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鹊离宫的时候没喝什么茶水,这会儿到了西城的大理寺,已经渴了,他拿起桌上的茶杯,低头啜饮一口杯中的径山茶。
没尝出什么味道,先被色泽柔绿的茶水烫着了舌头。
当即可怜见儿地闭眼吐舌,差点没拿稳茶杯,茶水泼出三四点,落在红木方桌上。
好在没有洒到手上。
“殿下!”
齐朝槿神色一紧,在另一莲瓣壶中倾倒一杯凉水。
递给水鹊,又将原先的滚烫茶水皆挪走了。
“是臣招待不周了。”
齐朝槿看水鹊饮了两口凉水,没什么大碍的模样,心中悬着的石头才落下。
其实那茶水也不算多烫了,毕竟大理寺中做事的下人也不会将刚烧开的水冲泡茶后立即端上来。
温度当然是按着大理寺各个大人习惯的来的。
只是苦了金枝玉叶的沅亲王。
像狸奴烫了舌,含贝似的牙,口中吐出一点点红尖。
齐朝槿一时不察,没有提前知会下人要放凉些。
水鹊眼尾垂垂,被自己倒霉到,咕哝道:“是我没福分喝齐大人的茶了。”
他说这话带着点儿赌气的意味。
但含含糊糊,语调绵软,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撒娇。
齐朝槿却是眼中微不可察地黯淡下来。
竟是称呼他为“齐大人”。
这一个轻飘飘的称呼却是把两人的距离拉开了,格外生分似的。
水鹊心里没他那样复杂的弯弯绕绕。
他记挂着柳元明托付他的事情,凑到齐朝槿跟前,压低声音道:“齐大人,我要同你说的事情,不大方便直接在此处官衙说,不如我到你府上去吧?”
城门的方向,遥遥地传来暮鼓咚咚。
水鹊高兴得就像是他要从大理寺下班了一样,扯住齐朝槿的大袖,说:“散值了、散值了,快回家去!”
春分之后,官吏皆是申正时分散值。
也是下午四点的光景。
西山的阳光笼罩京城,灿灿金色。
齐朝槿的府邸是圣上亲赐,位于信陵坊,距离大理寺不远。
坐的自然是沅亲王的车。
辘辘的马车轮碾过大道,帷幔晃动。
齐朝槿半阖眼,出声问:“方才殿下为何称呼臣为齐大人?”
分明在紫宸殿偏殿,为水鹊授书讲学的时候,水鹊还像从前那样称呼他为齐郎。
水鹊正在用那碧玉食盒里的糕点,是宫廷里带出来的,皇兄一早吩咐御膳房要为他做好的解馋糕点。
食盒放到马车中的小案上,水鹊推给齐朝槿,自然而然道:“齐郎也吃。”
齐朝槿摇头,“殿下吃吧。”
水鹊转过来,“齐郎刚刚问我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齐朝槿眼中黑如墨潭,略有些失意地问:“殿下方才,为何称呼臣为齐大人?”
水鹊支着脑袋,“不能这么叫你吗?因为齐郎方才不是还在大理寺上值吗?”
在什么场合就称呼什么,水鹊是这样想的。
在紫宸殿偏殿里,讲学的时候是他们两人独处故而没有所谓,但是在大理寺里这么多的耳目。
显得他堂堂沅亲王,多没有礼数,多不会体恤大融臣子啊。
水鹊双手环臂。
今天也在认真当一个英明神武的亲王殿下。
齐朝槿脸色明显和缓下来,“原来是这样。”
“齐郎不喜欢我称呼你为齐大人吗?”水鹊冥思苦想,“那下次称呼你什么呢……”
齐朝槿知道他称呼齐大人,不是为了拉开两人的距离,就已然心中有宽慰了。
“那就称呼臣为齐大人……”
他话音未落,水鹊已经灵光一闪地想到了合适的称谓。
“那不如,我叫你官人好了。”
他凑到齐朝槿面前问询意见,眼睫纤长,唇色淡红。
暖风吹入帘内,齐朝槿见到小郎君眸中水光闪闪,正弯唇轻声唤他:“官人?”
懵懂的亲王殿下,好像不知道这样的称呼,在封闭空间的车厢里,显得有多暧昧。
偏生眉眼鲜亮,软语绵调,说话时引得齐少卿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瞬也舍不得合眼。
“官人”是大融对于当官者的敬称。
又何尝不是夫妻之间的称谓?
水鹊见齐朝槿怔怔的不说话,疑惑道:“齐郎不喜欢我叫你官人吗?”
称呼齐大人不喜欢,称呼官人也不喜欢。
那他到底要叫什么?
