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门边的镜框因为韩檀摔门而去的动作摇摇欲坠,高江北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那人走了,他就眯起眼睛盯着镜框看。
就说不该挂在这儿的。
……
“就挂在门口嘛高老板,你看这张照片咱们两个笑得多开心,以后每天出门进门先看到这张照片,心情都会变好的,挂吧挂吧!”
“那要找个结实一点的钉子,总是开门关门的,你这个挂不住。”
“不用!我们家高老板就连门都选的这么好看,你舍得使劲关门吗?我反正舍不得!”
……
摇摇晃晃了五分钟,镜框终于还是砸到了地上,也顺便把高江北从那段久远又讽刺的记忆中拉了出来。碎掉的玻璃碴溅满整个玄关,高江北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走出去两步却又突然停下。
他凭什么要去收拾?
吵了架,两个人谁都没让着谁,是,高江北爆了粗口撂了狠话,可韩檀不也是一句人话都没说吗?动动嘴皮子就算了,那人脾气上来,把客厅砸得一片狼藉,然后又二话不说拿了车钥匙说走就走,门摔得震天响,这是给谁脸色看?高江北又凭什么一定要留在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收拾残局等他回来?
这么想着,高江北捡起扔在地上的公文包,假装没看见地上四处散落的那叠该死的检查报告,和那张断成两截的信用卡。他强忍着想要收拾东西的冲动,穿越雷区一样穿过了自家客厅,走到门口却还是没忍住,从一堆碎玻璃碴里小心翼翼地翻出那张照片——那张所谓“看到心情都会变好”的合影。
那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就在这个客厅,韩檀忙了一整天,趁高江北不在家,自作主张地买了一堆彩带气球灯串,把家里布置得像本科时party周的学生宿舍,甚至特意买了只有读大学时才会喝的红黑方和伏特加,橙汁亚利桑那茶大冰桶,配的还是沃尔玛一刀十个的红色塑料杯。
果然,那场party大家就是在角色扮演闹哄哄的智障大学生。韩檀不仅自己穿了印着蓝鸟的藏蓝色文化衫,还托朋友搞到了高江北学校的。家里那一堆人,秦总监、江屿桥、沈辛、高江南、小林,甚至连唐一臣都来了,每个人都穿着自己学校的丑T恤,把自己搞得花枝招展,伴着韩檀特意准备的大灯球,吵闹了一整晚。
零点时,灯突然黑下来,短暂消失的韩檀坐在阳台边的追光下,抱着把吉他,正儿八经像个追姑娘的直男大学生一样,唱了一首上周刚刚学会的情歌,朋友们拿着手拧的喷花桶,给面子地起哄,喊着“happy anniversary”。
高江北顶着一脑袋彩色纸条,难得笑出了声,一群醉醺醺的假大学生里,只有小桥这个真大学生靠谱,还记得拿出相机喊他们拍照。
于是有了那张照片。
满地都是酒瓶、零食袋子和五颜六色的装饰,背景里还有因为喝大了而张牙舞爪的秦鹭泽和高江南。
高江北穿着印有丑蜜蜂的难看T恤,特意戴了副黑框眼镜,笑得眼睛完全眯起来,咧嘴露出八颗牙齿。而同样穿着傻T恤的韩檀几乎是挂在他身上,戴着一身或金或银的亮晶晶浮夸首饰,一只手还高高举着刚才那把破吉他,小桥按下快门的瞬间,韩檀正扭头,夸张地撅起嘴巴要去亲高江北,而高江北搂着韩檀的腰,微微垂下眼睛,并且特意把脸往韩檀那边贴了贴。
“咔嚓——”
闪光灯照得大学生似的两个人眼睛都亮晶晶的,像是在提醒他们,那是多开心的一个结婚纪念日,更像是在暗示他们,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未来的每一天都能这么快乐。
而刚过去不久的结婚七周年纪念日,韩檀在手术,高江北在出差,两个人甚至连通电话都没有打。
高江北轻轻吹掉了照片上没抖落干净的一点玻璃碴,顺手塞进包里时,莫名感觉到一阵鼻酸。
直到把车开进那个久违的停车场,韩檀才想起来,他暴怒之下只记得拿上车钥匙,从前的家门钥匙却还是忘带了。
已经出来了,韩檀就再也不想回他和高江北的大房子,好在他之前放了把备用钥匙在秦鹭泽家,凌晨一点半,韩檀又拐上高架桥,准备去骚扰秦总监。
秦鹭泽两年前从市中心的高层搬去了三环外的带院独栋小别墅,虽然离益盛远了一点,但是离A大却近了很多,留校读博的江屿桥也能不再住宿舍。再加上小桥一直想养条大狗,市中心不太方便,秦总监也就开开心心地带着小男友和大金毛搬进了新家。
韩檀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在小院外,又踮脚从围墙上的一个细缝里摸出特意为他准备的钥匙。他给秦鹭泽发了微信,等人来开门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累。
是真的累,身心俱疲。一个小时前,韩檀砸乱了那么大的一个客厅,现在冷静下来才发现,他两只手抖得像是刚下了一台十小时的大手术。秦鹭泽也不知道在磨蹭什么,韩檀等了几分钟没听到声音,索性转身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支着两条长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闹成这样的?
