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意垂眼,看到捏着自己衣袖的手指还是那般纤细,泛出一种玉质般的瓷白色泽。
因为用力,骨节清晰凸出。
失神了一瞬,才找回声音,“可你还在发热。”
少年好似很是迫切,拍拍胸脯说:“你放心,很快就能好!”
看决定这场出行的人迟迟不出声,他又瘪了瘪嘴,微敛的目光柔软如尘,“谢意?”又晃了晃捏在指间的衣袖,语调轻得像一缕晨光,“殿下?”
谢意终于点头,“好,你不舒服就说,我们早点回来。”
蔫蔫的人霎时愉快起来,剔透的眼睛都绽出光彩,“好!”
“等我换个衣服,给我娘留句话。”
时暮转身进屋子。
谢栩还挺迷惑,自己找他,他不去,怎么皇叔一出马,他就去了呢?
想不通。
今天谢栩来找时暮就是因为上次在春时楼得罪了人,之前还以为一个小哥儿,定是手到擒来,没想到这人还挺有脾气。
谢栩知道得花点心思,便刻意来讨好一番。
听成纪说,皇叔晓得小哥儿住哪里,今天便求了皇叔带自己来找人。
不管如何,总之时暮答应去了,谢栩喜滋滋转身出门,上马车。
很快,那两人也前后出来。
时暮换了一身浅绿的衣裳。
虽然不是什么华贵的布料,但面容姣好,乌发如缎,用同色发带束起高马尾。整个人迎着朝阳走来,只觉眸清可爱,惹眼得让人心动。
谢栩心旌摇曳,挪了挪,空出身边的位置,朝他招手,“来,小暮,来这里坐!”
谢意先弯腰进马车,坐到对面。
时暮抓着门边爬上马车,躬身钻进车厢,然后……径直坐到谢意身边。
坐稳后抱歉开口:“景王殿下,我坐这里就行。”
他又侧头,在谢意疑惑的视线里,清浅一笑。
车厢里一时微妙的安静着。
谢栩看一眼自己虚位以待的身旁,又快速扫过对面凝注彼此的两人。
不禁在心中发出疑问:难道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皇叔因为昔年之事,早已立过誓,绝不碰哥儿。
马车开始前行,两人视线分开后,谢栩也成功把自己安抚好了。
时暮当然是刻意坐在谢意身边。
而且,一坐下来,稍稍往他那边挪一挪,烦躁的空气便好似被他身上冷香安抚了。
浑身的疼痛消失,发烧的感觉也明显消退,像是带着一丝血皮时B回城,血条立刻蹭蹭往上涨。
信号传导、遗传代谢、内分泌激素调节……
现代人体科学,容不得你不信!
一路上,吃着糕点,时暮忍不住看了好几眼身边的移动泉水。
又见他捂唇不适。
“你怎么总不好?”
果然是炮灰,指标好没用,还是有debuff的。
谢意语气无奈,“我也不知道。”又打量时暮两眼,“而且,我发现……”
他欲言又止。
时暮追问:“发现什么?”
谢意思索,“我每次恶心,都是见到你的时候。”
时暮反应了一瞬,心里顿时有一万句国粹想骂。
你看到我恶心?
你睡我的时候怎么不恶心?一次又一次的,可揣都揣不走呢!
不禁摆出犀利眼神,死死盯着对面要笑不笑的男人。
谢栩见他们两目光又粘一起,赶紧找话题打断这叫人喘不上气的氛围,“对了!小暮啊,你真走运,你可不知道,前段时间菊园的老板娘传出厉鬼缠身,这菊园无人打理,我还以为今年的赏菊会不开了呢。幸好菊园的歌伎们齐心协力,把这赏菊会又办了起来。这不,立刻就带你来了。”
时暮也知道这个菊园,是东市两市接壤处的一所乐坊,位置上已经属于郊外。
乐坊类似于现代固定场所的演出剧院,是古代人听曲子的娱乐场所。
在沂都,很多乐坊都是既有唱歌的清倌人,也有卖身的妓子。
菊园也不例外。
但这菊园还有一大特色,就是老板娘好菊,在园里种了数十种名品,每到秋天,各式各样的菊花在园中盛放。
团团花朵硕大,花瓣如丝如帘,颜色缤纷,当真是美不胜收。
每到秋天菊花盛放的季节,西市的官宦贵人们都纷纷前往菊园赏花,顺便听曲喝酒。
当然也有人寻欢作乐。
算得上一种营销手段。
时暮这个小庶子自然也只是从两个嫡子口中听说过,从没来过。
不过听谢栩说,也有几分好奇,“什么叫厉鬼缠身?”
