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学校之邀,在Y大70周年校庆上,程殊楠在以他名字命名的展览馆办了一场艺术展。他自己的展品占六成,其余是同期同学的展品。
展览开幕式当天,早已四散在各地工作的一些同学赶回来,和他一起庆祝。几年不见,大家聚在一起玩得尽兴。再加上程殊楠晚了三年毕业,大家便决定给他补一场毕业趴。
他们包了郊区一间民宿,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开车过去,烧烤、唱歌、放烟花。程殊楠对着两层高的毕业蛋糕吹蜡烛,许愿自己将来能挣很多很多钱,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只知道开心的日子。
梁北林倒是没有干涉他,但每隔一小时就给他发一条消息,问他在做什么,吃饭没,喝水没,吹蜡烛没,像一个重度分离焦虑患者。
程殊楠没理他,只是住两晚而已,大惊小怪。
后来发现民宿老板偷偷摸摸在一旁拍视频,程殊楠切完蛋糕给他送了一块,老板受宠若惊,尬笑着说“谢谢”。
“不用谢,你也很辛苦。”程殊楠说。
老板更尬了。
民宿是梁北林推荐的,也是梁北林出钱包的场,拍一两段视频给甲方看,说不出大毛病来,程殊楠懒得过问。
原本一切很顺利,晚上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白日晚不请自来,三年没见,还像以前一样穿得骚包。他将一大束粉色扶郎花扔进程殊楠怀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个盒子,也扔过来。
程殊楠手忙脚乱接住,一脸懵逼。
白日晚啧一声,很嫌弃地说:“听说你终于毕业了,正好我在附近,顺道过来看看你啥模样了。”
说着,他真的仔仔细细打量起程殊楠来。蓝色休闲衬衣,上面两颗扣子开着,露出白皙的脖子,五官和之前比没什么变化,嘴唇湿漉漉的,很红,圆眼睛里永远含着一汪水,认真看人的样子想要把人溺死在里面。
白日晚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有些烦躁:“好歹从小长到大,听说你死了,怪难受的。不过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变丑了。”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程殊楠恨恨地想。
他打开盒子,原本气鼓鼓的情绪突然打住,愣了一下,抬头看白日晚,有些疑惑地问:“……给我的?”
是他18岁生日时想要的一块限量表,但没买到。不过他没太遗憾,虽然表没有,但他表白成功了。
白日晚嗤道:“不然呢?谁会喜欢这么多亮晶晶小星星浮夸到不行的手表。”
程殊楠还是很惊讶:“你从哪儿弄到的,不是早就停产了?”
这块表当时全球限量五十块,销往亚洲的只有个位数,而且只在他18岁那年生产过。
白日晚有点不耐烦:“给你就拿着,那么多废话呢,反正不是二手货。”
程殊楠眉毛抽了抽,有点奇怪的念头涌上来,一时不知道该把花还是表推回去。然而白日晚早料到他的想法:“这表放多少年了,还给我我立刻扔了。”
程殊楠知道白日晚说到做到,有些不舍地看了看表盒,然后放进兜里,心想之后找个合适机会把钱给白日晚就行。
白日晚见他收了,紧绷的脸色和缓了些。
夜深了,同学们都在隔壁棋牌室玩牌喝酒聊天,民宿一楼客厅里只有他俩相对而坐。
程殊楠捂着嘴打个哈欠,眼泪快要流出来。
“程殊楠,”白日晚突然叫他名字,“你又跟梁北林在一起了?”