只是因为那份检查报告,那张信用卡,还是因为上周和高江北在S市喝酒的人,半年前被韩檀送去酒店的Ashley,又或者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
他们今年连结婚纪念日都没能一起过,却收获了相识以来最严重最夸张的一场争吵,韩檀甚至有种冲动,他想现在就给岑白薇打个电话,问问她难道七年之痒真的是婚姻必经之路吗。
今天晚上韩檀难得在凌晨之前回家,更难得的是,他推开门时,高江北竟然也在。
高老板已经连续出差快一个月了,中间偶尔几次回A市,也只是在后半夜带着一身水汽钻进被窝,从背后抱住半梦半醒间的韩檀,小声对他说句晚安,第二天一早又匆匆离开,只有洗衣房换下的衣服证明他是真的回来过。
回来这么早,应该是忙完了吧。韩檀绕过玄关,看到高江北的公文包被他随手扔在沙发上,而人正站在走廊另一边打电话,听起来是公事,估计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韩医生冲他夸张地摆摆手,先回了房间洗澡换衣服。
走廊里只亮着几盏顶灯,高江北大半张脸都淹没在阴影里,两人四目相对时,韩檀并没有看到高江北脸上转瞬即逝的古怪神情。
等韩医生再出来时,屋子里的灯都开了,整个家看起来温馨又明亮,高江北的电话还没打完,他冲韩檀抱歉地笑了下,又指指厨房方向,料理台上摆着他刚切好的桃子和芒果,还有一杯气泡水。
又过了一小会儿,高江北终于准备结束这通电话了,韩檀的手机却又突然响起来。
距离韩檀回家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这已经成为他们近半年来的生活常态。高江北转身回到卧室,紧接着里面传出淅淅沥沥的水声。
如果没有意外,等高江北从浴室走出来时,韩檀的电话应该已经打完了。
他们会在料理台前腻腻歪歪地分享那盘水果。桃子还是前几天秦鹭泽和江屿桥去庙里玩带回来的,这是入秋前最后的一季桃子,似乎比盛夏时更甜一些。现在的时间不早不晚,做别的来不及,做爱倒是很合适。也许会在这里,又或者会去客厅,回卧室当然也可以,韩檀昨天刚让阿姨换了一套全新的深色四件套,高江北一定会喜欢。
意外出现在高江北的公文包里。
韩檀只是想清理一下沙发,把他的公文包拿到一边,可是一向谨慎的人竟然也有这么粗心的时候,公文包的拉链没拉上,韩檀刚拿起包,写着高江北名字的诊断结果、出院证明、检查报告还有缴费单据就自己乖乖掉了出来。
日期是上周二,地点是S市的一家医院,时间是后半夜,病症是胃溃疡伴上消化道出血——而患者家属韩檀对此并不知情。
在等待高江北洗完澡出来的十几分钟里,韩檀给小路打了电话,抽完两根烟,从高江北包里翻出一盒吃完的奥美拉唑,又从家里药箱找出一盒新的放在桌上,最后他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找到上周二晚上自己和高江北的聊天记录。
“宝贝,我这边刚结束,今天没喝太多,现在小路送我回酒店,明早还有会。你下班记得告诉我,回家路上开车小心,爱你。”
这条微信是十一点半发的,两个小时后,高江北进急诊挂号,两点钟韩檀下班,他在去停车场的路上给那人回了条语音,说“下班咯,高老板辛苦啦,我也想你”。七点半他说“高老板早安”,八点钟高江北回复他“早上好”,而开药单子上写的时间是8点42分。
时间线简单清晰,对于那天晚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高江北都说谎了,韩檀完完全全被蒙在鼓里。如果不是偶然出现的证据,韩檀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第七个结婚纪念日刚过完不久,高江北在工作结束后和几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朋友泡夜店喝大酒,醉到几乎不省人事,一晚上吐了好几轮,一直吐到出血。医生建议在医院多住半天看看,是他坚持要求一大早出院,没事人似的换了衣服去开会,后面几天的工作照常进行,连应酬都没有缺席过。
客厅里烟味有点重,高江北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来,一句“桃子甜吗”还没问出口,韩檀已经起身冲了过来,把手里那叠纸狠狠摔在高江北脸上。
“你发什么疯!”
高江北活到这么大,还从没有被谁这么对待过,韩檀手上力气很重,几乎是拿纸扇了他一个耳光,高江北震惊之余甚至都忘记了生气,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脸颊火辣辣的有些疼。
“我发疯?”韩檀努力控制了好一会儿的怒火现下终于爆发,他两只手揪住高江北T恤的衣领,直接把人推倒在沙发上,高声质问道,“到底是谁疯了?高江北,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高江北终于瞥到散落在地上的纸。他在心里暗骂了一万句自己不小心,脸上却还是一副镇定的样子。他意味不明地看了韩檀一眼,试着推了推对方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没敢使劲,当然也没推动。高江北从来都护着韩檀,甚至比他还要上心地护着那双宝贝的手,结果呢?结果不就是现在这样吗,韩檀打定主意知道高江北舍不得动他,所以才用这个别扭的姿势把他困在这里逼他说实话。
韩檀总是这样有恃无恐,高江北仰躺在沙发上,鬓角处怕是被刚才那叠纸划了个小口子,有点疼,疼得他清醒过来,盯着韩檀看了几秒钟,不冷不热地答道:“没有吧。”
没有?
韩檀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面对这样的回答到底该说些什么。高江北过分平静的神色看起来格外刺眼,韩檀扭头看向客厅,眼神落在茶几摆着的花瓶上。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冲动,下一秒,他转身拿起花瓶,反手就砸在客厅的地板上,花瓶发出巨大的破碎声响,瓶子里的水缓缓流到茶几另一侧,新鲜的几朵玫瑰顺着水流也缓慢移动。
“你清醒了吗?现在想解释了吗?”