谢栩神秘兮兮地讲:“听说这老板娘连自己郎君和儿子都不认识了,整天胡言乱语,一会指着房梁说有吊死鬼,一会说有饿死鬼在叫唤,有人说是鬼上身,也有人说是被下降头。你看,有这样的传言,谁还敢来这菊园赏花?我看呐,今年这园中定然是清寂寥落,不复往年热闹啊。可惜了,原本也是富庶人家,这菊园若是毁了,也是沂都一大憾事。”
见时暮神情微怔,谢栩以为他被吓到了,笑眯眯地安抚,“小暮不用怕,本王阳气重,本王会保护你的。”
正说着,听到时暮问:“没有大夫替老板娘看过么?”
谢栩诧异,“难道这还能是病?”
时暮心想,这当然是精神方面的疾病。
古代对于精神疾病几乎没有研究,很多发疯、不认人、行为怪异的精神疾病,都直接归咎为玄学迷信的因素。
按照谢栩所说,这老板娘应该是存在着意识不清,思维混乱,行为失常的症状。如果真的看到鬼听到鬼的话,很有可能是幻视幻听。
大概率是精神分裂症。
菊园在郊区,距离不近,时暮都快晕车了才终于到。
不愧是以菊闻名的乐坊。
此刻正值秋季,花开得繁盛,放眼看去,如同一块以黄为底色的调色盘。
正前方一栋二层的楼宇,修建得颇为宽阔奢华
后面是一座小楼,便是老板家的住所。
往年,每到菊花盛放之际,游人满园,脂粉扑鼻,酒香飘动。
但因为老板娘厉鬼缠身之事,果然游人寥寥无几,反倒是穿着菱纱,站在花丛中不断地招揽客人的歌伎更多些。
看得出谢意和谢栩来过,见到他们两,立刻有女子上前,娇柔地喊,“殿下。”
还有一个女子腰肢婀娜地走来,伸手想扶谢意手臂,被他玉骨折扇一抬,挡住了。
金冠锦袍的男人悠然一笑。“本王今日只想一个人赏花,你去陪其他人吧。”
女子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抬脚离开。
谢栩有心和时暮单独相处,看到谢意往左边的花丛里走,刻意转向右边,然后笑眯眯招呼时暮,“小暮,既然你没来过,就让本王带你逛,给你一一介绍这些菊花的名字。”
却听到对方清脆地开口:“谢王爷!可我比较想去那边。”
看到他头也不回地跟去了谢意身后,谢栩内心再次产生疑问:三人行,必有我多余?
合理?
还好有两个美艳女子娇笑着走来,拥他往前,“景王殿下,我们陪你赏花。”
脂粉环绕,谢栩也无心继续想时暮的事,“好好好,我们去赏花。”
时暮追上谢意,放慢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迎着扑面而来的风,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香。
疼痛和燥热被压了下去,时暮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背着手悠闲地在花园里散步。
走了几步便感觉眼前铺来一道阴影,冷香也瞬间浓郁起来。
抬头,才发现对方停下了脚步,导致自己几乎撞进他怀里。
谢意的眼睛很深邃,眼下还有一点淡红的小痣,确是俊美无俦,风流蕴藉。
他虽然时常带着散漫笑意,却让人很有距离感。因为,好似看不出他最真实的情绪。
时暮正看着他,谢意视线落到旁边,问:“你可知道这花的名字?”
