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江北是周六晚上的飞机回国,周五开完会回酒店的路上他给韩檀发微信,说东西已经被前台签收,他马上就去取。
没想到在他拿包裹的时候,一份外卖也正巧送到了酒店,收件人同样是高江北,但东西并不是他点的。
高江北困惑地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几份冰激凌,口味都不同,看起来还不错。
他拿着两个盒子刚走进房间,紧接着就收到一条韩檀的语音。
国内才早上八点多,韩檀听起来倒不像刚起床的样子,他认领了那份外卖,笑着解释说:“之前在纽约进修时发现了这家店,回国前还特意来吃了一次,我猜你会喜欢的。”
哄小姑娘开心的把戏罢了。
高江北随手把冰激凌给了小路,让他和一起来出差的两位员工分着吃,一份都没有留下,也没有再回复韩檀的消息。
比起这个,高江北其实更好奇那个快递盒子。东西是从巴尔的摩寄来的,他知道那是韩檀读书和工作过的地方。
韩檀并不避讳提起自己过去十几年在美国的生活,那应该是一段快乐且充实的回忆,他很享受,也很留恋。这让高江北愈发想要知道,到底为什么韩檀愿意舍弃这里的一切,去三院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外科大夫。
高江北很少关心别人的生活,但韩檀是个例外,每了解他一分,高江北就忍不住想要了解他更多。
因为韩檀总是看起来那么坦荡,有问必答,而所有那些答案都放在一起,却依然不足以拼凑出一个真实的他。
果然,过了一会儿韩檀又贴心地说,让高江北把箱子扔掉,只带着两本书回来就行。
于是高江北拆开了那个箱子,可惜里面真的只有两本书——专业书,题目八个单词里有三个都不认识的那种。
高江北对深奥的医学知识没兴趣,他拍了张照片发给韩檀,把书放在一边,准备继续去处理自己未完成的工作。
在他拿电脑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其中一本书的封面,扉页上有几行手写的字。高江北翻开看了一眼,发现上面写着:
“To Dr. Han——my best student and dearest friend
Don’t be afraid and have a good night.
Yours truly
Dr. Cooley”
旁边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中文,“不要害怕。”
签名和那本书的作者是同一个人,高江北搜了一下,发现这是一个很有名的心外科医生,也是韩檀学校的教授,年龄和他们父亲差不多,早就结了婚。
“不怕”用两种语言各自说了一遍,显然是很重要的叮嘱。
这条留言是写给韩医生的,不是写给那个风流浪荡游戏人间的韩檀。高江北忍不住想起自己在三院见过的那个穿着白大褂像竹子一样挺拔的背影,和他总是沉着、镇定又自信的态度,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他会害怕些什么。
但他想知道。
韩檀难得度过了一个还算轻松的周末。他周六早上在医院,下午和秦总监一起回家住了一晚。秦总监还特意关心了一下他和高江北的“进展”,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惹得岑女士都好奇地凑过来听。
他这么多年在外面胡闹岑女士并不是不知情,但真要让岑白薇想象一下韩檀正经谈恋爱,甚至是结婚生子的样子,她完全想不出来。况且秦鹭泽也跟他半斤八两,岑女士是个很会自我开解的人,就算心里有点着急,也安慰自己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这样。
毕竟比起今天的韩檀和秦鹭泽,三十多年前的岑白薇和韩正更离经叛道。对于韩檀的职业选择,他们两个一直问心有愧,所以别的事情上就索性随他去了。
周天下午,韩檀的周末提早结束,他被一通电话叫回了医院,忙完出来已经十二点多了。
换衣服时,韩檀想起高江北应该已经落地,毕竟还麻烦人家给带了东西,问候一下总是应该的。他发了条微信过去,走到停车场时收到高江北发来的语音,说周一会让小路把书送去医院。
韩檀对运动没什么热情,平时也只会在压力大的时候跑跑步。但今天下午来医院之前他去游了个泳,有氧运动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都到这个点了状态依然不错。反正也是无聊,他随手拨了高江北的号码,没想到那边很快就接了起来。
其实高江北刚刚打完一通电话,通话时长37分钟,从等行李时就在打,一直到上了车才挂断。
电话是家里打来的,高江北一接起来就听到那边乱哄哄笑成一片。原来是高远和高江南陪小山一起玩乐高,祖孙三辈凑在一起都玩疯了,快十二点了也不去睡觉,向小棋打电话来给高江北告状,结果还没说两句话,她又被高山逗笑了。
高江北身边站着路呈,后面跟着两个员工,他给别人都放了半天假,自己明天却还要按时去公司开例会。这次的行程很赶,他几乎是连轴转的状态。
凌晨的机场不像白天那样忙碌又充满活力,空空荡荡的行李转盘处,只有这趟飞机上下来的一百多个人。
经过了近13个小时的飞行,每个人都顶着明显的黑眼圈和乱糟糟的头发,声音沙哑的小声交谈。像高江北这样依然西装革履神色淡定的人并不多见——尽管他也已经很累了。
在打电话的过程中,高山终于玩够了,他奶声奶气地对着电话说了一声“大爸爸晚安”,高江北难得表情柔和了一些,夸他乖,说自己给他带了礼物。然后他听到弟媳小林和阿姨一起带他去睡觉,高江南接过电话说,“哥我好想你啊,周一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高江北转头去问路呈,得到的答案是周一晚上他有饭局。他只好跟高江南道歉,答应他周二再一起吃饭。高江南在电话那头笑起来,跟向小棋吐槽道:“我哥又跟我道歉了,他每次这么说话我都怀疑我俩不是亲兄弟。”
最后电话又回到向小棋手里,高江北听到高远在后面说“让他少喝点酒”,然后是一阵脚步声,那个热热闹闹的大房子终于安静下来,向小棋问:“北北,你要休息了吗?”
