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韩檀在楼下一直坐到天黑透了才回去。
天色慢慢变暗,他身上连件外套都没穿,很冷,所以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也清醒地知道自己以后会做什么。
韩檀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心肠很硬的人,也是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
他跟着韩振长大,第一次进太平间时还是个小学生,第一次围观人体解剖也不过十几岁。后来接触过那么多病人和家属,韩医生偶尔会觉得遗憾,但从来都不觉得悲伤,因为遗憾也许能弥补,但悲伤毫无作用。
再后来就是韩振的病,韩振自己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难过,连带着全家人都被那样的淡定所感染。
韩檀甚至一直相信,他在未来的某天也应该对自己的诊断单有一模一样的反应:了解、确认、然后是接受。整个过程都很无痛,人人都该如此,如果这个过程分三六九等,那韩振表现出的一定是最高等。
可他今天岂止是不淡定,他一向自诩理智冷静,职业素养高,但这一切都被那一瞬间的痛苦冲击得荡然无存。
性别年龄姓名没有一条对得上,后面甚至还跟了一张活检报告。韩檀连看都没看,拿着这堆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从16楼跑到18楼,又从18楼跑下去,如果不是被那个实习生拦住,他这次的笑话就真闹大了。
这根本就不像他。
回想起从去年三月开始的每一次见面,一直以来,韩檀都以为自己只是因为不甘心。
他动了心,告白,又被拒绝,不甘心睡不到高江北,就算是被包养也觉得无所谓
韩檀也没想到自己的热情会一直持续下去,但那依然是因为不甘心,觉得自己和高江北的其它情人不一样,想看看那人的真心长什么样子,想在他的生活中有更多存在感。
再后来自己真的被特殊对待了,和他的家人一起吃饭,被允许走进他的卧室,有过一些像情侣一样相处的片段,只是六个月太短,韩檀还没有尽兴,他不甘心彼此的关系只能停在这儿。
可是今天韩檀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没有那么不甘心。如果高江北能够健康平安地活着,韩檀根本无所谓陪他变老的那个人是谁。
这样的话放到几个月前,韩檀一定不相信,可是天真的太冷了,韩檀从未有过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刻。
原来高江北真的有这么特别。
……
一周后。
说是要早点下班,高江北忙忙碌碌一下午,还是到了六点多才出门。
好在家里有现成的菜,韩檀刚刚发微信说还在开会,一会儿才能走,算起来时间应该正合适。
春节将近,又是个周五,路上比平时更加拥堵,高江北却一点都不觉得着急。
他这一整天都过得很恍惚,明明早就想好了今天晚上该做什么菜,要配哪瓶酒,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只想慢一点到家,让这个晚上永远都别来。
——他下午才知道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雪,外面阴得厉害,天色比平时还要昏暗。高江北回到家几乎把楼下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却还是觉得屋里不够亮,又阴又冷,一点都不温馨,没有人气,像个样板间。
可是这么多年,堇园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高江北站在餐厅的推拉门前抽烟。
门外是个小花园,高江北对园艺没有兴趣,但曾经认真规划过花园。夏天时门廊上爬满月季和蔷薇,他还让人种了几丛无尽夏,花开的时候很漂亮。
只是到了冬天,所有的花都不再开了,枝干光秃秃的,除了角落处的几棵冬青,整个花园都是灰色的,萧索又衰败。
他现在状态很不好,又开始钻牛角尖,高江北对自己的情绪变化心知肚明,却破罐破摔似的完全不想管。
还是去做饭吧。
高江北换了衣服,手机扔在沙发上,随便打开了一部纪录片当背景音,然后一头扎进厨房,专心准备起今天的晚餐。
快八点的时候,高江北终于把最后一道菜端上了桌子,但韩檀还没有来。
手机上有一个未接,然后是几条微信。
