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结束了,高江北却没能如愿带着韩檀回家。
工作日里,只要高江北没有应酬,韩檀每天都会去接他下班,和他一起吃晚饭,几周时间,两个人打卡了A市不少新的餐厅,逛街、看展、看电影,到处溜溜达达,去熟悉不熟悉的酒店开房,也在凌晨时分无人的街头拥抱接吻。
但一到周末,韩檀就会玩失踪。虽然他早就提前报备了,但手机彻底关机,整个白天都不见人影,高江北什么都问不出来,韩檀只会说,我不想骗你,你也别再问了。
他不太像是刻意回避跟高江北回家这件事,却也不像是在偷偷摸摸准备什么惊喜。韩檀似乎真的很忙,只是高江北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Zone的事情尘埃落定快一个月了,高江北送给岑白薇的那幅画终于寄到家里。韩檀周六在医院值班,周日照例失踪,而高江北临近中午时接到了岑女士的电话,要他下午来家里玩。
外公外婆去南方探望朋友,秦鹭泽也没回家,家里除了两个阿姨就只有韩正和岑白薇,高江北来的时候,意外觉得家里有点冷清。
那幅画岑白薇很喜欢,其实高江北在拍卖会上也犹豫过,那算是个有点贵重的礼物,他不怕花钱,只怕岑白薇不收。
越是他们这样的家庭,在这种事情上越会计较,毕竟谁也不缺钱,比起收礼,他们更怕欠人情。
可岑白薇没有推辞,也没有说任何的客套话,只是夸他有心,说自己很高兴,每句话都是真诚的,画被挂在房间很显眼的位置,岑白薇拉着他的手,说江北,谢谢你的礼物。
这不是在肯定礼物,是在肯定高江北这个人。
高江北理应很高兴的。
从前在和祁尧谈恋爱时,他从未被那人的父母肯定过。祁尧自己就没有什么家庭的概念,他父母更是完全不在乎高江北这个人,只当他是透明的,出于修养对他保持基本的礼貌而已。
可今天高江北总忍不住想到韩檀,他一定不是在做什么开心的事情,不然他会忍不住和自己分享。那还能是什么呢?自己该不该去向岑白薇他们打听呢?
高江北心里装了事,和韩正下棋时自然也没有那么专心,一直到天光隐隐有些变暗,高江北连一局都没能赢。
“江北啊,”韩正突然笑眯眯地喊了他的名字,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上次听阿泽说,你网球打得好,之前我们也打过高球,别的运动呢?还喜欢做什么?”
高江北有些意外,却还是认真想过,又老老实实地答:“高中的时候也打篮球,偶尔会去滑雪,考了潜水证,读大学时还打过冰球,打中锋。”
韩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问:“你弹钢琴吧?还学过别的什么吗?”
“……学过,小提琴学得更久一点。”
高江北觉得自己像在幼儿园面试,仿佛才艺不够就不能和韩家大少爷谈恋爱似的。
眼看着这局棋又要输了,高江北停了手,乖乖坐好,等着韩正的下文。
韩正却像是走神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高江北,平静地说:“其实你刚才说的,檀檀也是会一些的。”
不然呢?高江北听到这话倒有些意外了。韩医生总不可能从小就天天和漂亮姑娘谈恋爱吧,该有的课外活动他怎么会少。
“围棋是外公教的,国际象棋是我教的。他脑子不笨,但是偷懒,也坐不住,压根没完整下过几盘棋,是个正儿八经的臭棋篓子。”
韩正像是看向高江北,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人,自言自语道,“钢琴是学过几天,你岑阿姨还带他去学过长笛,学得很快,也会几首曲子,刚刚够拿出去唬人就再也不学了。”
“高球他不喜欢,网球他不打了,篮球也没怎么打过,小时候带他去滑过雪。不过他可不会打冰球,那太凶了,这种正面冲撞的运动他都不能去。”
高江北不太确定韩正说起这些事的用意,只是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韩檀从小到大,学过的每一样可以被叫做兴趣爱好的东西,全都半途而废了。他其实没什么爱好,三十多岁的人,连和朋友出去喝酒聊天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不喝酒。”
“可能也就只有游泳吧,韩檀平时游也泳是5000米起,有时候会去游一万米。”
“小北,你知道游一万米有多无聊吗?两三个小时都不停,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像什么爬山徒步,好歹还有风景可以看。在泳池游一万米,就只是来来回回的转圈而已。”
“韩檀15岁的时候就被我父亲要求做这样的事情了。当然,我父亲也那么要求我,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做到过。”
韩正走到窗前点了根烟,沉默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道:“被我父亲养大的孩子都不会喜欢自己,从医学院退学之前,我也是这样的。”
“你肯定好奇过,为什么他在外面那么胡闹,我和你阿姨都不会说什么,我想你现在明白了,其实我们更怕他不闹。”
是,高江北全都明白了。
从他们初识时,这人身上的拧巴和违和,到现在,他为什么一直在逃避和高江北回家,最后一块拼图即将被补全,高江北终于完完全全地知道了,韩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从前总觉得那人风流,也没有心,做事根本不考虑别人感受,全凭自己喜欢。而高江北的心有千斤重,他只在乎别人的感受,从不管自己舒不舒服。
