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没什么人,目睹了这一幕的同事们多半都不好意思和韩檀对视,至于其它的陌生人,韩檀更是无所谓,他坦荡地迎上每一道探究的目光,神色一如既往地温和。
他刚才出来的匆忙,也没带手机,打石膏的时候,刚刚骨科的那位医生过来开玩笑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韩檀指指自己的胳膊,佯装无奈地问:“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当然是韩医生见义勇为的事迹已经在群里传遍了,所以坏消息是,刚才你们赵主任打来电话,让你结束后去他办公室。”
韩檀点点头,突然扭头喊了小路一声,客气地问:“能麻烦你去给我买听可乐吗?出急诊右拐就有个自动售货机。”
路呈有点犹豫,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最后也只能答应下来。
他前脚刚走,韩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用左手拉住正要离开的医生,低声问:“大概多久能拆?”
“恢复得好,七周左右就可以,”医生拿出片子又解释了一遍:“真的不严重,主要是没有移位,拆了石膏再等一个月应该就能彻底痊愈。”
韩檀接过片子,却没说话。
“放心吧,桡骨近端嘛,最多肘关节僵硬几天,根本不会影响你的手,别想太多,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还有就是别嫌麻烦,多来拍几次片子。”
处理好伤口已经八点多了,小路买回来的可乐韩檀只喝了一口,路助理没问,韩檀也没有主动提。
刚上过石膏连外套都不方便披,韩檀把白大褂扔在急诊,T恤外面只有一件穿了一半袖子的毛衣,他看起来又冷又狼狈,走路还一瘸一拐,小路搀着他往办公室走,离外科楼越近,韩檀的脚步也越慢,就差把“拒绝”二字写在脸上了。
几个小时前还好好的,再回到16楼就变成了这样,来往的医生护士病人家属都忍不住围过来关心他,而韩檀一如既往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还耐下性子来安慰大家,让他们不要担心。
也许是错觉,小路总觉得,比起来时路上的犹豫和抗拒,韩医生此刻的笑意非常勉强,像是装出来的。
他们先收了东西,除了外套手机车钥匙,韩檀还拿了几份病历,又从抽屉里找出两盒消炎药装进包里。他让小路拿着东西去停车场等,自己转身又慢腾腾地走进了赵主任的办公室。
韩檀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赵主任一句指责都没有,只是就事论事地给他安排假期,又嘱咐他要把自己的手术和病人都安置好。韩檀伤在了右手,至少在拆掉石膏之前都没办法回来上班,后面几个月科室里的压力会很大,韩檀不相信赵主任的态度会这么好。
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后,赵主任喝了口茶,语重心长地说:“去院办吧,刘院长在等你。”
怪不得没有抱怨和指责,话里话外都透着安慰和惋惜,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罢了。
韩檀觉得好笑,也觉得没意思——因为他知道刘院长会说什么。
这个时间,院办的人都下班了,楼上只有一盏灯亮着。
小路刚扶着韩檀走到门口就被客气地赶回了车上,然而他还是听见了,就在韩医生走进院长办公室的那一刻,屋里的人不知道摔了什么东西,紧接着骂了一句“你长没长脑子!”
烟灰缸碎在韩檀的脚边,他抬头看着刘院长,恍然间觉得自己看到了韩振。
“你是不是还挺骄傲的,觉得自己见义勇为,觉得自己是个英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自己再也拿不起手术刀该怎么办?”
“冲动、任性、做事不动脑子,你对得起韩院长的在天之灵吗?”
“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血培养你,难道是为了让你出门诊当老师的?”
“没有这双手你就什么都没了,做不了手术你就是个废物。”
“对不起刘院长,都是我的错,您不要生气了。”
韩檀垂下眼睛,平静地向刘院长道歉。
刘院长看着韩檀长大,他和韩振性格脾气都很像,韩振一手提拔他上来,他们两个亦师亦友,所以他最了解韩振对韩檀的期待:
要有尽可能多的实践经验,要完成最复杂最有含金量的手术,要做最好的外科医生。
而韩檀险些就毁掉了这一切,他必须让韩檀意识到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故。
“急诊不靠谱,我已经给骨科袁主任打电话了,明天再让他给看看。小赵那边我也打过招呼,先回家待两个月,医院的事情不要管,等伤彻底好利索再来。需要我给你爸妈打电话吗?家里有没有人能照顾你?一会儿怎么回家?我找司机送——”
“刘院长,”韩檀打断了他,“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
“先坐吧。”刘院长指指旁边的椅子。
韩檀没应,反倒向前走了两步,放轻声音诚恳道:“刘伯伯,您真的不用担心,也千万别再生气了,我这段时间在家正好把之前的论文改完发出去,您上次不还催我发论文评职称吗?”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观察着刘院长的反应,又把语速放慢了一些,小孩子似地说:“您说的这些,包括爷爷之前对我的要求,我都记住了,我向您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您放心吧。”
韩檀在院长办公室待了半个多小时,临走时还别别扭扭地用左手替刘院长清理了一下地上,把人哄开心了才离开。
外面很冷,小路早早开起车里的暖风,韩檀走出来时他刚刚打完电话。
“韩医生,高总那边快结束了,他让我直接送您去酒店。”
韩檀却像是没听见,他回过头又看了一眼那间亮着灯的办公室,右手搭在小路肩膀上,压低声音说:“你扶我一下……麻烦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伤口发炎还是被冷风吹的,韩檀发烧了,刚刚在办公室里就感觉头晕,走出来以后更是难受地厉害,胳膊,膝盖,甚至全身的关节都泛着疼。
车已经停在餐厅门口,高江北那边还没有结束。韩檀在后排,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他索性头靠在车窗上,屈起没受伤的那条腿,横过来窝在了座位上。
他真的做错了吗?如果今天下午的事再发生一次,他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如果他的伤真的很严重,他会后悔吗?
车里暖风开得很大,干燥的热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可是韩檀还是觉得冷,浑身都冻透了,身体不受控制地抖起来。他哑着嗓子,让小路从他包里找出一盒布洛芬,药片握在手里,突然又很想抽烟。
其实不该抽的,会影响伤口愈合,道理韩檀都明白,可他现在太难受了,身体不舒服,心里更乱,他必须要抽根烟才能冷静下来。
烟味很呛,小路还坐在车里,韩檀想下车抽,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他只能闭着眼睛仰靠在那儿,右手被绷带吊在胸前,左手垂在一边,手心滚烫,手背却很凉,烟灰顺着就落在了T恤上,而韩檀已经没力气去管了。
太邋遢了,不用照镜子韩檀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多难看,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而这样狼狈的样子还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一根烟燃尽,衣服彻底弄脏了,韩檀想坐起来把烟头丢到一边,可惜没拿稳,烟头不知道滚落到座位的哪个角落。
车没有熄火,但小路已经不在车上了,韩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好像也没听见声音。
头疼得越来越厉害,韩檀吞了药片,开始在心里数秒,数了几分钟后,突然忘了自己到底是在等药效发作,还是在等高江北来找他。
这是两件事吗?
好像也不是,没什么区别,不管哪个先发生都好,只是别再让他一个人等在这里。太疼了,说不清哪里疼,原来等待的感觉这么折磨,高老板每一次等他也都这么疼吗?
韩檀缩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算着时间,好像又过了十多分钟,车窗突然被敲响了,韩檀努力撑起身体,紧接着,车门被人从外面拉开。
药效终于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