程殊楠放下手,面前桌上粉色扶郎开得娇艳,映着白日晚那张漂亮得有些刻薄的脸。
“嗯。”他点点头。这没什么不能说的,他们在一起的事不是秘密,早前还有很多人闻讯来送贺礼,还邀他聚一聚的,不过都被梁北林拒了。
白日晚偏过头。
窗外是点点灯火,静谧山林,混合着青草香的晚风温柔,堆满绿植和布艺沙发布置温馨的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是个非常适合说点什么的夜晚。
“我没想到手表能送出去,”白日晚收了往常混不吝的态度,淡淡地说,“没遗憾了。”
程殊楠看过来的眼神有微震。
白日晚转过头来,和程殊楠四目相接:“你既然没死,就好好活着,别再被人欺负成那个死样子。”
“你……”
“你什么你,不然说你这人蠢呢,真是蠢死了,从小到大没个机灵的时候。”白日晚突然恨不打一处来。
“谁他妈要和你抢梁北林,只有你个傻子觉得他哪哪都好。”白日晚说两句就忍不了,“你不比那个狼心狗肺的好一百倍?当初你家破产,要不是我爸妈拦着,要不是我惹不起那个狗贼,还能让你遭那么多罪?”
他一口气说完,拿起面前的冰可乐,咕咚咕咚喝几口,缓了缓情绪:“算了,说到底是我没本事,反正也都过去了。”
白日晚垂着头,脸上露出疲态和难过。程殊楠从没见过他这个表情,现在认真想一想,他们从小玩到大,一直关系很好,好像是从十五六岁他认识梁北林之后莫名其妙交恶的。
程殊楠头一次在白日晚面前嘴拙。
“反正你一条道走到黑,我也没机会。”白日晚往沙发上一靠,有点泄气,“算了,活着比什么都强。”
程殊楠:“我……”
“我什么我,我才不和你做朋友,没意思,看见你就难受。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我就来看看。你要是心里得意,也不要表现出来,看着烦。”
程殊楠被他一顿抢白,脑子还是傻的,讷讷地说:“……没得意。”
白日晚翻个白眼:“算你还有点良心。”
“那个……你要住下吗?民宿还有空房间。”
天太黑了,下山的路不好走,程殊楠知道他不是顺路过来,再赶回市区挺远。
白日晚想了想,说:“也行。”
程殊楠还有点尴尬,搞不清交恶多年的发小怎么突然就转了180度弯,往平常想不到的方向去了。
他看起来有点忙乱,站起来去找民宿老板重开一个房间,结果发现老板就猫在不远处柜台后面。
白日晚接了房间钥匙,程殊楠站得距离远了些,左右看了看,眼神躲闪着:“那你早点休息吧,晚安。”
说完就要走,白日晚在后面叫他:“程殊楠。”
程殊楠只得停下,听见白日晚又说:“你怎么这么怂。”
程殊楠嘴硬:“我没怂……”
就是不太习惯对方这个样子。
“那我问你,”白日晚停顿两秒,话都说到这了,决定还是要问一句,“有没有可能……”
程殊楠安静地听,但白日晚却说不出来了。
老板往柜台后又缩了缩,尽量降低存在感。不远处两个人都站着,程殊楠背对着白日晚,脚步转向自己的房间大门。
在程殊楠看不见的视线里,白日晚目光沉下来:“家里催我结婚,还找了相亲对象,我想着还是得问一句,我们有没有一点可能。”
程殊楠静了几秒,转过身来,慢慢抬起头看着白日晚,很浅地笑了笑,就和小时候看到好朋友来找他玩儿一样,是开心的,但也只是简单的开心,没有更深更复杂的情绪了。
“小白,”他用了小时候的称呼,“我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生我气,后来还天天和我作对,骂我,推我,还用狗吓我,现在知道了。”
白日晚:“……你还挺记仇。”
“但我也记得小时候你帮我补作业,给我带零食,还有,那天在湖边,你给我的外套。”
白日晚的手攥在一起,有点出汗。
程殊楠又说:“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朋友。”
也只是这样了。
这答案不意外,白日晚料到了。默了半晌,他垂首揉了把脸,说:“知道了。”
然后拿着钥匙往自己房间走,打开门又停住,有点丧气地盯着程殊楠:“好了,你别杵那儿了,负心汉的角色不适合你,再说你也没对不起我。”
程殊楠眨眨眼,眼眶有点发酸。
白日晚摆摆手:“去睡吧,我不像你恋爱脑,明天老子就把你忘了。”
程殊楠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见门响,他翻个身,以为是哪个同学进来了,嘟囔一句:“真通宵啊……”
来人并不答话,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像是衣服脱了,然后被子掀开,床垫下陷,有人躺了下来。
他这才努力睁开眼,看清来人:“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
梁北林简直要被程殊楠气笑,他上手将人拖进自己怀里,温香软玉的触感让他心情好了一点点,但不多。
“要是今天进来的不是我,是别人,脱衣服上了你的床,你都懒得睁开眼看看?”
