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殊楠把曾设想过无数遍的应对策略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考生已经预演了无数遍数学题目和答案,却被突然告知现在要考的是英语。
他不记得要做什么反应,脑子里一片空白,雨水变成针扎在他脸上。
本能之下,他往后猛地倒退一步,尖锐地喊了一声:
“我不认识你!”
然后扭头狂奔。
几十米的路,怎么就那么长,让人跑得精疲力尽。
总算到了店门口,他手忙脚乱从口袋里掏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
余光中梁北林仍站在原地,没追上来。程殊楠已经顾不上想对方为什么没追上来,没抓住他,没将他拖走,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脑子里像是被飓风碾过,恶心和恐惧伴随着心跳失速,要将他淹没。
用力关上门,锁死,又拿几把椅子顶住。
房间里没开灯,程殊楠做完这一切,跑到二楼小隔间里,躲在床脚和柜子中间的空隙里,瑟瑟发抖。
脑子里很乱,一会儿想梁北林是怎么发现他没死的,一会儿又想对方怎么找到这里的,来多久了。
他心里突然有种直觉——梁北林一定不是今晚才来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想打个电话,可望着通讯录里的名字,不是客户就是工作关系上的人,没有家人,也没有能说话的朋友。柳米是没法说的,没必要让自己的痛苦和恐惧转嫁到别人身上。文乐知更不行,他们已经帮了自己太多,不能再给教授添麻烦了。
程殊楠用力捶了几下地板,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不知道自己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为什么要被撕碎。
再来一遍吗?他活不了的。
夜深了,雨声又大了起来,噼噼啪啪打在窗户上,像一首不安分的交响曲,搅乱着人心。
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程殊楠冷静了些,慢慢从空隙里站起来,机械地去卫生间洗漱。
卫生间狭小逼仄,但收拾得整洁干净,架子上放着小小的香薰机,淡淡的桂花香让程殊楠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
不行,程殊楠想,不能这样。
他逃出来这两年多,不是没想过哪天被发现了,被梁北林抓到了,他该怎么办?文乐知为此甚至和他串联过一些话术。
比如一脸平静地看着对方,说:“不好意思先生,我想我们不认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比如:“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叫安可,云城本地人,没去过域市,你要是非揪着我不放,我要报警了。”
比如:“世界上相似的人多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你要找的人?”
反正就是死不承认。
程殊楠为此甚至学会了云城方言,何况现在也有了完整的经得住查证的新身份,他不能让自己在见面第一回合就溃败。
可真到了这一天,程殊楠发现自己真是幼稚得可笑,演技也不达标,梁北林看他的眼神,根本容不得他把那些话抛出来。
——因为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安可就是程殊楠。
简单冲个澡穿上睡衣,程殊楠杂乱的大脑总算归位。他慢慢挪到窗边,轻轻掀开窗帘一角,不远处竟然还站着那个身影,这次撑了伞,是程殊楠掉在地上的那把,伞头有些小,打在梁北林身上显得怪异。
他没跟过来也没离开,一动不动站在程殊楠差点摔倒的地方,在空荡荡的雨夜里凝成一尊雕塑。
即便隔着这么长的一条马路和雨夜,轻微掀动窗帘的动作和隐在窗后的程殊楠,依然能迅速而精准地被梁北林捕捉到。
几乎同时,黑伞上移,露出模模糊糊的梁北林的脸,往这边看来,遥遥接住程殊楠的视线。
程殊楠像被烫到一样甩开手,将窗帘紧紧合上。
他晚上睡得不太好,中间起来几次,恍恍惚惚地像在梦中。程殊楠有个毛病,一紧张就爱起夜,闭着眼,摸索着往卫生间去,折返回来的时候清醒了些,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四点。
鬼使神差地,他又走到窗前,掀开一角窗帘往外看。
雨彻底停了,深夜的长街空寂幽静,雨水冲刷过后泛着一点透明的光泽。
程殊楠长松了一口气,那人总算走了。
**
第二天, 程殊楠晚起了半个小时。他没大有精神,怀疑自己做了个遇见旧人的噩梦。但噩梦太真实,昨天淋了雨的衣服还扔在角落里。
隔间很小,但五脏俱全,拐角处是卫生间,阳台被隔成两部分,左边是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厨房,右边是狭窄的洗衣和晾晒区。
将衣服扔进洗衣机,程殊楠守在一只电磁炉前,看着咕嘟冒热气的面条,最后还是草草吃了两口。