时暮顺着看向左边,橘红色的花朵有两拳那么大,花瓣细卷,长短交错。
摇头,“不知道。”
他介绍,“此话花瓣姿态优雅,犹如飞鸟振翅,又如美人展臂,名为飞鸟美人。”
“飞鸟美人?怪好听的。”
谢意又示意右边,“这种呢?”
那边是花瓣宽阔,呈金黄颜色。
时暮继续摇头。
“这叫金皇后。”谢意边往前走边介绍,“还有前面那种。”
时暮不知不觉和他变成并肩而行,“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多种菊花,以前,我只见过上坟祭奠那一种。”
谢意:……
来到前面一片粉色的花丛间,谢意蹲下身,捏了一瓣宽阔的花瓣在指尖,“花型宽阔,外玫内白,这是名品,叫玉壶春。”
时暮也蹲下身,捏了一片仔细观察,“真漂亮。”
谢意看他一路上这么好奇,忍不住问:“你以前没来过菊园么?”
他怎么说也是太常寺少卿的儿子,竟然没有来过这沂都官宦几乎年年都来的菊园?
时暮摇头,“没有。”又反问:“你觉得谁会带我来?”
也许是最近和他接触的次数多了,时暮不自觉说出心里话,“时献从没把我当过儿子,也没把小兰当过妻子。我们只不过时府的下人,不想要就不要了。怎么可能带我来赏菊,没早早把我丢出去喂狗就不错了。”
谢意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时家的庶子,此刻才知道,他虽出身官宦,却因为庶子身份,生活得并不容易。
想起在福源斋、在松月湖,时家嫡子对他的针对。
或许,他在时家从来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看到面前的人垂下眸,看着手里的花瓣,声音染了几分怅惘,“能离开时家,我不知道多愉快。”
谢意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指间的花瓣已经轻轻点在他额头上,“明年再带你来。”
时暮诧异地抬起头,看到谢意神情认真,不像调笑。
原文里,他为扶持废太子之子,先是征战西南,结果在外身患重病,虽然侥幸回到沂都,却落下一辈子的病根,多活一日都是痛苦。
后又被皇帝发觉谋逆之心,当众削去他发冠,贬为庶民。
随后流放千里外的苦寒地,从书里彻底失去踪迹。
所以,明年什么样,还能不能如今日一样相伴赏花,谁也不知道
至于这不明原因的发情,自己势必要多想想办法。
时暮冲他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唇,“谢啦。”
正想站起身,几片花瓣突然从头上洒了下来。
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鹅黄镶金边袍子的八九岁的男童,脖子上还戴着长命锁,站在花丛后,挠着脑袋,一脸纳罕地盯着两人问:“你们两在啮舌么?”
时暮站起来,迷惑地看着小孩,“什么?啮舌?”
小男童噘嘴,冲时暮做了个吧唧的动作,转身就跑。
啮字是咬的意思,那啮舌就是……接吻?
什么鬼,我怎么会和他接吻?
虽然也接过,但现在怎么可能再接。
其实小孩也不懂,只是有一次看到自己老爹和小妾躲在花丛里亲嘴,下人故意教他,“这叫啮舌”,他就记住了。
小孩转身,拍着手叫喊,“唔,有人啮舌咯。”
时暮和谢意不一样,那天晚上他是完全清醒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小孩的提醒下,所有记忆涌入脑海。
这个人给予的吻潮湿而灼热。唇瓣契合在一起的时候,只剩肆意凶狠地索取,和他日常这副矜贵闲散的模样,相差甚大。
平时没什么,可此刻是潮热期,时暮顿时觉得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呼吸深沉。
典型的肾上腺素分泌太多了。
作为一个直男,那时觉得痛苦折磨。
可此刻,又回忆不起具体痛苦折磨在哪。
还有些心乱如麻。
鹅黄衣服的小童在花丛间,不断地重复,时暮正转悠着眼珠,不知自己看哪里好。
突然传来一道尖叫,“宝宝!”
