怪兽,很快就会撕破外表冲出来,又要把他抓回去,夜以继日地折磨。
想到这里,程殊楠忍不住打个冷战。他往后退几步,两只手微微僵直着撑住身后的操作台,很冷淡地说:
“跟你没关系。”
余光中柳米正沿着长街过马路,程殊楠转过身去,不再看梁北林,然后下了逐客令。
“我同事要来了,你走吧,我们今天歇业。”
梁北林像是有些站不稳,他透过窗户也看到了柳米,他不想给程殊楠惹麻烦,不想让他烦让他不高兴,他也知道急不得。
“好,”他声音沉且哑,含着很多情绪,“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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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米进门,有些疑惑地看着已经走出去的梁北林背影,问:“他谁啊?”
程殊楠拿抹布用力擦着操作台,说:“不知道,不认识。”
“搭讪的?”
柳米将包放下,她没看到梁北林的脸,只觉得这人很高,从店里出去的时候走得有点急。程殊楠也怪怪的,擦完操作台,又把昨天没用完的材料规整好,似乎忙到没空说话。柳米见他不置可否,便没再问。
整个上午程殊楠都恍恍惚惚的,午饭没吃几口,柳米以为叫的外卖不合胃口,想给程殊楠煮个鸡蛋面,被他拦住了。
“小米,我有点累,下午关店吧,给你放假。”程殊楠伏在桌上,看着没什么精神。
“生病了吗?”柳米探手过来摸他额头。
“没事,”程殊楠垂着眼,“没睡好,我想上楼睡会儿。”
柳米狐疑地看了他急眼,没像平常那样开玩笑,嘱咐了几句,收拾好东西回家。
关上店门,从里面拉上遮光帘,程殊楠慢吞吞地上楼,将隔间的窗户窗帘也全部拉上,然后破罐子破摔一样往床上一躺。
梦里是走马灯一样的过去。
他大汗淋漓地醒来,之前发生过的桩桩件件,原本已经遗忘的桩桩件件,从记忆的长河里杀回来,渐渐迫近。
梁北林的温柔浅笑是假的,冷酷恨意是真的,如今又来,抱着什么目的呢?程殊楠抹了一把额角的汗,蜷缩在床上,不敢想。
这一觉睡到晚上八点半,这会儿醒来倒是清醒得很,干脆爬起来煮面吃。
窗台上热汽浮动,程殊楠稍微拉一拉窗帘,果然,梁北林的身影又出现在对面。
大概是怕给程殊楠压力,他距离不算太近,站在马路对面的一棵树旁,只露出半个身影,嘴里衔着一支烟,没点燃。在程殊楠掀开窗帘的瞬间抬起头来,烟掉在地上。
程殊楠哗啦一声把窗帘关上了。
连续几天,梁北林都出现在那棵树下。
这天晚上,程殊楠终于忍无可忍,咚咚咚下了楼,开门冲到马路对面,站到距离梁北林两米远处,一鼓作气地大声质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从程殊楠出来那一刻,梁北林就往前迈了一步,紧张地往两边看了看是否有车经过。他眸中波澜深沉,垂在身侧的一条手臂微微张开,是一个难以察觉的保护姿势,然后低声说:“白天怕影响你生意,所以晚上过来。”
前几天因为他在门外,导致程殊楠关店歇业,梁北林不敢白天再来,便改到晚上。
程殊楠气急:“谁问你这个?”
时间不算太晚,路上偶有行人经过,不时往这边张望几眼。
“你不要在这里了,我说了不认识你,不是你要找的人!”
梁北林微微垂着眼,没经过刻意打理的额发被风吹起,英俊深刻的五官在灯光下有种异样的柔情。他这种状态很少见——真切看着人的样子,眼底全是隐忍和爱意,一点都没有掩饰和虚假。
程殊楠心想,这才是真正的梁北林吧,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过往的悲伤让程殊楠变得冷静,他尖锐地抛出一个事实,给了梁北林致命一击:
“他早就死了。两年前,不对,是三年前就死了。他被家里人抛弃,然后被他爱的人折磨死了。”
“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他死了!”
说到最后,程殊楠努力压抑住哭腔,粗重急促的呼吸在暗夜里起伏,他觉得自己再次被逼到墙角,已经毫无办法。
“已经死掉的人,你找他有什么用?”
梁北林紧紧抿着唇,两只手无措地攥紧。他被这短短几句话迅速打垮,所有力气和精神一瞬间坍塌。
“对不起……小楠……对不起。”
是两年前没来得及说的话。
“小楠……我爱你。”
程殊楠突然抬头,露出个凄惨至极的笑,他问梁北林:“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爱我什么啊?你问问你自己信吗?”
信吗?梁北林问自己。
很久之前,梁北林以为自己的爱是假的,程殊楠以为是真的。如今角色调转,命运跟他们开了一个很痛的玩笑。
他怎么能不信呢,他大概很早就是爱着的,从生日会上的表白,从那些烤得太甜的饼干,从军训照片上一眼就能认出的后脑勺,从打完球后回头间灿若朝阳的笑……
只可惜,他相信得太晚。
但是程殊楠已经不信了。很早之前,他就不信了。
他继续说:“如果你来是为了告诉我这些,那你说完了,可以走了。”
梁北林摇摇头,他做不到。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给我个痛快行吗?”
“没有,小楠,我……我只想看看你,只想离你近一点,让我在这儿待一会儿吧。”
“你这是待一会儿吗?”程殊楠质问。
每天晚上都杵在马路对面,早晚会把人逼疯。但是脚长在梁北林身上,他不走,程殊楠再着急也没用。他不欲多费口舌,今天该说的话都说了。
“我不想再看见你。”程殊楠扔下这句话,拢拢外套,没再看梁北林,转身回了店里。
梁北林慢慢往酒店走,程殊楠那些话在耳边回荡着。
是的,程殊楠早就不在了。当初那么干净诚挚的一个人,硬生生被他磨成了如今这样,丢掉名字丢掉身份,躲到这么远的小城来,早就回不去了。
他常常问自己,这些年他都做了什么。
帮父母报了仇,还关家一个公道,父母和外公该瞑目了。
可他却把这世上本应最该珍惜的人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