等收拾完,算算时间柳米也该来上班了。既然找到了这里,逃避没有任何意义,他咬咬牙,将阳台上的窗帘呼啦一下拉开。
窗户打开,雨后新鲜的空气涌进来,路对面站着的人也毫无意外地涌进视线。
十分钟后,程殊楠打开店门,过马路,将一袋垃圾扔进斜对面的垃圾桶,然后往回走,没有刻意绕开躲避,也没有看梁北林,仿佛几步外站着的人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
梁北林从他一出来,视线就落在他脸上。他没这么近距离看过程殊楠,之前的两个月,都是偷偷跟在人身后,看到的全是背影和偶尔露出来的侧脸。
昨晚他在程殊楠摔倒的瞬间行动先于思考地冲过来,却被程殊楠逃命般的姿态震在当场。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遇的可能,想过程殊楠会哭,会恨,会害怕,但没想过对程殊楠来说,他的出现犹如恶魔降临。
这个认知几乎将他击垮。
他在酒店房间里一夜未睡,早上起来冲澡剃须,换了一身衣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但长时间的煎熬和折磨已经让他心力交瘁,即便在清晨的日光中,也带着一股阴沉沉的悲伤。
“小楠……”
是万分克制的一声。
程殊楠等的就是这句。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梁北林,下巴微微抬起,眼睛不躲不避,如果忽略掉长袖下紧紧攥着的手,整体看起来神色还算平稳。
“你叫我?”他问,然后镇定地重复昨晚的话,“我不认识你。”
说罢转身就走。
“小楠!”
梁北林滞了滞,若是昨晚程殊楠的反应让他痛心,那对方今早的态度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紧跟在程殊楠后面走了几步,程殊楠突然回过头,十分戒备地看着他。
“我说了我不认识你,你不要跟着我。”程殊楠紧抿着唇,强撑着一点厉色,“昨晚你就跟着我,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好吧,还是把文乐知交给他的那些无用话术全说出来了。
梁北林大概没料到程殊楠的反应是拒不承认。
这没什么好疑惑的,程殊楠即便戴了口罩改了口音换了身份,梁北林依然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
他们刚在一起的那一年,程殊楠大一入学军训,操场里穿着同样迷彩服的方队看得人眼花缭乱。大合照贴在新生栏里被来接程殊楠回家的梁北林看到,只一眼,就抬手指出程殊楠的位置。
而那张照片里,程殊楠全身都被同学挡住,只是露出了半边后脑勺和一撮飞扬的发丝。
程殊楠知道骗不过,这种行为甚至很可笑,但他没有别的办法。而对梁北林来说,这样的程殊楠是活生生的,会走会说话,这比什么都重要。
梁北林慢慢往后退一步,两只手垂在裤缝中间,站得很直。
“……对不起,昨天吓到你了。”
这时店门口传来说话声,是一位老顾客进到店里发现没人,然后出来找程殊楠。
强撑的勇气快要消散干净,程殊楠如蒙大赦般回头向着门店跑去。
顾客来取前几天做的挂画,付了钱,又和程殊楠聊了几句,发现他眼神发飘,几句闲聊天也是词不达意的,便很快带着挂画走了。
客人刚走,梁北林便出现在视线里。
不过他没进门,站在外面三步远的位置,和店里的程殊楠四目相对。
梁北林声音很低,姿态也低,恳求一般地问程殊楠:“我可以去你店里吗?”
开门做生意,难道还不让人进来?
程殊楠深吸一口气,冷声说:“好啊。”
大概没料到程殊楠会同意,梁北林眼底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敛住,在门外又站了几秒钟,然后缓步走进来。
他个子太高,体量原本就大,一进来把房间衬得狭小很多。
意识到程殊楠面对他时强撑着的情绪很累很焦虑,他没往里面走,在靠近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以此降低存在感和身高带来的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突然笑了笑,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笑,像是走了很久的路,终于走到家门口,苦涩,悲痛,夹杂着难以名状的喜悦。这些情绪一点一点沉淀下来,变得平静,继而坚定和决绝。
然后抬起头,看着程殊楠的眼睛,沉默半晌之后,柔声问:“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他当然知道他现在的名字叫什么,知道他的视频号名称取得威风凛凛,也知道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程殊楠不过是强装着镇定,怕是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一击即溃。
既然说不认识,那就重新认识好了。
捧在手中的水晶,再也不能碎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