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77年秋忽而宣布要恢复高考,荀定原先是有可能通过推荐,作为工农兵大学生进入大学学习的。
飞机制造厂里负责带他的师傅看他天分不错,叫他要争取推荐名额,去念个飞行器设计与工程,不能一辈子待在材料车间里当个15级技工,领四十多元的工资,整日里就和同样的零件打交道。
还没等当年的名额落定,恢复高考的消息就下来了。
他师傅拍了板,叫荀定一定要去考大学。
荀定名是报了,他其实也才离开高中课堂不久,按道理来说,是比那些已经荒废学业插队多年的知青要有优势。
但是他的水平……
语文、政治加起来才凑了个数学的零头,其他科目也不过才及格,就一个能够顺利高中毕业的水准。
而高中毕业,在以前那样不重视知识的年月,只要不是砸玻璃、交白卷,都能混来一张毕业证。
不论如何,在知道水鹊报名高考,要考的是海城大学之后,荀定很是努力了一番。
中午午休的时候,同一车间里的同事呼噜声震天响,荀定在背公式,傍晚推着自行车等放工的时候,钟一打,荀定的自行车闪电一样刮出去,嘴里念念叨叨着古诗词。
因为是头一次恢复高考。
荀定还真捞了个不错的分数,光看数字,是能够进家门口那几所高校之一的。
但是他考前报志愿,非要填和水鹊一样的海城大学,结果里面的飞行器设计工程专业分数线太高。他滑档了。
于是只好准备78年七月份的第二次高考。
他猜测,第二次的试卷题目肯定会比头次恢复高考的题目要难一些。
荀定当然是要找水鹊补补课。
水鹊周一到周四在学校住宿,周五上午上完课,没课了就回家过周末。
最近六月了,距离荀定二战高考就还剩下一个半月不到的光景。
让荀定不必在休息日还要赶到大院里向他请教问题,水鹊上完这周的课,在图书馆待到下午工厂统一的放工时间要到了,就骑着单车到那边工厂附近等。
海城大学远离闹市,离东郊这些工厂和不远的工人新村倒是更近。
夏天傍晚的太阳底下,梧桐树叶油绿得像是要发光。
这一片分布了多个工厂。
不远处的方位有一个衬衫厂,里面女工多,这片远离市区,街道上的治安不如何,一到了放工的时候,就有流里流气的待业中青年出没,往衬衫厂出来的人群里吹口哨。
好像多吹几声口哨,就是不能找到工作,也能找到好看的女友。
水鹊是从大学里一路踩着自行车过来的,他自上了大学,不好让家里人送着去,才学了自行车。
这学期修两门外语,于是十里路念英语,十里路念法语,嘴巴咕咕哝哝地不消停。
一到下坡路,他干脆双脚离了踏板,傍晚的风吹得乌发细细缕飞扬起,阳光撒着碎金。
眼睛正舒服地微微眯起来。
就在经过十字路口,速度缓下来的时候,听见了冒昧的口哨声。
水鹊紧紧蹙起眉头,在平缓的这段路上赶紧多蹬了几下踏板,想要快点远离这些看起来就不学好的二流子。
飞机制造厂离这边不远了,就在下个路口拐角。
人影忽而不怀好意地往他这边围过来。
水鹊有点儿发憷,他一个人哪里打得过对面五六个?
磕磕巴巴地威胁道:“别往我这里来,我自行车开得不好,当心撞了车头,我不给你赔医药费的……”
他这话说的哪里像是威胁?
说话又是带着水乡的腔儿,佯装怒意也夹杂三分清软。
几个不着四六的二流子,见过的人多了去,一看小青年的样,就知道这人好惹得很。
有人堵着了自行车的路,四面八方人围起来。
“你放心,我们哥几个,也不想做什么,就想交流交流。”
为首的二流子说着,他戴着碎了一角的□□镜,裤腿儿扫马路,看起来没有什么说服力。
“交、交流什么?”
水鹊四下扫视,他往包围圈的空隙逃,就有人拦截住他,手牢牢按在车把上。
“我们现在呢,手头紧……”这些人一看水鹊的衣装料子还有自行车牌子,就知道对方家境不错,为首者搓捻了几下手指,示意,“接济一下哥哥们?你总不想我们用强硬手段吧?”
小青年长得水灵,就是这些不学好的二流子,乍见了也舍不得用强硬手段。
水鹊的眼睛往向包围圈外,一下子亮了。
为首者突然觉得背后冷飕飕,下意识往后看。
“试试是你的手段硬,还是我的扳手硬?”
声音如同寒齿缝里挤出。
来人脸色坏得像索命恶鬼,眉骨侧边一道疤。
高大的阴影黑沉沉压迫,脚边落了一本摊开的高二语文书。………
水鹊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抓着前头荀定的衣摆。
这会儿已经晚了,太阳都将要落下。
他们才从派出所里出来。
荀定目视前方,“你怎么忽然过来这边了?也没和我说一声。”
他往工人新村的方向骑。
水鹊额头抵到荀定背后,“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不是还有一个多月你就要高考了?我以后周末过来陪你冲刺。”
荀定装作不在意,“哦。”
禁不住又得意地挑起眉峰,“不和那个谁约会了?是为了给我补课?”