作为伴侣,韩檀的那些前史随便拎出哪一条来,都让高江北毫无安全感,所以一开始,哪怕他被韩檀吸引,却依然不敢和他发生什么。那时候他心里充满疑问,他很好奇,韩檀到底有多爱他自己,才能这么堂而皇之地对别人碎了一地的心不闻不问。
他们原本是全世界最不相称的爱人。
直到今天,高江北听韩正讲起这些,他想象着韩檀一个人游一万米的样子,几百次转身,重复做着同样的动作,不能被任何人打扰。就像他在手术室里,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每一个决定都只在他的脑海中演练千万遍。
韩檀早就习惯孤身一人,他的心,他的感受,他的现在和未来,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别人能够参与,谁也帮不了他,那都是他的宿命——就像高江北也被困在他自己的孤单宿命里一样。
原来他们就是最相称的爱人。
韩正从桌上找到手机,给高江北发了个地址,笑着说:“时间刚好,去接他吧,人肯定在这儿呢。”
两人刚走下楼,岑白薇也像是算准了时间一样,拿着几个包装精致的袋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檀檀说你喜欢吃甜的,这些都是阿姨自己做的点心,带回去尝尝,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以后阿姨常给你做。”
袋子的分量很轻,落在高江北心里的分量却足够重。
从今天起,高江北又多了一个家。
家里正在发生的事情,韩檀一概不知,他此刻正泡在一间奇怪的“手术室”里,对着面前“手术台”上的道具,第几百遍,几千遍地练习划皮、缝合、打结这些基础技巧。
过去的几个周末,他都在重复着一样的动作,每一组五小时,闹钟不响不出门。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意外,韩檀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这是八十年代三院建的家属楼,和医院的后门只隔着一条马路,韩檀几乎全部的童年时光,和一多半的少年时光,都献给了这里。
面积不大的三居室,只够放一张单人床的是韩檀的卧室,放了一张小双人床就满满当当的则是爷爷奶奶的房间,而最宽敞的那间屋子,是韩振特意改造的“手术室”。无影灯、手术台、各种型号的缝线和器具,甚至连消毒设备都一应俱全,十几岁时,韩檀就是在这里,第一次拿起了手术刀。
二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他推开那扇老旧的门,仿佛又穿越回了那些背书、做题、看录像、练基本功的日子。
在韩檀的记忆里,离开这间屋子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不管是寒暑假父母一起出去旅行,还是在爸爸和爷爷大吵一架后不再来这里,放了学的时间被允许去干点有意思的,画画、弹琴、或是打球,这样的经历不会连续超过一个月。
韩檀做过太多主动或者被动半途而废的事,除了做一个医生,也只有做一个医生。
这是爷爷的执念,他总在说,我们韩家世世代代都学医,治病救人是我们家的命运,人活着不能太自私,有些人注定是要为这份事业而奉献的。
于是,韩檀只需要做好这一件事,拿稳那把手术刀,把每一台手术都做好,他这个人才有存在的意义,他才会被肯定。
有没有觉得遗憾或者不甘心的时候?也许有吧,但韩檀已经不记得了,因为这样的生活很快就变成了一种习惯,而除此以外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消遣,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为之付出。
直到很多年后韩檀才明白这其实是不对的,然而那时候,他已经无力改变。
所以才拧巴,喜欢自己是不可能的,因为不是自己选的,也很难喜欢自己在做的这件事。
可是后来他失去了做这件事的能力,韩檀被迫停了下来,被迫回望自己和这些期待共存的那些日子,他才明白,其实自己也没有那么讨厌做手术,他讨厌的,是只被允许做这一件事的安排。
也不是故意躲着高江北的。
他们是彼此生命中太过重要的人,而他的高老板那么好,韩檀想要站在他身边时,更有底气一点。
韩檀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所谓的痛,站在手术室就无法集中注意力,甚至是他的噩梦,这都是心病,只有时间能治愈。但他这双手要时刻准备好,他要随时做好准备,以最好的状态回归他原本的正常生活。
他从前想起这些就会害怕,可真的走到这一步却发现,也没什么好怕的,从头再来就是了,技巧而已,又不是学不会。
秋天还没有正式到来,只是早晚的风已经有些凉了。
闹钟响起,韩檀哼着歌,把屋里的一切都收拾好,装进垃圾袋,又给房间消过毒,洗干净手,从客厅里收好手机和钥匙,心情轻松地打开家门,准备去和他的高老板共进晚餐。
门一推开,那人却就站在楼梯口,落日在他身上勾勒出金灿灿又毛茸茸的轮廓,看到韩檀出来,高江北冲他伸出了手。
“……那个,”韩檀少见的有点心虚,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垃圾袋,和在屋里被汗湿透的T恤,不太有底气地说,“出汗了,本来是想回家洗个澡的……”
高江北却突然笑起来,笑出了声。
他走过来,看向他无措得有些可爱,又漂亮到不太真实的爱人,不由分说地把他抱进了怀里。
韩檀也笑了,在这间藏着他身上最后一个小秘密的屋子前,他紧紧抱住了高江北。
就连晚风都没能从那个拥抱间溜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