“我没什么可说的,韩檀……”高江北借着这个空档,若无其事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又捡起地上散落的纸。他垂着头,很疲惫的样子,低声说道:“我不想吵架,你别闹了。”
“……”韩檀愣了几秒,才喃喃重复了一句,“不想吵架?哦,好啊,你不想吵架……”
自言自语似的,韩檀一边说着,一边在客厅走了两圈。就在高江北以为他真的冷静下来时,韩檀突然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摔在地上。然后是遥控器,自己的手机,香薰蜡烛,沙发旁矮几上的杂志,小说,iPad,还有两个人这几年陆陆续续往家里添置的各种有用没用的小物件。韩檀一件件拿起来,一件件砸下去,金属、玻璃、塑料砸在木地板上发出的刺耳声响几乎一秒钟都没停过。
直到目之所及的整个客厅都变得一片狼藉,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韩檀抓在手里,他紧接着掀翻了沙发边的两个矮几,和早已经空空荡荡的一个茶几。家具倒下时发出沉闷的巨响,像是给这场闹剧画上了句号。
本来也没有这么生气的。
可是高江北怎么能这么不在乎?
韩檀终于停下动作,自以为平静地站在客厅里,闭上眼睛,在心里又一次问自己,他就真的这么不在乎吗?
最初认识就知道他胃不好,韩檀从来都不是会照顾人的性子,但这么多年已经竭尽所能地,不厌其烦地提醒他要注意了,然后呢?高江北就是这么注意的吗?小路说他在酒吧时吐到走不动路,坐在洗手间的地上缓了好久,不是洁癖吗?就一定要喝成这样?那为什么不能说呢?一个人在急诊输液的时候,怎么就不能打个电话发条微信?那时候不说就算了,为什么回来也不告诉自己呢?若无其事地装了这么久,这是在干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无法得到解答,韩檀睁开眼,高江北竟然还站在沙发前,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他发疯,看着他难过。
原来他不止是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啊,韩檀突然觉得好笑,原来他根本就什么都不在乎。
“好玩吗高江北?”韩檀皱起眉头,看向高江北的眼睛通红通红的,他咬牙切齿地问,“看戏看够了就给老子滚,反正你不在乎,全世界就我这个大傻逼在乎。好啊,那老子也他妈不在乎了,你滚吧,滚蛋,你今天推门出去被车撞死我都不会掉一滴眼泪,这下你满意了吗?高兴了吗?”
“韩檀!”高江北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压抑太久的情绪突然爆发,抬高嗓门喊道,“你他妈有完没完!全世界就你委屈,人人都他妈对不起你!你自己干过什么逼事儿心里没点数吗!一定要我把话说的这么难听才可以吗?”
“你不是爱翻吗……”高江北转身拿起自己的公文包,从钱包里翻出一张信用卡甩在韩檀面前,冷笑着问,“是不是已经忘了?要我提醒你吗?这张卡可是在酒店前台放了半年,你都没印象了吧?我在家像个傻逼一样等你韩医生回家的时候,你在哪儿呢?你干嘛呢?你拿着老子的信用卡带女人去开房,回来还跟我说在医院加班!你有印象吗?还是说这种事儿你韩檀天天都在做,已经忘了我说的是哪一次了?我怕你出了什么别的事,找人要来监控,结果呢?你不要脸就当我也不要了吗?”
“是啊,韩檀,我是不在乎,因为你他妈的比我更不在乎!你管我在哪儿喝了多少酒?我他妈就算喝死在外面也跟你没关系,我前脚死了你后脚就能高高兴兴领着别人回家吧?”
高江北根本不想去看韩檀此刻的表情,他满脑子里都是昨天看到的那段监控录像。
凌晨时分,韩檀的外套披在那女人的肩膀上,他从卡包里随便翻出一张信用卡,和自己的身份证一起放在前台,等待办手续时一直低着头,和人亲亲热热地聊天,几分钟后,他拿走房卡和身份证,指着信用卡对那女人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一起笑着离开了前台。
如果不是因为他错拿出的是高江北的信用卡,如果不是因为半年后小路恰巧去帮客户去同一家酒店开房,如果不是被前台认出他是高江北的助理,如果不是因为卡片背面有自己的签名……
高江北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半年前的那天,韩檀非要和他一起庆祝什么初遇几周年的纪念日。彼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坐在家里好好聊两句了,高江北特意推掉应酬早早回家,韩檀却说自己有手术,可能赶不及零点之前回来。
他撒了这么拙劣的谎,一边要什么仪式感,冠冕堂皇地维护这段关系,转身就正大光明地做出这种事,甚至连善后工作都懒得做,这样的人又凭什么质问自己是不是在乎?
