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江北今晚喝了酒,司机早早在酒店外面等。车子开到小区门口,他执意要下车走进去。
看他喝得不多,司机也没再问,礼貌地跟他道了晚安,接着就离开了。
高江北的酒量一直很好,今晚也确实没喝多——虽然他现在倒宁可自己是喝多了。
今晚天气不太好,倒不是雾霾重,而是阴天,云层很厚,似乎是要下雪了。
堇园一向是个安静的小区,冬天的夜里尤其寂静,高江北沿着宽阔的人行道慢慢往家走,除了风声就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有那么几分钟,高江北整个人都是放空的。他什么也没有想,大脑一片空白,只是目视前方,看着眼前这条已经走了很多年的,过分熟悉的路。
高江北在这一天见了许多人,听到了许多的故事,他也说不清哪一句话最让人印象深刻,只是莫名其妙地,突然有点后悔,后悔前两次出差去纽约的时候没有尝一尝那个冰激凌。
不出意外的话,下次再去美国出差就是合同期之后了,韩檀不会再那样费心讨好他,不会再算着时间叫外卖,语气真诚地说“你会喜欢的”。
那家店到底叫什么名字?高江北完全没有印象,真可惜,他就这样与那么好吃的冰激凌失之交臂。
他们之间还有不到两个月。
小布很可爱,是那种单一纯粹的可爱,就好像香水要分前中后调才层次丰富,但小布不丰富,他只有直白的那一种味道。
高江北不能违心地说结束和韩檀的关系是一种解脱。一点也不是。韩檀从来没让他感觉过疲惫厌倦,就算是那一个月的异地相处,因为对方是他,高江北也依然能够苦中作乐。韩檀除了稳定地输出快乐,还会偶尔输出惊喜,他是最好的情人。
可是高江北对情人也没有那么高的要求,一般好就够了,如果韩檀是难得一见的100分,Johnny是60分,那小布就是80分。
也不错吧,高江北在心里对自己说。
口袋里,安静了很久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高江北把手伸进口袋却没急着看,他在猜会是谁发来的信息,又会是什么内容。
“我这边结束了。”
“高老板回家了吗?今年益盛的年会好玩吗?”
“欸他们说外面下雪了,等我洗完澡出去看看。”
“我也好想出去玩,说这话感觉像个小学生,但我小学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么惨。”
第一条是文字,后面三条都是语音,时间很晚了,手术室的走廊上安静得能传出回声。韩檀嗓子有点哑,语气听起来倒还挺开心的,手术应该很顺利。
高江北已经走进了院子,玄关处的灯亮着,他却没急着进门,只是站在台阶下点了根烟。
他一整晚都没穿外套,抽了两口才发现,大衣里这包细枝的十二钗还是昨天晚上临走前韩檀留下的,滤嘴有点不明显的薄荷凉意,在这样的天气里抽着有点不合时宜。
到处都是他,仿佛逃不开似的。他的家人,他的情人,他的故事,现在还有他的烟。
是不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结束?等到真的结束了,也许到处都没有他了。那样的现状会让自己更满意一些吗?
“不好玩,也没有下雪。”
高江北这样回复道。
……
时间匆匆忙忙就到了年底,这一段时间高江北几乎忙到脚不沾地,勉强挤出时间和韩檀吃了一顿晚饭,菜还没上齐,医院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好不容易到了31号的晚上,韩檀六点多从手术室出来,手机里全是未读消息,他耐着性子一条条地看过去,几乎全是问他一会儿有没有时间出来玩的。
前两年的新年夜韩檀都在忙,唯一的玩笑话是手上这台做了两年的手术。今年是个例外,韩檀回到办公室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在一个小的讨论组里回复道:“我过去坐坐,晚点还要回医院。”
跨年聚会是他们圈子里的保留项目,地方选在一个自己人开的会所,平时是对外营业的,今天晚上只对内刷脸,可以带亲属,但很少有人会带陌生的朋友。
灵山在A市的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好位置,会所就建在半山腰,最初还是唐家的私产。他们通常会聚在顶层四楼,外面还有一个宽阔的露台,可以看到灯火通明的大半个城市,晚些时候也是看烟花的最好视角。
七点半,韩檀从医院开车出来,市区内堵车堵得一塌糊涂,就算这样韩医生还是坚持回家换了套衣服。他好久都没去过这样的场合,哪怕只是坐一坐就走也不想敷衍了事。
果然,韩檀刚一进门就引起了轰动。
也不怪大家夸张,实在是因为韩医生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几乎人间蒸发,什么饭局牌局都请不动。
在美国的时候,他碰到休班的周末能风雨无阻从巴尔的摩飞到纽约来陪大家玩,现在回了A市竟然这么修身养性,开车半小时就能到的场合他都不去。在座的许多人都是和他从小就认识的朋友,时隔小半年不见,大家哪能放过这个八卦的机会。
韩檀也只是笑,拿一句“医院太忙”搪塞过去。他又不喝酒,没办法在这儿自罚几杯赔罪,最后主动坐上了牌桌,陪大家打麻将。
韩檀打了三轮,点了三轮炮,输了点钱,剩下三个人开开心心地承了他的情,也就这么放过他了。
然而那边还有熟人在玩德扑,坐庄的是唐一臣的堂妹。她远远冲韩檀举了下酒杯,韩檀哪儿敢装看不见。走过去礼貌地跟大小姐拥抱了一下,听到她问:“韩檀哥,哪儿有你这么区别对待的?这么久不见也不过来陪我们玩两把?”
