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北林正在谈事,有工作人员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梁北林说了句“失陪”,便起身往大厅外走。
坐电梯直达顶层客房区,穿过走廊,便是梁北林住的套间。工作人员见他一路不说话,面上看不出喜怒,但步子迈得很大,一时心里拿不准这人是生气还是不生气。但如果真的不生气不着急,似乎也没必要回来这一趟。
——尽管工作人员再三强调“人没事”。
梁北林走到门口停下,看着对方说:“下船之前,我不希望再看到那个人和那只狗。”
工作人员一顿,立刻说:“好的梁先生,我们这就处理。”
梁北林独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完发到他手机上的监控视频,才推门进去。
程殊楠刚洗过澡,穿着浴袍坐在窗台上,看到他进门,便从上面下来,往前迎了两步:“你回来了。”
浴袍过膝,露出两条笔直纤细的小腿,连同露在外面的手腕、脖子和脸,都没有伤痕。状态看起来还可以,挺平静,手里捏着吃了一半的橘子,完好无损地站在梁北林面前。
“比赛好看吗?”梁北林边往里走边脱掉外套。
他有一场时间颇长的应酬,不想太拘着程殊楠,便放心让人在外面玩,原本以为在船上能出什么事。
“嗯,好看。”
梁北林又问:“晚饭吃了?”
“人太多,”程殊楠答,“叫了吃的送来。”
宴会厅就在楼下,这次来的人基本都带了伴儿,不算是太正式的商务宴请。但梁北林没说要带他下去,只说让他可以随便转转,他便自己出去看比赛。
晚饭也没正经吃,叫了果盘上来,半个橘子没吃完梁北林就回来了。
梁北林视线从果盘上掠过,拿电话拨了客房服务,让送两份套餐上来。程殊楠只得陪着他吃了一些。
他们在船上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回岸上,在这期间梁北林没再离开过房间。
一行人送他们到码头,握手寒暄告别,梁北林也全程带着程殊楠。
站在人群中间的男人和梁北林说了几句什么,程殊楠的距离不远不近,听不太清,只看见那个容貌出众的男人一边说话一边往他这里看了两眼。那神情似乎是在谈论他。
程殊楠往后缩了缩,他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没什么值得别人关注的。他脑子里闪过康柏的脸,心里胡乱想着不至于人人都像康柏一样。可他现在对这种打量探究的目光很敏感,手心一会儿便出了汗。
没一会儿梁北林也回头看他,示意他走近一点。
那个男人手里握着一只精致的盒子,递到程殊楠跟前,笑着说:“程先生,是我照顾不周,见谅。”
程殊楠没接,先是转头看梁北林,收到梁北林示意之后,才伸手接过来。
男人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又和梁北林寒暄几句,然后送他们上车。
回去路上,程殊楠始终捏着那个盒子,不知道怎么处理。他没打开,但只看包装便知道里面是只大几十万的表。
或许以前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但对如今的他来说,算是很贵重的东西了。
“收着吧,”梁北林见他一直小心翼翼托着,便说,“是南城商会的会长,我老师的师弟,你要是在他船上受了伤,就不只是要赔这块表了。”
程殊楠愣了一瞬,即刻明白过来,梁北林知道。
他刚才一直忐忑,不知道那个看似很大牌的男人为什么要送他东西,但梁北林让他收,他就只能收下。现在看来,这是他差点被狗咬的安慰礼物。
梁北林静静注视着他,两人一时间四目相对,谁也没移开眼。
“你是我带出来的猫狗吗?”梁北林问。
竟连白日晚讽刺他的话都知道。
程殊楠低下头,眼睛盯着手里质地奢贵的盒子,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说:“不知道。”
他不知道现在自己的身份比不比得上一只宠物,或许是有的,但他觉得多说多错,“不知道”这个答案更稳妥。
梁北林一路都没再搭理他。包括到机场的一个小时,飞机上的四个半小时,落地后直到回家,都没再和程殊楠说过一句话。
他在前面走得很快,程殊楠一路小跑着跟,跟不上梁北林不会等,行李也不肯拿。好在起飞落地都有人接送,不然程殊楠真要累死。
进了家门,梁北林面色依然不善。程殊楠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吓得站在门口不敢动,想等梁北林上了楼自己再上去。
梁北林台阶上走两步,停下来远远睨着他,几个小时前的话又被他无缝接上:
“好啊,那你今晚就睡狗窝吧。”
趁他们出去这几天,燕姨回老家看亲戚了,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程殊楠将东西收拾好,犹豫了好几次,最终决定在客厅沙发上对付一宿。
——他如今搞不太懂梁北林,现在这个人超级记仇又睚眦必报,好几个小时之前的话都能变成回旋镖飞回来,扎别人心口。搁以前仗着男朋友的身份,撒娇耍赖也就揭过去了,可这种亲昵行为显然不适合他们如今的关系。
