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终于在新年过后飘飘忽忽地下了起来。
雪一直下到傍晚才停,入夜后,天上却又零星地飘起了小片的雪花。深夜的高架桥上并没有几辆车,但安全起见,小路还是不敢开得太快。
高江北仰靠在后排的座椅上,他被车里的暖风吹得头晕,等红灯的时候忍不住把窗户打开了一点点,冷冽的空气瞬间就灌了进来,小路在前排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其实头晕并没有缓解多少,但高江北还是马上关了窗户,低声跟小路道了个歉,顺便把口袋里正在震动的手机拿了出来。
小路抬眼看向后视镜,高江北本来蹙起的眉头似乎突然舒展开了,这电话大概率是韩医生打来的。
果然,高江北接起来的第一句是:“要下班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的轻响,韩檀压低声音,含含糊糊地说:“高老板,我好想你啊……”
高江北今晚喝得有点多,反应也比平时慢了半拍,他应完才意识到韩檀的状态好像不太对,联想起这几天韩檀偶尔的抱怨,忍不住问:“怎么了?又是那个比赛的事?”
韩医生今天差一点就在手术室发了脾气。
元旦之后,三院两年一度的职业技能比赛又被提上日程。
这个比赛是韩振主抓业务那几年正经办起来的,他修改了之前的比赛规则,增加了难度,最重要的是,把比赛的结果和当年的职称评定挂钩,每个科室的前两名都能在晋升时加分。
比赛当然和韩檀没什么关系,可他手下主治和住院医全都报名参赛了,每天除了跟韩檀查房手术,其它时间全都泡在示教室做准备。韩医生找不到人就算了,家属也找不到管床的大夫,最后一窝蜂都跑来韩医生这里。
本来临近年关,医院的气氛就比平时紧张,韩檀正常工作之余还被这些琐事占用精力,他不好说什么,但心情已经很糟糕了。
晚上手术时,韩医生像往常一样,一边做,一边聊天似的向助手提问。前面问到的都是手术相关,助手答得还可以,可当韩医生问到病人病史的时候,那位主治却突然卡壳了。
上台前不背病历是韩檀最不能忍的失误,他几乎瞬间就黑了脸,一整个晚上除了必要的指示和交流,他没再多说一个字。
以往每次做完手术,韩医生总会认真地对所有人道谢,向大家鞠躬说“辛苦了”,但他今天什么都没说,关灯后马上就离开了手术室。
“是我不对,”韩檀靠在楼梯栏杆上抽烟,嗓子哑得厉害,“手术室还有那么多医生护士,人家也没犯错,我不应该就这么走了,但我当时是真的忍不住,再多待一秒我可能就要骂人了。”
“……不生气了,”高江北喝了酒,语速比平时更慢,他顿了顿,又跟了句,“不是你的错,不要生气了。”
不止是因为这个,其实韩檀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在生气,但他说不出口。
繁杂琐碎的工作,不专心的同事,难以沟通的病人家属,这些的确都令人烦躁。在至今为止的新一年里,韩檀没有一天不在加班,他全部的时间都被工作占据,生活中所有好的坏的冷的热的他都无暇感受。
而他和高江北的合同很快就要到期了。
这场雪下完还有下一场,这部电影没看到还有下一部,这顿饭局没来得及参加以后也还有机会,可是这六个月过完,那就是真的过完了。
距离那个没能看成烟花的晚上过去了快十天,韩檀只在周日挤出时间和高江北吃了一顿午饭。那天天气不太好,韩檀吃得急急忙忙,吃完饭刚走到停车场,还没来得及和高江北接个吻,说两句腻腻歪歪的情话,电话就响了。
就在走出手术室的那一刻,韩医生突然莫名觉得有点委屈。
凭什么别人能不把工作排在第一位,为了比赛为了职称,没时间背病历也敢上台做手术,他怎么就不能呢?他怎么就不能不去查房,不去门诊,不去开会呢?
他想和高江北见面,想和他上床,或者只是去餐厅门口等他应酬结束,抱住醉酒的高老板,趁机占他的便宜,亲一亲他滚烫的耳垂。
太没意思了,还是不干了吧,辞职吧,三院少了韩檀照样转,今天辞职明天就能彻彻底底睡个好觉……
“喂?韩檀,你还在听吗?”
电话里传出那人困惑的声音,韩檀这才回过神来。
手里的半截烟蒂早就熄灭了,高江北好像刚刚问了什么问题,但他没有听见。
“没什么,就问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高江北的声音似乎比平时更温柔了一些。
“还没呢,”韩檀情绪好了点,笑着问,“高老板是不是也还没回家?听起来你今晚喝了不少?”