唐家人几乎全是学数学出身,韩檀牌技不差,跟她还是没得比。听完这话,桌上的大家都笑起来,韩檀爽快地说:“随便玩,今晚赢了都归你,输了全算我的。”
都是自己人,大家打得都不大,输赢也只是为了开心讨个彩头而已。小姑娘被哄高兴了,踮起脚在韩檀脸上亲了一口,开心地说:“韩檀哥可比我哥疼我!”
气氛很热,但不至于吵闹。今天晚上全是熟人,不用客套也不用试探,更不可能有艳遇对象,这对于韩檀来说就是个养生局,既能解馋,又不至于让高江北不开心的那种。
说起高江北,他现在大概还在吃饭。
高江南一家和沈暮一家都会在这天叫上沈辛和高江北这两个光棍,吃完饭沈辛和高江北会找地方喝酒,已经成家的人有他们自己的聚会。
韩檀找了个单人沙发瘫着,拿出手机刷了下朋友圈,刷到高江南不久前发的合影,两大家子人站在一起,打眼一看,最亮眼的还是他的高老板。
“怎么跑这儿躲清静来了。”
韩檀刚准备给高江北发个微信夸一夸他,只发出去一句“高老板吃完啦?”面前就晃过一阵香水味。知道韩檀不喝酒,陈琦特意端来一杯气泡水,笑眯眯地递给他。
——她是会所的老板娘,也是韩檀曾经的病人家属。
“最近还好吗?”
盛装打扮的漂亮女人靠坐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韩檀赶紧把位子让出来,自己蹲在她面前,小声和她说话。
“好的,宝宝也好,下次复查安排在2月了。”
韩檀恍惚想起十几岁时第一次见到陈琦,那时候陈琦就是这么张扬美丽的样子,总是喷着好闻的香水,穿精致的裙子和高跟鞋。
她比韩檀大了十岁,那时候已经大学毕业,在巴黎仗着开买手店的旗号给自己买漂亮衣服。他们一起吃饭,韩檀要乖乖喊她姐姐,陈琦特别喜欢逗他,总要八卦他和唐一臣的早恋对象。
转眼间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就算是圈内人也很少有人知道,陈琦的大儿子是个先心病人。当初情况非常不好,韩振找过很多熟悉的同行都不想冒险为他做移植。无奈她只好带着儿子去美国,韩檀把自己的老师介绍给了她,先是保守治疗两年,最后那台手术是韩檀和老师一起完成的。
“Colin前段时间还给我打电话,说宝宝恢复得非常好。”
“还说呢,”陈琦笑起来,“那天我跟宝宝说我们又要去复查了,给他开心坏了,Dr. Cooley特别喜欢他,每次见面前好几天宝宝就盼着要去了。”
“还是要坚持吃药,避免剧烈运动,他年纪小,当时手术也很成功,后面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大概是被新年的气氛感染到,韩檀久违地对“时光匆匆”有了一点实感。陈琦还是这样风风火火的性格,但眉眼间已经比十几年前柔和太多,韩檀一直都觉得难以想象,但她确实是个好妈妈。
而自己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有长大过。
回想起过去这些年的经历,韩檀的每一步都走在意料之内,上最好的医学院,跟最好的教授,毕业,考试,上台。最大的变故也许是爷爷的去世,可韩振的处理方式又让这件事没有任何“变故”的感觉。
那再过十几年呢?也许韩檀能够是个技术更精进的大夫,可他还能像现在这样,仗着这副皮囊在花花世界里四处留情吗?
当然,另一方面,陈琦的性格也并没有因为结婚生子而收敛。他们又聊了几句,直到那边有人叫,陈琦才要起身离开。韩檀站起来要去扶她,陈琦突然伸出手揪住了韩檀的领带,指尖抵在韩檀的喉结处,往自己怀里拽了一下。
“大美女,都这么多年了,我们能不能换个花样?”
韩檀挑眉,笑得很风流,其实脚下一滑险些就没有站稳。
“干嘛要换。”陈琦笑得更是妩媚,她的指甲一直滑到了韩檀的下巴,示意他再凑近一点。
“怎么了?”
韩檀知道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讲,也就随她去,配合地俯下身,一只手虚搭在陈琦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撑着沙发,偏过头去,等着听她后面这句郑重其事的话。
“……韩医生,”陈琦红唇微启,用这样一个不正经的姿势,说出了最正经的一句:“谢谢你。”
而韩檀的手机就在这时突然响起,电话铃响了两声又马上被挂断了——打来电话的人就站在不远处的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