水鹊眨了眨眼。
虽然是有李跃青做出口外贸生意,这段时间去国外考察市场的情况存在,但更大一部分的原因,他确实是要帮荀定冲刺高考,等到荀定高考完,他就到谷莲塘那边过暑假。
直觉告诉水鹊,还是不要把那一小部分情况道出来。
所以他顺着荀定的说法,含糊地应:“唔……嗯。”
荀定:“怎么不直接到新村那边?我房子钥匙不是给你了吗?弄丢了?”
这边有个工人新村,是这两年才竣工的新房,能住两万户职工家庭,全是东郊这几家工厂的工人。
制造厂给荀定分配了一套,因为他单身一人住,分的一室户。
水鹊回答:“没丢,钥匙在书包里,我想等你一起回家的。”
荀定不知道是被他话里哪个字眼取悦了。
胸膛闷笑,震动得水鹊额头抵着他后背也能感受到。
水鹊不明白,茫然道:“怎么了?”
荀定咳嗽几声,“没什么,天要黑了,我骑快点,你抱紧我。”
水鹊:“噢……”
他环住荀定结实的腰身。
软滑的脸颊肉压在荀定脊背。
风声簌簌,梧桐树飞快倒退着。
拐了几个弯,就到工人新村里了。
要是夜里,简直难以分辨哪家哪户,因着这里联排的,全是一模一样的红瓦斜屋顶、上下红长窗的白墙小楼,结合了欧式和本地的旧式里弄风格。
四周围浓浓绿树在暮光里伸着黑枝丫。
楼道口电灯亮起。
新村里水、电、煤皆通,生活便利。
三层小楼,荀定分到的一室户就在三层,顺着红漆楼板走上去。
一梯四户,他们那层全是独身的一室户。
外面走廊里两个卫生间,两个浴室。
一个能够放下四家煤气灶的大灶间厨房,还有一个七八平方米含一大水斗的阳台,这些是四户共用的区域。
荀定将钥匙插入门锁,旋动打开房门。
手抬到墙边,“啪嗒”一声,灯打开,屋内亮堂起来。
红漆木地板,桌椅齐整,五斗橱上摆着三五牌台钟,留了电视机的位置。
床铺在屋子靠里的位置,蓝布帘子在窗边扎起,靠内里小阳台的地方,做了一个连书橱的书桌。时候不早。
荀定到大灶间厨房开个火,给两个人做了晚饭。
水鹊只在书包里塞了一套换洗的衣服,至于牙刷牙膏这些,荀定这里有留给他备用的。
两人再洗漱完也快要八点了。
书桌长而宽敞,黑色金属大台灯放在中间,环境足够两人复习了。
不过晚上荀定又要打地铺。
水鹊趴在床边看他,“你明天还要上班,真的不用我和你换位睡觉吗?”
“算了吧。”
荀定瞟他一眼。
夏天,他在地板上铺了层席子就能睡,要是换了水鹊,这地板又凉又硬,准能睡了第二天醒来腰酸背痛。
水鹊看他在自己的家里还得打地铺,觉得不大好意思,往墙角挪挪,让出位置,“要不你上来睡吧?其实床还很宽敞。”
宽一米八长两米的床,确实能容下两个人睡。
屋里的灯关了,只留了床头柜的台灯还没关,在地铺上看,有些晃眼。
荀定眼睛被灯光刺得酸胀,他干脆一撑铺盖,爬上了床铺。
床脚有一个台式电风扇,今夏才买的,扇叶呼啦啦转。
荀定翻上来,没注意,差点一脚踹翻了电扇。
摆正电扇,他又侧过身熄了台灯,“嗯,睡吧。”
水鹊掖了掖薄被子,只盖住腰腹。已经十点了。
到了规律的睡觉时间点。
荀定借稀薄的月光,看着那鸽羽似的眼睫覆下,呼吸声轻轻浅浅,好像入睡了。
还往他这边翻了个身,侧着睡。
荀定静悄悄地,环住水鹊。不行。
荀定喉结滚了滚。
肤肉太白了,太香了,对方又只穿了轻薄的白背心,底下是及膝短裤。
距离这么近,露出的肌肤相贴,荀定只觉得自己的手好像陷进了软绵绵的香潭里。
他半边身子都发麻了。
余光一瞥,好似看见盛着一汪月光的锁骨往下。
领口有些宽大,微软的弧度因为侧躺而被动地挤出来。
荀定怔愣,随即向床外一翻身。
咚地一声滚回地铺上。
水鹊揉了揉眼睛,“唔……?”
荀定语气硬邦邦地说:“我睡地上。”
【作者有话说】
番外了,大家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有点忙,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