齐朝槿垂下视线,“不……没有不喜欢。”
“殿下……”
齐朝槿神思不属,在伸手想要去捻起一块糕点的时候,却是不小心就将粉糕捻碎了半块。
他盯着指腹上的糕粉末,眸中微暗。
“殿下往后要称呼,还是称呼齐大人吧。”
既然注定不能共白首,这样也不至于再叫他心生本不该有的奢望。
为人臣子,就是要为殿下排忧解难,能够如此,他已经心安了。………
三进三出的府邸。
雕栏画栋,层楼叠榭,迈过正门的门槛,从月亮门过道穿过,入目是青石铺地的平整前院。
翠竹掩映,一道碧水环绕着假山奇石与锦鲤池塘。
亭子飞檐翘角。
夕阳暖融融,枝叶扶疏。
这是水鹊头一次踏入齐朝槿的府邸,左右看了又看。
齐朝槿隐大袖当中的手,指节微曲。
他从前还在青河村,住着草庐屋子的时候,就曾向水鹊许诺,若是他日能够金榜题名,便让水鹊来选择如何装点府邸。
那时候他想的只是往后登科及第,不能再叫水鹊跟着他过从前那样的苦日子。
但如今看来,仅仅是这样的三进府邸,怎么样也还是委屈了沅亲王。
水鹊回首,笑得眼角弯起恰似鸽羽尾,“齐郎家里看起来好大,但怎么也没见个人影?”
齐朝槿道:“府中仆役不多,因着唯有我一人住,就只买了五个粗使仆人负责日常洒扫。”
三进三出的府邸,那就有三重院落,每个院落都各有正房、厢房、下房,这样一来,每日的洒扫也有足够的工作量。
府里人丁稀落,连唯一的膳夫也是圣上体恤良臣赐下的。
晚间用膳的时候,水鹊才将柳元明的事情完全讲清楚。
那柳元明,苏吴府人士,家境贫寒,由寡母抚养长大,父亲虽然早逝,但是叔父却很是照顾侄儿柳元明一家,因此日子过得不算太差。
说是叔侄,情分不亚于父子。
柳元明提前上京,是为了他叔父自缢之案。
他的叔父柳亮,先前考中进士,可惜没能选翰林、留阁部,然而去年分配到了青州去当知县,也算是一庄不错的差事。
大融官场上人多缺少,虽然柳亮得到了知县的职衔,但一下子青州里各县没有实缺,因此不能到某一个县任职。
柳亮之后便听从青州布政使的临时差遣,到秋季才经历过洪水的应青府广洱县进行赈济灾民的工作。
应青府处于大融几道重要的大江大河交汇的地带。
备受洪灾肆虐,几乎年年皆得领朝廷的赈济款。
广洱县又是环绕应青府的几个县里,受灾最为严重的。
柳亮领的差事,就是要勘察灾情,统计受灾户口。
噩耗在今年开年的二月末传回苏吴府柳家,说柳亮到广洱县处理赈灾事宜的中途,酒后自缢了。
广洱县知县和应青府知府都带着仵作去验过尸,说法是“脑后八字不交”,符合吊在房梁上自缢而死的特征。
那知县承担了寿衣寿材的花销,等柳元明骑马日夜兼程赶到青州去,灵柩已经钉死,知县又交给了柳元明一大笔运送灵柩返乡的盘缠,以表达自己对同僚的惋惜情。
柳元明怀疑此事背后另有隐情,因着听说叔父柳亮身边原先跟着的三个小厮,在此事后经过知县举荐得了官衙的美差。
这知县与他叔父,仅仅是普通同僚,即使当年有同窗情,也不该这样关照叔父身边的仆人。
况且,青州布政使派下来赈灾的官员自缢,这样大的事情,应青府知府没反应,布政使也没反应。
柳元明深觉此事不简单,他在回程悄悄开了灵柩验尸,分明是中毒枉死。
他紧急做了些给尸首防腐的应对。
一出青州地界,另外买了棺椁悄悄运送叔父尸身上京,为了掩人耳目,原本的灵柩则让小厮运回长州苏吴府。
齐朝槿听毕,面色沉沉。
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他的反应倒不像水鹊那样激动得义愤填膺,只是饮了一口茶水。
齐朝槿思绪沉浸。
怪不得这柳元明会找沅亲王。
柳元明上京告御状,状纸已经送到了都察院,如若都察院认为兹事体大,必定会上奏皇帝,若是皇帝下令彻查,那么接下来案子会送往大理寺,涉案的嫌犯也会由两江总督抓捕押进京城,送到大理寺的牢狱内。
柳元明既然要告御状,他一无人脉,二无银两打点,虽说天子脚下,不敢有官员轻易地徇私枉法,但保不准青州那些地方官在京城关系网也牢固,想让他叔父自缢之案大白天下,当然就找到了其中的关窍——叫他运气好,有机会接近沅亲王。
当朝沅亲王和都察院的崔经历、大理寺的齐少卿素来交好,这不算是桩秘事。
找到京城里消息最灵通的提茶瓶人打听打听便知晓了。
又涉及青州水患,齐朝槿想,如若柳元明口中的没有虚言,那这桩事怕是相当不简单。
水鹊没有留心齐朝槿的脸色,他继续道:“柳兄说开灵柩验尸时用的方法,先前齐郎教过我,他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齐朝槿顺着他的话,问下去:“是什么法?”
