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梁北林将所有关于“程殊楠”的证件摊在面前时,已经是一周后。
除了证件,还有一些出入境材料,和当地警方要求提供的信息证明,很全。
“你、你知道了……”程殊楠顿时有些紧张。
他虽然下定决心直面困难,但还是想背着梁北林偷偷把这件事干了。如今这一堆材料摆在眼前,他一时不确定梁北林想要做什么。
“嗯,”梁北林点点头,平静地说,“文乐知用安可的身份帮你办证件不难,但证明你和程安安的亲属关系,提交监护人申请会很麻烦,用你的原身份会更好办。”
这些程殊楠何尝不知道。他抿了抿唇,暗暗攥紧手心,等着梁北林继续说。
“我没给你销户,你的身份是真实正规的。”梁北林看着他,第一次说,“……你的休学申请也是无限期的。”
“什么?”程殊楠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梁北林。
“你那么努力学习,那么想要毕业,我怎么会让你半途而废……等你以后想回去,随时可以复课。”
店里暖气很足,程殊楠因为过于震惊,两颊染着绯红,圆眼睛里波光闪动,感情复杂,好像不相信梁北林会做这些。
“先不说这个了。”默了半晌之后,程殊楠将话题转回到当下最着急的事情上,“你怎么知道的?”
梁北林说:“我找了程泊寒,也调查了你哥哥的情况。”
那就是全知道了。
程殊楠扶着桌子,手边还放着一堆材料,他距离梁北林不远不近,这次没有躲避梁北林的视线,强撑着镇定,终于问出来:“……你打算做什么?”
梁北林看出他的慌,语气放得不能再柔和,说:“小楠,让我陪你去吧。”
他说得很诚恳,仿佛根本不在意程殊楠这次去办的是什么事,而是单纯地想要陪同。
“不用。”程殊楠想也不想拒绝。
“那边局势复杂,边境时有动乱,你一个人去没个照应,万一有点事,找人帮忙都找不到。”
“那我就慢慢办,总有办完的一天。”
梁北林有些无奈:“小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哥哥的地址我一直都知道,如果我想做什么,要去早就去了,不会等到现在。而且你不是一个人回来,你要带孩子回来,当地政策多变,我怕你应付不来。”
“小楠,我要是想去,你拦不住我的,我不会再看着你涉险。”梁北林停顿片刻,叹了一口气,“但我还是希望征得你同意,你信我一次。”
梁北林逆着光,脸上看不清表情,程殊楠微微仰头迎向他的视线,高大的身形被夕阳镶了一圈淡晕,看起来十分稳重可靠。
有那么一刻,程殊楠很想试试,再信梁北林一次。
**
他们在第二天下午飞域市中转,然后继续飞十五个小时前往位于欧洲东部的W国。
程殊楠在机场就开始沟通出入境事宜,他想把程安安接回来,手续繁杂,因为涉及到W国政权交替政治局势动荡,果然如梁北林所说,未成年人监护政策一变再变。
提前准备的材料有的已经用不上,至于后续还要准备什么,只能去了走一步看一步。
梁北林跟在他身后提着行李箱,始终很沉默,但在程殊楠遇到问题时会适当提出解决办法,看起来是个很称职的陪同人员。
终于登上去W国的飞机,程殊楠才有时间喘口气。梁北林定的商务舱,程殊楠简单洗漱完换了睡衣,很快睡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程殊楠迷迷糊糊中醒来,挡板没有升上去,梁北林坐在隔壁座位上,面前的电脑发出淡蓝的幽光。
他一动,梁北林就看过来,阅读灯下的五官轮廓立体,看着程殊楠的目光像羽毛轻抚过。
“几点了?”程殊楠刚睡醒的嗓子哑哑的,一侧脸颊压红了,嘴唇也很红,迷迷瞪瞪的样子毫不设防。
梁北林觉得心口变得很软,也很重,这样刚睡醒的程殊楠,他太久没见过了。
“不到四点,再睡会儿。”
程殊楠摇摇头,他心里有事,睡不着了。梁北林伸手过来,将他露出大片肌肤的睡衣往上提了提,然后顺势握住他的肩,让他借力坐起来。
程殊楠坐好了,揉揉眼睛,瞪着机舱天花板出神。他以前睡醒就这样,要坐在床上发个十来分钟的呆才会起来。现在这个习惯还在。
梁北林静静坐着,陪他一起发呆。
十分钟后,程殊楠清醒了点,问梁北林:“你怎么不睡?”
“我联系了大使馆和那边的收容机构,还缺几份材料,想入境前重新起草一份申请。”
“顺利吗?”