高江北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向小棋知道高山在幼儿园每天吃什么,知道小林哪天加班,知道高远什么时候偷偷抽烟,知道高江南的课题进度如何,但她并不知道高江北上周在出差。
但这不是她的错,是高江北没有告诉她。
他不是每周末都回家,回家也很少主动说起自己的事情,所以就算他非常清楚自己家人的情况,他的家人们却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
并不是因为不信任,或者不愿意分享,高江北只是单纯地不知道该怎么样告诉他们——就像他永远不会像高江南那样直白地说出“想你”这两个字。
除了工作,别的他什么都不会。
然后手机又响了,直到接起来高江北才发现那是韩檀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韩檀听起来心情不错,高江北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随口问了句,这么晚了他要去哪儿。
“我刚刚下班,准备回家了,高先生呢?这个点你应该还在机场高速上吧?”
“是。”高江北看向窗外,低声应道。
“辛苦了,”韩檀的语速放慢了一点,试探性地问:“是太累了还是有别的事情?你是不是有点不开心?”
“……”
高江北揉了揉眉心,正在思考该怎样回答他时,韩檀突然莫名其妙地说:“我刚才看到下周工作安排,有个病人周四要来复诊。”
“什么?”高江北没反应过来。
韩檀却没打算解释,反而自顾自地说起来:
“是我前年的一个病人,我差点都忘记了,翻出她的病历才想起来,那台手术很复杂,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高龄产妇,她入院时怀孕27周,我被产科叫过去会诊。”
“简单来说她需要进行瓣膜置换,通过给她换上一个人工瓣膜来帮助解决她心脏的问题。这个手术需要进行体外循环,我们要让病人的心脏暂时停跳,靠一个人工装置来维持她其它器官的血液供应。”
“但这样做会对胎儿造成伤害,所以我们必须先进行剖腹产,然后再处理心脏问题。”
“心外,产科和新生儿那边一起会诊了好多次,最后定下的手术方案其实非常冒险,但大家还是决定要做。”
“那场手术真的是争分夺秒,我第一次看剖腹产手术看出一身冷汗。”
“不过最后手术很成功,我的一助还发了篇论文呢。之后病人恢复得也不错,好像家属还送了锦旗。”*
“那孩子呢?”高江北好奇地问。
“孩子也很健康,虽然出生时还不足29周,在PICU又住了一阵子,不过出院时一切指标都正常。”
高江北舒了口气,忍不住感慨道:“真好。”
韩檀的语气平静,并没有刻意夸张些什么,但高江北听出了其中的跌宕起伏,最后的感慨也是发自内心的。然后他才意识到韩檀那边已经变得安静,他大概到家了,却没有下车,只为了把这个故事讲完。
“是啊,她上次来是半年前,我都快把这件事给忘了,刚才又想起来,忍不住想要跟人说一说。是不是还挺有意思的?”
韩檀笑起来,高江北仿佛能看到电话那边,他那双弯起的漂亮眼睛。
并不只是“忍不住”,高江北明白,这是韩檀在安慰他。
而他也确实被安慰到了,不久前的那些负面情绪莫名就消失了,他只觉得开心,替那个病人开心,也替韩檀开心。
“谢谢。”
过了一会儿,韩檀听到高江北带着笑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