“高江北,”韩檀低头盯着那张信用卡看了一会儿,突然把卡片折断丢在地上,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这他妈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是吗?可我觉得没区别。”
高江北半眯起眼睛,一副铁了心要和韩檀硬碰硬的样子。
韩檀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大概是因为吵架太激动,脸都涨红了,高江北的脸上倒是一点病态都没有,哪像是一周前还去急诊的人啊。刚才还能那么大嗓门的冲自己发脾气,估计病是真的好利索了,人也是真的不需要自己关心提醒。
“那高老板继续喝吧,喝死拉倒,到时候也不用给我打电话。”
韩檀说这话时神色平静,音调平缓,仿佛所有火气都已经发泄完了,这就是他要跟高江北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临走时,摔门的声音却还是大到整个楼道都能听见回音。
……
两个人真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整整一周。
高江北回了堇园,韩檀回了自己的旧公寓。他们每天正常上下班,工作效率也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周末时高江北回了趟高家老宅,韩檀在医院加班,从吵完架到现在,除了桥崽,谁都没有看出破绽。
那天晚上韩檀解释说家里停水了,秦鹭泽只当高江北还在出差,江屿桥正困得迷糊,也根本没往心里去。三个人在客厅说话吵醒了桥崽,大宝贝认出是韩檀,开心地扑进他的怀里要抱抱。
韩檀蹲下来抱住桥崽的大脑袋蹭了蹭,一句“桥崽乖”在嘴边打了个转,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手上动作顿了一下。
当初江屿桥把小狗抱回家,为了取名字和秦鹭泽争了好久,最后好不容易达成共识,决定去找高老板帮忙。高江北认真想了两天,在他们四个人的小群里发了条微信,说让江屿桥先养两天,如果小狗聪明就叫桥崽,不然就叫小秦。
这件事入选了那年家里的年度最佳笑话,秦总监气得跳脚,高江北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可能是因为给桥崽取了名字,一向洁癖的高老板格外喜欢它,碰到江屿桥和秦鹭泽有事出门,都会主动把桥崽带回家。韩檀爱屋及乌,自然也要把桥崽宠到天上去,在他的心里,桥崽也是他们两个的宝贝。
韩檀从来都没想过,人生中会有这样的一天,他看着桥崽,想起那个人,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一周后的傍晚,高江北正要下班,突然接到了岑白薇的电话。
高江北接起电话来,习惯性地笑着叫了声“妈”,直到岑白薇也像平时那样柔声细语地喊着“北北”,他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心虚。
好在岑白薇打电话来不是兴师问罪的。
岑白薇年轻时,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一位在拍卖行工作的朋友。她嫁给一位澳洲华人,还有一个比韩檀大几岁的儿子。两人一直通信,韩檀小时候,岑白薇和韩正曾带他一起去澳洲拜访过朋友一家。
只是没过两年,那位朋友和丈夫遭遇意外突然离世,韩檀读大学时独自去探望过那个哥哥,之后也没有什么联系了。
前段时间,岑白薇突然收到邮件,那位朋友的儿子客气地问候她,说是搬家时收拾母亲遗物,发现母亲曾经给岑阿姨准备过一份礼物,恰巧他最近有计划来国内旅行,想让这份迟到已久的礼物物归原主。
邮件里还附上了照片,是当年岑白薇和朋友一起完成的一副油画。
高江北认认真真地听岑白薇讲起这段往事,能明显感觉到她对朋友的怀念,也很快明白她不愿意和这位许先生见面的缘由。
曾经的朋友已经去世多年了,见到她的儿子,自己难免会伤心。而对方遵循的是一份遗愿,看到岑白薇也一定会因为想起母亲而难过。
礼物要收,人情要做,岑白薇不忍心亲自去,还是小辈们见面比较合适。
“韩檀那个臭小子,我昨天就给他打了电话,结果他忙到今天也没跟人联系,我就知道指望不上他。那孩子叫许蔚洋,比你们大几岁,他这周末应该就要离开A市了,一会儿妈妈把联系方式给你,北北你来安排好吗?”
岑白薇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异常,显然是不知道他和韩檀吵架的事。
高江北习惯性地替韩檀打圆场,说他最近医院里事情太多,然后若无其事地应下这场见面,又陪岑白薇闲聊了两句才挂断电话。
岑白薇很快发来对方的手机号码,还有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的两家人站在海边,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韩檀伸出两只手,紧紧搂着一个大男孩的腰,靠在他身上。
那男孩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很高,能被韩檀这么腻着,长相自然不会难看,可是照片上的韩檀分明更可爱一点,眼睛比现在圆一些,精致漂亮得就像个娃娃。
高江北莫名有些嫉妒照片上的那位许先生,他见过韩檀那么可爱的一面,而自己只见过他气人的一面。
……好吧,倒是也见过他可爱的样子。
但气人也是真气人。
高江北放下手机,看向自己办公桌上新添的几张照片。
有两家人热闹的合影,也有两个人甜蜜的合影,还有沈辛的婚礼,小桥的毕业典礼,总之每张照片上他都和韩檀站在一起,两个人都笑得开心。而满桌子的相框里,甚至还有一张晋升职称后,医院给韩檀拍的单人照。照片上的韩医生穿着白大褂,挂着“主任医师韩檀”的胸牌,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笑得一脸严肃。但在韩檀求了医院多洗出一张的照片背面,那人还特意写下一句“办公室play预告专用”。