梁北林不想让他担心,模棱两可地说:“你哥的情况比较复杂,可能会有阻碍。”
这就是不顺利了。程殊楠早有心理准备,他之前已经提交过申请,被驳回了,也不知道梁北林提交的能否通过。
他靠在椅背上,心神疲惫。已几年没有程隐的消息,上次联系还是程隐将父亲的死讯以邮件方式告知他。那之后,他原本以为和父兄再无交集。
程隐带着妻女如何到的W国他不清楚,但他没想到程隐会犯罪。
W国常年战乱,最近大小冲突不断,程隐不知道听了谁的蛊惑想发战争财,和当地几个人成立了空壳公司。他倒没有诈骗,只是参与了洗钱,通过虚假交易和关联交易将非法所得“洗白”。公司几个主要成员被抓后,程隐和妻子一同被带走。这样一来就留下了只有九岁的程安安。
程隐夫妻如今被羁押,判刑情况未知,根据W国法律,未成年子女需要由其他亲属或机构进行照顾和监护。W国收容机构混乱,爆出过多起虐童新闻,参与此案的一位W国女警见程安安可怜,通过大使馆辗转联系到元洲程家。文乐知得知情况后,便通知了程殊楠。
W国有七个小时时差,抵达时是上午十点。两人马不停蹄赶到北部一座小城,先去见程安安。
递交了早就填好的申请表和证件,又等了半小时,程殊楠被准许进入收容中心。工作人员将他们带到一个房间门口,说孩子就在里面,探视时间二十分钟。
程殊楠推门的手有些抖,梁北林手掌他背上轻轻搭了一下,掌心很热,给了他一点勇气。
房间里只有一扇很小的窗,上午的阳光再热,这里依然阴暗。靠近窗口摆放着四张上下床,一张桌子,衣物鞋子和其他生活用品凌乱堆在角落里。
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背对着门口坐在地板上,听到门响,回过头来。
程殊楠往前迈了一步,好像不太敢认程安安了。
长大了,也瘦了,身上穿着收容中心统一的衣服,前襟和袖口有点脏,眼神和表情都是陌生的,曾经看见程殊楠就叫着“小叔”撒娇求抱抱的小孩儿,如今看着人的眼神充满敌意和戒备。
明明上一次视频,小孩儿还哭着说想他,想回家。
可如今程殊楠站在她面前,程安安竟好像完全不认识。
“安安,”程殊楠有些哽咽,“我是小叔。”
程安安不为所动,看了程殊楠几秒钟,好像根本不记得这人是谁。程殊楠慢慢靠过来,蹲在地上,想去抱她,程安安突然脸色变了,猛地往前推了一把。
程殊楠蹲着重心不稳,被程安安推得往后仰,梁北林眼疾手快扶住他。
程殊楠缓了缓情绪,干脆和程安安一样坐在地上。小姑娘往后躲了躲,大睁的眼睛和程殊楠有几分相像。
“程安安,我是程殊楠,是小叔。”程殊楠重复道。
他两只手撑住地板,w国冬天湿冷,收容中心供暖不足,地板上阴冷潮湿的触感让人坐不住。
“安安,你别怕,小叔接你回家。”
程安安紧紧盯着程殊楠的脸,好像在分辨程殊楠话里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眼眶渐渐泛红,但依然靠在墙边没动。
程殊楠不敢再贸然上前,挑些不刺激的话说,问安安午饭吃的什么,冷不冷。
他问完了,极有耐心地等,程安安总算迟疑地开口回答,说:“土豆饼……冷。”
程殊楠不知道她吃了多少苦,心口泛酸,努力找些话让程安安放松:“安安,起来好不好?地上太冷了。”
程安安看了他一会儿,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转而坐到靠近她的一张下铺铁架床上。
程殊楠又试着和她说话,他说得多,程安安只是点头或者摇头,言谈之间还是很戒备。
探视时间很快到了,工作人员过来敲门,让他们离开。
程殊楠看了眼手表,低声哄着程安安:“安安,我得走了,过一段时间就能来接你。”
他站起来,心里很难过很舍不得,低着头叹了口气,见程安安又不理他,便很慢地转身往外走。
一步没迈出去,衣角突然被用力抓住了。
程安安还坐在床边,两只手紧紧抓住程殊楠的羽绒服,微仰着头,眼眶很红,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安安,”程殊楠忍了一路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回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小叔说到做到,一定不会丢下你的。”
“你们都这么说……爸爸妈妈,还有爷爷,都这么说……”程安安呜咽着。
“小叔不会,小叔保证,这次来就是带你回家的,等办完手续,你知道吧,手续有点多,时间会长一点,但不要紧,你再等一等,安安……”
程殊楠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没人比他更知道被人丢下的痛苦,他受过了,不能再让安安也受着。
程殊楠从收容中心出来时,在门口缓了很久。梁北林站在他身侧沉默着。
方才他们和收容中心负责人谈过,程殊楠想要现在就接走程安安。负责人解释,没有证明文件和相关审批手续,不能把人带走,即便不离开W国也不行。
程殊楠只能先走流程和手续,海关、边防、司法等部门都需要递交申报,并接受检查。这个时间需要多久,现在谁也说不好,目前只能将安安继续留在收容中心。
见无法通融,程殊楠失落地往外走,梁北林跟在后面,将一个装有大额现金的信封递给收容中心负责人,希望他妥善照顾孩子。对方脸色好了些,用英语说没问题。
见到程安安隐忍着流眼泪,程殊楠心都要碎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女孩刚被带出来时只有六岁,在别的孩子还在上学看动画片的时候,程安安在异乡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如果不是自己还活着,尚有能力将程安安带回国,他不知道这孩子将来会遭遇什么。
程安安的麻木和初见时的戒备,都不是正常孩子该有的表现。W国警方辗转多日才联系到国内的程家人,从程隐夫妇被带走,到现在算下来,程安安已经在收容中心待了三个多月,这期间不知道糟了多少罪。
联想到那些不好的新闻,程殊楠觉得一分钟都等不了。
“这处收容机构属当地军方管辖,不会出太大问题,顶多就是对收容对象粗暴些。”梁北林安慰程殊楠,“现在最紧要的是把手续办完,早点带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