“不好意思啊高老板,我这边临时有点事。”
“你先吃,千万别饿着,饭后要记得吃药。”
“等我这边结束再过去,你给我留一点吃的就行。”
每一条里都能清楚听见脚步声,后面还有人在交谈,听起来很着急,高江北猜,韩檀大概是在去手术室的路上。
桌上的菜都还冒着热气,高江北强迫自己不去想些有的没的,转身又回到厨房,把用过的餐具都塞进洗碗机,拖了地,擦了灶台。再回到餐厅时,桌上氤氲着的热气已经都消失了。
他去洗了个澡,再下楼时快九点半,韩檀没有打来电话,桌上的菜也彻底凉透了。
灯火通明的家里只回荡着他自己的脚步声,原来不管在哪里,他总是要经历这样的晚上,守着一大桌子菜,等一个不知道还会不会来的人。
那几年他都习惯了,甚至还为这样的等待生出一些旖旎的想象,在往堇园买家具的时候,他特意订了一套高度合适的餐桌餐椅——能让自己舒服地坐在餐桌边工作几个小时的那种。
这样他就能在等祁尧回家的时候顺便处理工作,不管那人回来到多晚,答应和他一起吃晚饭的约定都不会变,高江北会一直在餐厅等他。
只是祁尧从没有来过这个家,这么多年过去,高江北也没有让这套餐桌发挥过他除了吃饭以外的功能。
直到今晚——这是他第一次邀请外人来堇园。
上周五的时候,韩檀让小路去三院拿药,叮嘱高江北吃药的这两周里暂时先不要喝酒了。他这一周都谨遵医嘱,按时吃饭滴酒未沾。
但在回家的路上,高江北已经做出决定,他打算在今晚做得事情,不喝点酒好像没办法鼓起勇气。
十点半,洗碗机发出提示音。
高江北把所有餐具都归置好,厨房又变成原先整洁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除了一桌子凉透的菜,桌上还摆着电脑烟灰缸和一瓶酒,高江北回了几封邮件,喝了两杯酒,又抽了几根烟,只是手机一直安安静静的,韩檀没有再发来任何消息。
他还会来吗?
高江北没有答案。
……
差几分钟十二点的时候,韩檀终于换了衣服从手术室走出来。大家都没吃晚饭,他正准备拿出手机定外卖,屏幕上突然蹦出来一条提醒——“晚餐,堇园”。
突如其来的抢救让韩檀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他急急忙忙往办公室跑,收拾东西穿上外套。微信里,高江北发来的上一条消息是 “知道了,不急”,时间是三个多小时前。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印象里总是高江北在等他。
其实他应该打个电话或者发条信息催一下的,这样韩檀还会少一点内疚,可是催了又有什么用呢,韩檀又不能真的放弃工作。
韩檀试着想象高江北守着一桌子菜等自己下班的样子,很快又不忍心再想下去,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路上的红灯少一点,能让那个人早一分钟结束等待。
高江北给韩檀留了门,他在拐进车库前看了一眼,屋里很黑,不像是开着灯的样子。
韩檀赶紧把车停好,推门进去时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走过漆黑的玄关,客厅里果然没有开灯,整个一楼只有餐桌上面的一盏灯亮着。桌上的酒瓶空了大半,烟灰缸里有几个烟蒂,旁边摆着高江北的电脑。
丰盛的晚餐早都凉透了,盘子里作为点缀的葱花也已经氧化成暗绿色。
韩檀在来的路上想过很多句道歉的开场白,可是看到高江北趴在桌边睡着的样子,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难过,心疼极了。他第一次发现原来高江北的后背根本没有那么宽阔,那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朋友,孤零零的,只能投下一小块影子。
“高老板……”韩檀从后面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说,“别在这儿睡了,会着凉的。”
“……”
高江北被他叫醒,缓缓坐直身子,还伸手揉了下眼睛。浅色的眸子蒙着一层水汽,睫毛抖了两下,看向韩檀的眼神有点茫然。
韩檀握住他的手,在他身边蹲下,脸颊在他手心里蹭了蹭,皱眉问:“对不起,等很久了吧?”
高江北不说话,只是垂下眼睛看着韩檀。他神色平静,察觉到韩檀的手有点凉,还拉过他的手,帮他暖着。
又过了一会儿,韩檀才听到他的声音,委屈的,小声的,有点意料之外却毫无指责之意的自言自语: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