“银器验毒!柳兄用的银针。”水鹊撑着桌,“先前齐郎教过我,在《洗冤集录》里的方法,我听一遍就记住了。”
齐朝槿继续顺着他,诚心诚意地称赞:“殿下果真聪慧,过耳不忘。”
水鹊得意地挺起胸脯,唇角翘小弧,“哪里哪里,比不得官人。”
又听见他喊官人,齐朝槿喝茶呛到,“咳咳、咳,殿下……”
他只听了小郎君一声玩笑似的“官人”,便是耳畔深红。
水鹊为对方的失态,惊了一惊,“齐郎你怎么了?”
齐朝槿压下喉中的不适,“无碍。”
“那,我就先回府了?”水鹊叮嘱道,“齐郎你可一定要上心,给柳兄还一个公道啊,他孤身上京,怪不容易的……”
齐朝槿颔首:“嗯,大理寺秉公执法,绝不会让凶手漏网。”
水鹊本来欲走,结果春雷轰隆隆乍响一声。
瓢泼大雨落下。
转瞬就是漫天漫地的白色雨线。
守候的谷六说道:“殿下,这边在西城,离王府要跨越整个内城,这般天气恐怕还会惊了马匹。”
负责驾车的米二也担忧:“况且入夜了,又是大雨,火烛暗,路况看不清。”
那就是不宜雨天赶路回去了。
齐朝槿立在水鹊身后,“恳请殿下留宿寒舍。”………
既然留宿,那就留宿吧。
水鹊留了下来。
齐朝槿让仆役收拾了主屋正厅旁的次卧。
水鹊在次卧,齐朝槿在主间,中间隔了正厅。
晚上洗漱沐浴的时候,有个仆从送来供更换的整套衣服。
水鹊发觉那是盘毯晕锦的圆领袍,看纹样和织物,应当是皇兄用来赏赐良臣的。
锦是用彩色丝线,再经各种提花工艺织就的织物,其价昂贵,一寸锦一寸金。
不过对于当今圣上唯一的同胞弟弟沅亲王来说,寸锦寸金也不是什么稀奇货。
水鹊将圆领袍穿上试了试,恰恰合身。
齐郎不会是得了赏赐,把盘毯晕锦衣改成了合他身量的圆领袍吧?
水鹊心中揣测。
不会的,不会的。水鹊摇摇头。
他之前按照剧情里的要求走,嫌贫爱富的人设扮演得入木三分,出神入化。
既然他都在新婚夜抛弃了男主,后面再遇的时候,男主苦苦挽留,他还说那样的话伤人心了,男主好歹也是有自尊的,总不会仍旧对他念念不忘。
水鹊选择性地遗忘正月初一御宴醉酒后发生的意外。
总之,齐朝槿对他,分明是恭而有礼。
水鹊满意地点点头。
他今天也是英明神武、懂得体恤朝廷重臣的沅亲王。
水鹊褪了外衣,穿着亵衣入眠。睡了没多久。
不知道是不是齐朝槿还在处理公务文书,隔着正厅,主间那边传来知会仆役的声音。
距离远,听起来低低切切。
“我今日上朝匆忙,兔子可喂了草?”
仆役回禀:“大人,喂了的,按照平日里正常喂的。”
“嗯,去沏壶茶来。”
水鹊睡得迷迷糊糊。
男主怎么还养兔子了?以前他们在青河村里也养了一只……
他半梦半醒地又睡了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却是又醒来。
月上中天,已经是半夜三更天了。
水鹊看见正厅外还有光亮,源头是齐朝槿的主间。奇怪了……
男主现在还不睡吗?
可是第二日分明不是休沐日,还需要起早上朝的。
他起了夜,顺道试探地敲了敲齐朝槿的房门。
那房门却是一推即开的。
高大的青年还端坐在金丝楠木条案前,案上堆着繁重公牍。
屋内四角点了烛,案上也有一豆灯火。
似乎是处理公务入了神,没有留意到水鹊前来。
水鹊视线扫过主间四周。
书案、灯架、博古架、屏风、书柜、圈椅、床榻……
一切都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
细看发现哪里都不对。
书柜上的不是什么经史子集,好像是他从前爱看的游记、小说、画册。
墙上挂的也不是明镜高悬或者海水朝日图,装裱起来挂上的竹纸,分明是水鹊在书院里的一手小狗爬字。
绝对不能让皇兄见到了沅亲王从前糟糕的书法字。
水鹊抓紧了披在肩头的外衫。
目光忽地顿住。
那床铺被褥间的,好像是他的旧衣。
还有一套雪白的里衣。
水鹊希望那不会是自己今晚换洗下来的亵衣裤。
他咽了咽口水,后退一步。
只是这一步没控制好原本轻手轻脚的力道。
响动引起了齐朝槿的注意。
发觉水鹊竟然在门口,齐朝槿猛然站起身,“殿下……”
闪电一划,夜空猛地炸起春雷。
水鹊被吓得一个激灵。
当即被拥入结实温热的怀抱。
“殿下莫怕。”
方才闪电映亮了整间房,水鹊余光一瞥身侧的墙壁。
齐朝槿甚至把他以前在书院空白了一大半的试卷也裱起来!这太过分了!
【作者有话说】
*案子原型嘉庆十四年知县李毓昌自缢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