点点滴滴,零零碎碎,一起生活了七年,当然到处都是他的痕迹,逃肯定是逃不掉,就算能假装看不见,心里也放不下。
其实早就不生气了,可还是难过。但更多是因为什么在难过,高江北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第二天下班后,高江北准时赴约,没想到那位许先生比他来的还早,高江北推门走进包间时,屋里已经坐了一个人。
今年A市的秋老虎来势汹汹,九月了,除了早晚凉爽一点,白天太阳还高挂着,一点没有要降温的意思,高江北把西装外套拎在手里,从车上走进餐厅两步路就要出汗了,可是许先生穿了一身黑,衬衣外面竟然还套了一件针织开衫。
眼前的人和照片上生机勃勃的少年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身材瘦削,脸色灰败,尤其是头发,明明也才四十多岁,可他的头发却白得那么扎眼,尽管只是陌生人,但看到他这样,高江北还是莫名有点心酸。
“辛苦高先生跑这一趟。”
许蔚洋站起来,主动跟高江北握手,说话时声音不太好听,嗓子哑着,像是大病未愈的样子。
“许先生太客气了,”高江北笑得礼貌又得体,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礼物已经送到家里了,真要说辛苦,那也是我该向您道谢。”
高江北纠结了一路也没想好要怎么解释韩檀的缺席,可是许蔚洋仿佛完全不在乎,不仅没有提问,还主动岔开了话题,开玩笑地问起高江北有没有找人打听过自己。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打听到的消息也足够让高江北吃惊。
眼前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病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人,他黑白两道通吃,手里光矿产就有好几座。虽然这几年许先生已经低调了许多,也不太打理生意,可他的名字却依然会在华人圈子的传闻中出现。
许蔚洋捡了几条有点离谱的传闻跟高江北解释。两个人都是混在商场多年的人精,社交场合下的交流一旦开始就很难冷场。更何况还有岑白薇交代过的这层关系,他们连酒都用不着开,就只是单纯地吃饭聊天,一晚上下来,竟然也聊出点相见恨晚的意思。
晚饭吃到差不多的时候,高江北手机突然响了一声。他低头去看,是韩檀发来的微信,问他房间号。
距离两人上一次发微信已经过去了八天,高江北装作若无其事地发了几个数字,又跟了句“下电梯右拐走到底”,可心跳却没来由地快了几拍。
很快,房间的门被敲响,许蔚洋露出个看戏的表情,问“是找你的吗?”,高江北无奈地答道“找你的”。许蔚洋被他这个回答逗笑了,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去门口迎接那个找自己的人。
韩檀跑得很急,推门看到许蔚洋时却整个人都怔住了,愣在原地足足反应了几秒钟,才上前和他拥抱,小声喊了句“蔚洋哥”。
房间里的水晶吊灯很亮,高江北盯着自己爱人的侧影看得仔细,却在那两个人的拥抱即将结束时突然发现,韩檀又瘦了。
倒也不是短时间内过于明显的暴瘦,只是韩檀今天系的腰带是前两年情人节时高江北送的,所以他一直都知道,那人腰带一般会系在倒数第三和第四个孔,可今天,那条腰带竟然扎在最后一个孔里。
高江北倏地意识到,他已经太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看过韩檀了。
刚结婚那两年,在高老板努力的投喂和监督下,韩檀难得重了一点,然后很快就进入了新的稳定状态。太累的时候会瘦几斤,高老板心疼他,好好照顾一阵子,就会再涨回来,总之,两个人的身材在婚后几年里一直保持得不错,好像也没有因为年龄增长而变化。
这当然是好事,韩医生和高老板对此都很满意。
高江北又抬起头去打量韩檀——
是真的瘦了。
身上那件白衬衣是两人一起去定做的,当年肩线明明卡得一寸不差,现在竟然也垮下来一小节,更别提差了两三个孔的腰带和变松的裤管。韩檀和许蔚洋的拥抱恰好结束在此刻,韩檀转过脸来,下巴也明显尖了一些。
那次吵架仅剩的一点后遗症,深埋在高江北心底的那几分别扭,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因为高江北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们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只是因为太难熬,所以轻易不愿意想起,久而久之竟真的忘了,仿佛那只是一场噩梦。
可那当然不只是一场梦。
去年圣诞节的第二天,韩檀的外婆不小心摔伤,股骨颈骨折。在所有髋部骨折里,这是最麻烦的一种,外婆年纪又这么大了,作为医生,她比谁都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在医院住了两周,老人家竟然有了点要放弃的念头。
外公难得一见地冲外婆发了脾气,跨年那天,别人家在开开心心地倒数,迎接新年到时,高江北陪韩檀在病房里,伴着外婆和岑白薇的哭声,迎来的是一场谁都没想过会这么艰难的家庭危机。
在全家人的劝说下,外婆最终决定积极配合治疗。
整整五个月,先是经历了骨科的手术,因为在全髋关节置换和股骨头置换之间犹豫,韩檀为了手术方案辗转拜托了国内外的许多专家,最终的手术方案难度也不低。好在手术有惊无险,紧跟着又要开始安排康复训练,而外婆因为中间卧床太久,引起了并发症,肺炎刚好,多普勒又显示了深静脉血栓。
外婆在医院呆了多久,外公就跟着住了多久。岑白薇和韩振更不用说,江屿桥和秦鹭泽负责每个周末的轮班,高江北只要没有应酬就会亲自做饭送过来。
而韩医生每天雷打不动地要在外科楼上上下下十几趟,不管手术多满,工作多忙,他一天都没停过。
这一年的夏天,外婆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在大家以为可以松口气的时候,高远的例行体检却显示了不太好的结果。高江北大三那年,高远曾经做过一次胃部的部分切除手术,新的体检报告怀疑是旧病复发,高家上下一瞬间紧张起来。