“还好,”高江北知道他要问什么,主动答道,“不用担心,最近都没有胃疼,我刚刚下高架,就快到家了。”
挂断电话,高江北叫了小路一声。
路呈还沉浸在几秒钟之前,高江北刻意压低声音的那句“我也想你”中,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有点没反应过来。
好在高江北也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只是问他明天的晚饭安排在了哪里。
路呈答了个餐厅的名字,高江北沉默了一会儿,公事公办地说:“他家有一道虾仁做得还不错,再要一个青菜,明天晚上给韩医生送到医院去。”
他说完又补充道:“这段时间就辛苦你多往三院跑几趟,不知道点什么菜再来问我,韩医生要是没接电话就直接放到他办公室。”
韩檀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办公室,路呈每天晚上固定往医院跑,16楼的医生和护士们几乎都认识他了。每次收到晚餐,韩檀都会给小路发个信息道谢,偶尔赶上他正好在办公室,韩檀一定会礼数周全地送他下楼,两个人会随便聊几句。
路呈不抽烟,韩檀把人送走后都会在楼下多站几分钟,抽根烟再上去。今天也是一样。
韩檀看到路呈在往停车场走,转身回到门口的吸烟区,刚把烟点燃,抬头一看,小路竟然又回来了。
“韩医生——”他上前两步,抬起头看着韩檀,犹豫着说:“今天……还有一个月。”
“什么?”
韩檀皱眉。
“您和高总签的合同,从今天开始,还剩下一个月。”
……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早也很彻底,路呈站在门廊下,韩檀没来由地觉得头顶的灯晃得人眼疼。
他突然想起不久前,新年的那个晚上。
距离零点还剩几分钟的时候,病房里突然出了点问题,韩檀只来得及在微信上给高江北解释了一下,提前说了句新年好,就把手机留在办公室匆匆离开了。
回来时已经快两点。烟花、零点、新年祝福,这些他都错过了。
手机里有很多未读消息,高江北的回复沉没在很后面。韩檀想,那人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只在看到自己消息的时候回了一句“知道了”,再没说别的。
韩檀回复完那些祝福又去看朋友圈,几乎全是重复的合影和烟花视频,韩檀想着先点完赞再仔细看,就这样刷到了零点前的内容,却突然想起什么,又忙着往回翻。
那个从来都不发朋友圈的人,卡在零点破天荒地发了一小段视频,视频里是在灵山上看到的烟花,背景音很嘈杂,韩檀听到吵闹的笑声祝福声和水晶杯碰撞在一起的声音,那个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几乎被淹没,但韩檀听清了——他说得是:“和你一起看烟花。”
他们有很多共同朋友,韩檀能看到那条视频下面许许多多的评论,有人在说新年快乐,有人在惊讶高江北竟然发了朋友圈,还有细心的人问他说了句什么,声音太小听不清。
那是他被所有人见证,却只属于韩檀的心意。
很浪漫,太浪漫了,以至于连韩檀都快忘记那样的心意是限时的。
“您不要误会,不是高总让我来通知您的。”看到韩檀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有点突兀,路呈垂下眼睛,平静地解释:“我都是提前一个月提醒他们,因为大部分人都会搬到公寓去住,总要给他们一点时间搬出去。”
韩檀已经恢复正常了,知道路呈不抽烟,他细心地把烟掐灭在一边,走回来靠在门廊的柱子上,笑着说:“谢谢路助理,不过我没有搬过去,到时候只用把钥匙还给你就好。”
“好的。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会在合同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发放,如果有其它什么需求,合同结束前都是可以跟我提的。”这段话路助理显然已经重复过很多遍,他说完后又补了句,“平常都是这样的。”
“确实有件事,我跟他也提过几次了,还请路助理抽时间再问问,高老……”韩檀顿了顿,“高总,年前还有没有时间过来做胃镜?趁现在还方便,我来安排。”
胃镜哪里都能做,什么时间都能做,就算不来找韩檀,高江北也一样能做。
韩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可能是因为前两天高江北偶然说过一句胃疼,又或者他只是在没话找话拖延时间。不知道,韩檀又想抽烟,他看向自己空着的右手,有点后悔刚才把那根烟掐掉了。
韩檀白大褂里面只穿了一件很薄的毛衫,他看上去好像有点冷,但神色一如既往地温和又平静。路呈本来已经要走了,对上韩檀那双笑得弯起来的,好看的桃花眼,却莫名其妙觉得他有点难过,于是又问了句:“韩医生,您还有什么需要问我的吗?”
“小路,”韩檀看着他,“你做他助理多久了?”
“8年,”小路答得很快,“如果您想问我们认识多久了,大概快20年了吧,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小学还没毕业。”
韩檀想,其实他不好奇路呈认识高江北多久了,他更想问的是,在过去的8年里,像这样的对话到底发生过多少次。
也许是微信上,也许是电话里,也许是面对面,韩檀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一个感觉到难过却看起来很平静的人,高江北会知道那些男孩的不舍吗?或者那些男孩也会不舍吗?这对于他们会不会也有超出“一份工作”的意义?
……
“韩医生,”沉默中,小路突然叫了他的名字,“接下来这些话,是我自己,是路呈想说的,和路助理无关。”
“第一次见面时我叫他大少爷,后来他一直让我叫他江北哥,上班后我大部分时间叫他高总。我很了解他,也是除了家人以外他最亲近的人。如果你问我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会告诉你,作为高总的私人助理,这么多年来,堇园的二楼我只上去过五六次。”
“沈总他们遇到临时的出差都会让助理回家帮忙收拾箱子,但他永远不会。办公室、后备箱和卧室门口各放了一个他提前收好的行李箱。他做事永远深思熟虑,周全谨慎,也永远要和人保持距离。”
“他可能在等一个很特别的人,也许有一天这个人会出现,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路呈看着韩檀,认真地说,“但我希望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