他声音低沉,没有诘责的意思,倒有几分委屈。程殊楠在他怀里拱了拱,找个舒服的姿势,口齿不清地说话:
“都是同学,哪有人一进来就跟你一样钻人被窝。”
梁北林冷哼一声,不置可否。但他没法和困成狗的程殊楠算账,心里那点火气和急躁也被程殊楠抱住他腰的手灭了。
“睡吧,”他说,“我明后两天都没事,陪着你。”
“嗯。”程殊楠嘴角撩起一点笑意,很快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的民宿一楼餐厅里,程殊楠喝着粥,梁北林坐在他对面剥鸡蛋,剥好了掰开,将蛋清放自己碗里,蛋黄用勺子压碎,撒进程殊楠的粥碗里。
有几个同学打着哈欠走过来,看到梁北林很好奇,程殊楠边喝粥边介绍:“男朋友,姓梁。”
大家都知道程殊楠性向,也知道他好像一直有男朋友,但除了池小禾,没人见过真容。
“这么帅!”有女生惊叹一句,“小楠把人藏得这么严实啊。”
大家笑嘻嘻地坐到旁边桌,边吃早餐边聊天。梁北林穿着浅灰色冲锋衣,戴眼镜,笑着和大家打招呼,虽然看起来年龄略长一些,五官和气势也锋利,不过姿态很亲和。
男人们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国际形势、金融和足球。梁北林听得多,很少插话,但他会给人正向的情绪价值,是个很好的说话对象。
聊了几句,对面桌有个男生多看了梁北林几眼,突然想起来什么:“梁哥有点面熟啊。”
说着他拿出手机,屏幕上划了几下,然后一脸惊讶。
程殊楠口中“姓梁”的这位男朋友竟是这几年国内领跑新能源产业的净界创始人。
大家面面相觑,喝粥的声音都小了。那个男生看着有点紧张起来,也不敢叫“梁哥”了。
对于程殊楠的家世情况,大家略有耳闻,知道他家里有钱,但再具体的并不清楚。至于他的男朋友,听说是大学就在一起,出事这些年也不离不弃在找,还出资建了殊楠展览馆。
但没想到是这种来头。
气氛瞬间变了。
梁北林又给程殊楠盛了半碗粥,自如地接话道:“今天的粥加了淮山药,对胃好,大家多喝点,还有牛肉也要吃,不然爬山没力气。”
他们约好今天去爬民宿后面的山,还做了彩头,输掉的一队今晚要表演节目。
梁北林几句话引到今天的活动上,这时候先前那个男生试探着问:“梁先生,您今天跟我们一起吗?”