随之而来的当然是又一轮的检查,会诊,好在最后只是虚惊一场,可韩医生却是真的,一天都没能闲下来。
上半年因为私事堆积了太多行政工作,两家人的身体状况终于没有大碍,韩檀开始一件件处理手头上的事情。与此同时,向远也不太平,在高江北忙着跑医院的时候,董事会里有人忙着浑水摸鱼地做点小动作。
和这些相比,因为青春期叛逆,决定离家出走的高山简直就不值一提。
说是离家出走,也不过是从高江南家委屈巴巴地跑到了高江北家,小林打了电话来,说随便你爱在大爸爸那儿住多久就住多久,但你要是敢给大爸爸和韩檀爸爸添麻烦,妈妈一定不会放过你。
十天里,高山只见到高江北和韩檀两面。来的时候理直气壮,走的时候却悄无声息,高山短暂的叛逆只持续了十天,也不知道那栋大房子有什么魔力,回到家后,高山乖乖地跟家里人道歉,该去的辅导班一个不落,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许多。
只是因为走进那两个人的生活几天,所以就连十几岁的小男孩都被那样赤裸裸扑面而来的巨大压力吓到。
而当事人们甚至从来都没分出精力去想“熬不下去”的可能性。
与其说这是因为感情变淡而出现的七年之痒,倒不如说是韩檀和高江北被意外又推上了人生中的一座大山,他们终于挣扎着翻过了这座山,却在筋疲力尽的时候,忘了握紧对方的手。
……
韩檀并没有发现高江北的失神,从推门进来,见到许蔚洋的那刻开始,他就没有一秒钟不在难过。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
距离他们两个的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快20年,那时候许蔚洋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他从布里斯班搬去了北领地,记忆里那个阳光开朗,被海风吹得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洁白牙齿的大哥哥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大家叫他许先生,他只穿深色的西装,做着些不干不净的生意,他们在机场拥抱,韩檀一抬手就碰到了他腰间的枪。
韩檀很少会感到遗憾,可是看到今时今日的许蔚洋,他总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快乐的日子从来都不能在这个人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察觉到韩檀看向自己左手无名指的复杂眼神,许蔚洋主动开口问道:“阿檀,你有事情想要向我求证,是吗?”
他猜得没错,可韩檀欲言又止了几秒钟,竟然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高江北。
哪怕是吵完架冷战了这么久,在他不安的时候,在他需要勇气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想,要是高老板在就好了。
高江北明白那个眼神的含义,他果断地冲韩檀伸出手,桌面下,韩医生悄悄勾住了高江北的一根手指。
“蔚洋哥……”韩檀叹了口气,小声问,“几年前在夏威夷,那个人是你吗……”
“他们是怎么说的?”
“说是有人封锁了瓦胡岛全岛的海岸,不仅有警方的人,还有军用的直升机。我朋友一开始打听到那人是个澳洲佬,后来又说是个中国人,最后说是黑道上的……”
本来只是聚会上闲聊的内容,可混黑的澳洲华人,这个组合实在不多见,而韩檀碰巧认识一个。
听完韩檀的话,许蔚洋笑着点点头,承认得坦荡。
他笑得太温柔,以至于韩檀和高江北都没办法把眼前的人,和那个动用权力封锁海岸的黑道大佬联系起来。
许蔚洋从手机里翻出一个相册,先找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他和一个年轻男孩的合影,男孩皮肤黝黑,但是很漂亮,长了张混血的脸,一头黑色卷毛,眼睛是玻璃球似的宝蓝色。
“Adam,”许先生介绍道,“我的爱人。”
“是我封锁了海岸,”许蔚洋一边说,一边向后翻着相册,一张接一张,全都是他们两个的合影,照片上的许先生头发乌黑,看起来英俊又帅气,“Adam喜欢冲浪,他说夏威夷有全世界最好的浪。去之前我跟他求了婚,我们说好从夏威夷回来就去悉尼办婚礼,他爸爸住在悉尼。”
“婚礼没办成,他在夏威夷遭遇了海难,我封锁海岸是为了找他的尸体。封了三天,只找到了他的戒指。”
许蔚洋说着,从领口拽出来一根项链,那上面挂着一枚戒指——和他手上戴的一模一样。
“要是他还在,我一定会带他来见你们,这臭小子最喜欢看美人,见到你们两个,他肯定高兴坏了。”
照片停在最后一张,许蔚洋西裤的裤脚被卷起来,他赤脚站在沙滩上,比他矮一大截的Adam一只手抱着一块又长又窄的白色浪板,另一只手搂在许蔚洋的腰上,太阳就快要沉到海里了,海面被晚霞染成玫瑰色。
这就是拼图的最后一块。
那两个明明相爱却还在闹别扭的人,只是看到许蔚洋现在的样子就不约而同感觉到心酸,却没人知道为什么。
现在他们都知道了,原来那样的心酸并不是空穴来风,原来今天的许先生,就是故事的另一种结局。
——而面对那样的结局,韩檀和高江北连想象的勇气都没有。
吃完饭出来时已经很晚了,三个人站在酒店门口等司机,空荡荡的停车场上,一前一后,只有韩檀和高江北的车。
许蔚洋和他们告别,邀请他们有时间来澳洲玩。
他在悉尼的新房子刚建好不久,透过客厅的落地窗就可以看到Bondi,那片海滩就是Adam学会冲浪的地方。正是因为要搬进新家,所以时隔多年,许蔚洋才终于鼓起勇气,又一次回到了布里斯班,回到父母出事前的家,也是第一次和韩檀见面时,他们住过的地方。
所以才找到了那副本该在很多年前就送给岑阿姨的画,然后才有了这次计划外的中国之行。
韩檀一遍遍地提醒许蔚洋要注意身体,许蔚洋也一遍遍地答应下来。准备上车前,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凑到韩檀耳边说了句什么,高江北看到他似乎是指了下自己的车,而韩医生的表情竟然有点……害羞?