晚上他在沙发上睁着眼看天花板,时钟指向零点,他依然睡不着。
叽叽被燕姨一同带走了,四周安静得过分。
脑子里很多事情走马灯一样闪过,很奇怪,他没什么太难过的感觉,好像已经麻木了。他甚至冷静地计算了一下时间,还有一年多毕业,他就可以离开域市,去哪里都好,找一份能糊口的工作,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过得开心一点。
可以用自己的教育基金买一套小房子,如果钱不够,他今天还收到一块表,可以拿去中古店卖掉。
梁北林应该不会那么抠门,将表要回去,况且那表本来也是他的惊吓损失费。
至于将来,他使劲往后想,或许能找到可以陪伴自己的人,不一定很帅很有钱,但一定要真正喜欢自己。
程殊楠想,他怎么也得试试真正被人爱着的感觉吧。不能学那种受过情伤就要孤独终老的人,不然太亏了。
他又想到梁北林,麻木一片的胸口有一块很小的地方便开始刺疼,刚开始是一个很小的点,然后缓慢向四周蔓延。
他害怕这种蔓延的感觉,和前几次一样,先是从心口到后背,然后顺着血液到四肢,最后是肢端末梢。
这种感觉一来,他便爬起来,去药箱里找了一粒褪黑素,空口吞下去,然后躺回沙发上,慢慢陷入昏暗中。
梁北林半夜下楼,找到蜷在沙发上睡的程殊楠,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烦躁情绪差点又烧起来。
将人抱上楼,竟然也紧紧闭着眼没醒。
梁北林直接将人扔到床上,开始脱他衣服。这招果然有用,程殊楠立刻睁开眼,抓着衣服一脸恐惧。
梁北林停下动作:“不装了?”
程殊楠扁扁嘴:“……醒了。”他说着,一骨碌爬起来,从床上往下溜,“我去房间睡。”
梁北林冷叱:“睡什么睡。”
程殊楠:“……家里没狗窝。”
梁北林:“……”
程殊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眼皮有点沉,踌躇一会儿,想了个办法:“我去叽叽那里睡?”
梁北林:“……”
程殊楠穿着在船上时的睡衣,梁北林似乎有点嫌弃:“去洗澡。”
程殊楠还想说什么,但梁北林眼神要杀人,他只好听话地走去浴室。
梁北林在床上躺了会儿,十几分钟过去,浴室里一点动静没有。他强压着一口气起来,直接开门进去。
果然,程殊楠穿戴整齐坐在墙角凳子上,两只手抱着膝盖,头埋在下面。
“让你洗完澡再睡,怎么——”
梁北林快步走过去,想要拍醒程殊楠,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刹住。
——程殊楠没睡,走近了,便能看到他肩膀微微发抖,墨黑柔软的发丝也在轻颤。
梁北林脚步僵在那里。
程殊楠抬起头,眼神散乱哀恸,两只手胡乱去抓梁北林衣角,语气很慌,似乎一口气接不上就要倒下去。
“我不想……不想……”
梁北林蹲下,视线和他齐平,问:“不想什么?”
“不想、在这里……”
程殊楠那点惺忪睡意已经完全没了,他好像从恍惚中回到现实,被某些恐怖的画面再次袭击,或许是这间浴室,是圆形浴缸,也或者是眼前的人。
梁北林顿了顿,握住程殊楠抖个不停的手臂,说:“只是洗澡,如果你不想在这里洗,就不洗了。”
从上次经历过梁北林浴缸发疯之后,程殊楠便未进过这间浴室。他平常都是在自己房间洗漱睡觉,梁北林让他过来,他才过来。两人做完,程殊楠再回自己房间。这种相处模式倒真有点包养情人的意思了。
浴缸给程殊楠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痛苦,痛苦到什么程度,在今晚之前,连程殊楠自己也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
最终梁北林大发慈悲没再让程殊楠用他的浴室,也没让程殊楠回自己房间。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黑暗中程殊楠身体僵硬,眼睛盯着天花板。
梁北林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在想什么?”
程殊楠一声不吭,连呼吸都要屏住。
梁北林感觉到了,沉声说:“让你说话。”
“我……在、在想……”
程殊楠磕磕绊绊地张嘴,心想梁北林那么聪明,说假话一定会被识破,可是说真话不知道会被怎么对待。
但还是说了:“你撒完气了没?”
卧室里露了一点月光进来,大块的斑驳暗沉漂浮在空中,压在梁北林身上犹如实质。
不知道是不是我带出来的猫狗。
不知道我撒完气了没。
梁北林想,明明是程殊楠又蠢又不懂事,可偏偏他一次又一次被这个笨蛋气到。以前虚情假意的时候,他倒是平和得很,略施手段就让小少爷服服帖帖,如今服帖了,他又觉得哪哪都不对。
药劲儿再次上来,程殊楠在等待梁北林的答案中眼皮越来越沉,最终抵不住睡意闭上眼睛。
最后一丝意识从面前闪过,梁北林似乎翻过身来看着他,呼吸近在耳边,下一秒,他已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