梁北林笑着说:“我跟小楠一队。”
程殊楠歪着头威胁他:“输了要喝酒唱歌。”
梁北林眼神无法从程殊楠脸上移开:“好,喝酒唱歌。”
桌上传来善意的哄笑,方才紧张的气氛瞬间又轻松起来。有和程殊楠一队的女孩子笑着说:“有梁先生加入,我们赢的几率是不是会变大。”
“我年龄比大家大一些,叫梁哥就行。”梁北林笑起来五官舒朗很多,先前的锐利消失了,倒真有点邻家哥哥的样子。
“嗯,你们危险了。”程殊楠冲对面两个男生挑衅,“梁哥虽然年龄大,但体力可好了。”
对面一个男生噗嗤笑出来:“程殊楠,男人可不兴当众夸体力好。”
大家闻言都哈哈跟着笑。
程殊楠才反应过来,脸瞬间红了,恼羞成怒,当即放狠话:“输了的不但唱歌,还要跳孔雀舞。”
几人正说闹着,不远处一间房门开了,白日晚穿着昨天的外套走出来,路过餐厅停下。
程殊楠立刻招呼他:“小白,来吃早饭。”
然后又和大家介绍:“这是我朋友,昨晚刚到。”
白日晚和程殊楠同级,校园里多多少少遇到过,大家当即热情招呼他一起坐下。白日晚倒不推辞,落座前冲梁北林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梁北林姿态如常,不见丝毫情绪波动,继续听大家聊天。
早饭之后,同学们在民宿门口集合准备出发。白日晚站在一旁,无聊地玩着手机。程殊楠走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爬山。
白日晚收了手机,抬头看了眼远处山峰,又静静看了程殊楠好一会儿,说:“不了,你好好玩,我回去了。”
梁北林站在程殊楠身后几步远,视线平平地扫过来。白日晚眸光微动,不看梁北林,突然伸手拉住程殊楠手腕,将人往怀里一带。
两人胸口撞在一起,白日晚另只手揽在程殊楠后背,用力拍一下,两秒不到的时间,再松开。
他说:“走了。”
像普通朋友告别一样,拥抱的时间甚至更要短暂。
梁北林往前迈出一步的脚生生又退了回去。
白日晚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火红色跑车,隔空背对着程殊楠挥挥手。山上清晨的风微凉,空气干干净净,跑车沿着弯曲山路下行,很快看不见了。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上山,还没到半山腰,队伍就散了。程殊楠走走停停,豪言壮语也不说了,抬头看看高不可攀的峰顶,兀自唉声叹气。
“梁哥,你自己先走吧,我们不能顶峰相见了。”他背靠着树,两手撑住膝盖,夹着嗓子阴阳怪气。
梁北林脸不红气不喘,头发丝都没乱一根,很冷酷地告诉他结果:“唱歌,还要跳孔雀舞。”
“跳就跳吧。”程殊楠喘一喘停一停,在梁北林眼前捏了个孔雀手。
梁北林抬手包住程殊楠手掌,突然转身弯腰将程殊楠拉到自己背上。程殊楠吓一跳,本能地扑棱两下,梁北林两只手托住他屁股,用力一颠,程殊楠立刻不敢动了。
“放我下来,你手还有伤。”
“不妨碍。”
“……让同学看到不好。”
“给同学跳舞就好了?”
程殊楠嘀咕:“那能一样嘛。”
梁北林:“只能给我看。”
程殊楠往上蹿了蹿,上半身挺直了,两只手按住梁北林的肩,不肯老老实实趴着:“行吧,累死你。”
梁北林体力惊人,连背带拖,硬是带着程殊楠第一个登顶。
程殊楠感慨对方“胜负欲太强”,梁北林在山顶脱了外套,撸一把头发,补充道:“要看什么事。”
程殊楠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仰着脸笑,阳光将他皮肤照成透明的蜜,甜得人心痒。
他终于不用为了晚上要跳孔雀舞伤脑筋,运动过后身心舒畅,接着梁北林的话头顺嘴问:“比如呢?”
梁北林走过来蹲下,手指忍不住在他脸颊上摩挲,目光渐深:“比如不能让你输,因为不想让你给别人跳舞。”
这时候程殊楠还在没心没肺地笑。
梁北林又说:“比如怕你动心,怕你反悔,所以要做得更好。”
程殊楠戳戳他脸颊,沿着嘴角往上挑:“你输不了。”
梁北林抓住他手指,问:“为什么?”
“到处都有你的探子。”
原以为程殊楠会说什么浓情蜜意的话,梁北林有些失落,大概又想起很久前那件棒球外套,或者还有别的,失落变成沉默,久久不语。
程殊楠在他眼里无异稚子抱金过市,稍有他看不到的地方,就会被世人争抢。
“你看!”程殊楠拍拍他,手指着前方山坳里一颗柿子树,惊喜道:“有柿子!”
梁北林看到了,心中杂念倏然消失,站起来牵住程殊楠的手:“走,去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