两个人送走许先生,还没忘在家庭群里跟岑白薇汇报。
微信刚发完,韩檀伸手从高江北裤子口袋里拿出他的车钥匙,径直往停车场走去。
高江北自然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他跟在韩檀身后,看到那人莫名其妙地上了自己车的驾驶室,虽然觉得奇怪,却还是乖乖地坐进副驾。
沉默只持续了十几秒,正当高江北犹豫着,是要直接开口道歉,还是先开始解释时,韩檀突然探过身来抱住了他。
那是个有点别扭的姿势,可韩檀抱得很紧,高江北也下意识地回抱住他,隔着衬衣摸到那人突出的肩胛骨,搂住那人又细了一圈的腰,一句“对不起”脱口而出。
回应他的,却是韩檀的眼泪。
韩檀把脸埋在高江北的颈窝处,在听到那句道歉时,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他先是沉默地摇了摇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滚烫的液体瞬间浸透薄薄的一层布料,安静的车里也传出韩檀努力压抑着的,小声抽泣的声音。
高江北的心都要疼碎了。
他轻轻拍着韩檀的背,在他耳边放轻声音说,“没事儿了宝贝,都过去了,没事的,不哭了……”
可韩檀哭得越来越厉害。
他紧抓着高江北的衬衣,渐渐哭出了声。这是他第一次在高江北面前哭,高老板越是温柔地抱着他,安慰他,他就越难过得不能自已,最后终于哽咽着喊出了那人的名字,断断续续地说出那三个字。
“对不起”。
“好了,没事了……”高江北只能更用力地回应他的拥抱,更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不哭了宝贝,不怕,没事的,我在呢。”
……
韩檀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有记忆以来,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哭过,像是要把过去多少年的眼泪都流干一样,他一直哭到自己整个人都头晕眼花,身体不自觉地开始发抖,才终于不再流泪了。
他脸上全是交错的泪痕,眼睛哭得通红,鼻尖也哭红了。
高江北双手捧着韩檀的脸,伸手帮他蹭掉眼角没流下来的半滴泪,自己也红着眼眶,低声问道:“去后面坐一会儿好不好?现在这样我们谁都没法开车,先缓一缓,行吗?”
韩檀迷迷糊糊地点头,他已经哭到有点缺氧,高江北说的话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高江北下车绕到驾驶座,帮韩檀打开车门,牵着他从车上下来,然后才揽着人一起坐到后座。
“那天晚上……”
韩檀率先开口,刚说没几个字就打了个哭嗝,高江北拍着他的背让他又缓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我没骗你,我下手术的时候,就已经过零点了。”
“Ash和她丈夫吵架,那男人动手了,她穿着睡衣拖鞋跑出来,手机钱包什么都没带,打上车也不知道去哪儿。她不能让太多熟人知道这件事,想着来医院的话,就算我不在,好歹我的同事们会给我面子,帮她付出租车钱,让她有地方可以过夜。”
“我当时正要回家,就顺路送她去酒店,帮她开了房,留了信用卡在前台,跟她说可以多住几天。送她到电梯间的时候我又借给她一张卡,让她自己去买点衣服什么的……所以后来,她回家之前,把我的信用卡寄回医院了,我就忘了还有另一张卡落在前台,更没想到那是你的卡。”
“我没骗你,也没有跟她开房……”韩檀抬头看向高江北,红通通的桃花眼里又像是有水光在闪,他停顿了几秒,又艰难地说,“可我……”
“我爸检查结果出问题之后,那天是我第一次喝酒。”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不想让他再难过,高江北低下头,紧紧握住韩檀的手,打断了他。
“我知道自己不该喝,也知道你会担心,但我就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你形容,”高江北坦诚地看向韩檀,苦笑着说:“我当时就是有种冲动,太想喝酒了,想喝得烂醉,想喝断片,想喝到人事不省,那样我就能什么都不管了。”
“结果还没等喝断片就撑不住了,我自己先发现有出血的,也记得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说过,没出血就问题不大。我叫小路送我去医院,当时觉得自己很蠢,但更多还是心虚,因为怕你知道,因为我很清楚,你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又担心又难过。”
韩檀愣了几秒,却没答话,只是仰起脸凑过去要和高江北接吻。
他一只手被那人握着,另一只手撑在他的肩膀上,接吻的动作很温柔,小动物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高江北的嘴唇,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贴得越来越近,韩檀整个上半身都靠在高江北胸前,他吻着高江北的眼角,鼻尖,突然没头没尾地开了口,有点模糊地说,“我已经很久都不想回家了……”
高江北护在他腰间的手明显顿了一下,却紧跟着点了点头,像是提早看过剧本似的,自然地帮韩檀补了下一句:“是从外婆出事开始。”
韩檀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他伸手搂住高江北的脖子,接着那人的话,继续解释道:“不想去看外婆,也不想回家,赵主任都说了要科里少给我排几台手术,我却还是要他们别改,别照顾我,看起来好像是为了不给大家添麻烦,但其实……”
“先是外婆,然后是我爸,这半年好像每天都在提心吊胆。”高江北和韩檀额头相抵,自言自语道。
“所以很怕回家……”韩檀看向高江北的眼睛,既是在看他,也是在看自己,“甚至会觉得,要是没有家可能更好,不想负责任更不想当大人,太累了。”
“应酬也好,出差也好,都比照顾老人和管教小孩轻松容易……”
先是一天两天,然后是一个月两个月,谁都不敢说,却又像是约好了似的,连逃避都这么默契。
直到那天晚上,所有被错过的,被掩盖的,被刻意忽略的事实不由分说地一股脑儿全都爆发出来,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变成地震变成海啸,变成只留下一地狼藉的凶猛自然灾害。
然后他们一起回头看,才明白自己做出的决定那么蠢,蠢得只有相爱的人才做得出。
原本是怕对方多想,怕对方心疼,只想要稍微逃开一会儿,自己消化掉所有的负面情绪,第二天再好好地支撑对方,却没想到双向的逃避一下子就把两人的距离拉扯到了临界点。
等到没办法了,谁都撑不住了,只能坦诚的时候,才发现两个人从头到尾拥有的,都是同一份剧本。明明七年前他们就做出过选择,选择了彼此陪伴,选择了分享喜悦也分担痛苦。
所以当然会难过,因为笨蛋们不约而同选择了错误答案,路走岔了,怎么能不难过呢?
“高老板,”韩檀坐直身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圈又有些泛红,他怔怔地盯着高江北看了几秒,突然伸手按在他的胸前,感受着那人强劲有力的心跳,低声问道,“你还生气吗?”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可高江北知道他在问什么。
不是为了Ashley,也不是为了他砸乱客厅,是为了出门前他说过的最后那句话。就算今天没有听到许先生的故事,韩檀也一定会因为自己当时的口不择言而内疚。
高江北没答,他上半身靠向车门,轻轻捏住了韩檀的下巴,抬起头,舔掉了他眼角那滴险些流出来的泪。
像是终于得到了许可,一切都彻底结束了,韩檀低头去跟高江北接吻,动作又凶又狠,舌尖径直撬开他的牙关,连换气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高江北努力调整呼吸回应着那个吻,还没忘升起了车子中间的挡板。后座彻底变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韩檀撑在高江北身上,分身隔着裤子顶到高江北的腰,他没理,反而伸手解开了高江北的腰带,泛着凉意的指尖蹭过高江北的铃口、阴囊,然后直直向后探去。
被吻过的眼睛像是比平时更烫,韩檀看着身下的人,那人身体紧绷着,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可他的嘴唇那么软,手心那么热,温柔地熔化了一切韩檀带给他的伤害,又将那些痛苦变成滚烫的爱意,全部又送给了韩檀。
……
被进入的那个瞬间,高江北下意识地仰起头,手指紧紧攥住韩檀的衬衣领口,从喉间泄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那当然是痛的,可他想痛,他喜欢韩檀带给他的痛。他被那人占有,也和他紧密相连,韩医生早已胀大的分身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高江北灵魂深处的那一点,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就算是隐秘的存在,哪怕理智是犹豫的,心里却早就渴望着对韩檀大门敞开。
高江北被一波又一波汹涌而来的快感淹没得几欲失神,韩檀的衣服早就被他拽坏了,扣子崩得到处都是,韩医生灵活有力的右手一直抚慰着高江北的分身,腰身卖力挺动着,眼里的热意却越来越强烈。
他有多爱身下这个人,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他甚至不敢想象失去高江北的可能。
韩檀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起初只是喃喃自语,很快消失在了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下,然后他提高声音又叫了一遍,高江北的理智堪堪回笼,半睁开眼睛,安慰似的应了一声。韩檀身下的动作没停,却控制不住想要叫出那三个字的冲动。
“高江北……”
清清楚楚的三个字,随着韩檀眼里的泪一起落下。
看到他这幅样子,高江北的快感竟然更加强烈,他喘息着,认真应了声“在呢”,眼中的爱欲和温柔纠缠在一起,直直看向韩檀落泪的眼睛,伸出手,擦掉了韩檀脸颊上的那滴泪。
他们交换过呼吸,交换过眼泪。
他们还交换过戒指,交换过誓言。
但这些也不够,韩檀和高江北还交换过所有的不堪、软弱、恐惧,甚至是痛苦。他们也许彼此伤害,却还是想要彼此治愈。
……
等到韩医生的车终于开向堇园时,已经是凌晨了。
高老板稳稳当当地开着车,副驾上,哭了一整晚的韩檀眼睛肿成两个大桃子,昂贵的白衬衣变成了一块破布,甚至都遮不住韩檀胸前又红又紫的痕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被欺负惨了。
“上周没敢让阿姨过去,等周末一起回家收拾吧。”
高江北嗓子也哑得厉害,声音里的餍足倒是藏不住,只是一向体面的人,现在衬衣也皱巴巴的,西裤上还有星星点点的可疑痕迹。其实他也累到连手指都在泛酸,可谁让今晚的韩医生是个大哭包呢,高老板哪受得了这一套。
韩檀只装作没听见,等红灯时,笑嘻嘻地勾住高江北的右手,小声讨好道:“明天我负责给高老板洗车,好不好啊?”
“不然呢?难道要让小路去洗吗”高江北扭过头瞪他,故意装作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一点用都没有。
红灯正在倒数,韩檀却没把手收回来,他伸出右手,透过挡风玻璃往前指了指,高江北也跟着抬起头,看到天空中挂着一轮几欲圆满的大月亮。
是啊,又快到中秋节了。
月光正照亮爱人们回家的路。
路上要跋山涉水,路上有艰难险阻,他们绕不过,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于是理所应当地,在路的尽头,他们十指交握。
就连月亮都忍不住要祝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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