一个头发蓬乱,却斜簪红花,穿一身透薄粉色菱纱,身材还颇为肥硕的中年女人从菊园小楼方向跑来,紧紧抱住小童,大声喊叫着:“宝宝,宝宝。”
又抬手朝空气做出驱赶的动作,“走开!你们这些坏东西,从宝宝身边走开!”
小童被抱住后,立刻惊恐地大哭起来。
听到小童哭声,另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急匆匆冲了过来,愤怒地和她争抢孩子,“你干什么!放开我的孩子!”
谢意轻灵地侧身跃过花从,手中折扇仿佛很轻地敲在簪花妇人手腕上。
簪花妇人紧搂着小童的手无法控制地落了下来。
小童立刻哭喊着扑进了贵妇人怀中,“娘,我害怕!”
“没事,娘在这里!”贵妇人拉着小童,又恨恨地瞪了簪花妇人一眼,“果然是疯子!我就不该来这赏花!我们走!”
原来这簪花女子不是小童的娘亲。
小童跟着贵妇人走了,簪花妇人还站在原地痴痴地念叨着,“宝宝,我的宝宝!你要小心啊,有鬼!鬼在叫!”
时暮看出来了,这女子想必就是谢栩口中所说的厉鬼缠身的菊园老板。
确实症状严重,难怪菊园都没人了。
人体精神类疾病很多,包括抑郁症、双向情感障碍、躁郁症等。
精神分裂症是其中最严重的一种。是因脑部病变产生的持续的精神障碍,患病后,感知、行为、情感都会异常,幻视幻听是典型症状之一。
而且还会有暴力以及自杀的倾向,伤害自己,伤害身边的亲人。
但前期轻微的时候,只会有焦虑、抑郁、社交退缩、反应缓慢,看起来像是一些常见的心理问题。
精神分裂症无法彻底治愈,只能靠终生服用副作用极大的抗精神病药物来维持。
虽然可以消除一些异常症状,但也相应地会变得感情淡漠,宛如行尸走肉般。
时暮虽然自己没有看过诊,但医院见过精神分裂症的家属和患者。
某些时候真的觉得,精神分裂症比绝症还要惨。
不但患者痛苦,对家属更是沉重的负担和折磨。
虽然依旧是亲人爱人,但他就像是换了灵魂般,和你成为了陌生人。
老板娘神志不清,见小童走了,突然又脱下自己身上的菱纱披肩,在花丛中扭动着身体开始舞蹈。
因为只剩抹胸在身,妇人大片赤裸肌肤暴露在阳光下。
旁边的几个游人立刻嫌弃地别开眼,议论纷纷间,索性离开了这一片混乱的菊园。
旁边的谢意也侧过身,避开视线,却看到时暮怔怔地盯着老板娘的方向。
正在这时,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及时跑过来,脱下自己的外袍,赶紧裹住女人的身体,大哭着喊道:“娘,你别这样!”
随后又跟来一个中年胖男人,和少年一起扶住老板娘,“美兰,怎么我才少看了你一眼,你便跑了出来。”
看到儿子和丈夫,老板娘也像是没有看到般,视线落在虚空处,不断呼喊着,“宝宝!我的宝宝!娘给你跳舞。”
妻子这样人事不知,疯疯癫癫,老板虽没有像儿子那样嚎啕大哭,却满心悲凉,一边想尽办法拉住发疯的妻子,一边默默以手拭泪。
正在招呼游客的歌伎也过来了,帮忙把老板娘往楼里送。
没想到,刚走两步,老板娘突然身体一软,无知无觉地晕倒在了地上。
“娘亲!”“娘子!”一伙人刚着急地呼喊出声,一个哥儿已经来到身边,蹲下身,伸手拨开老板娘双眼查看。
时暮见女子双侧瞳孔等圆等大,对光反射正常,腹部无压痛,但血压极低,已经有休克的迹象。
按理来说,精神分裂症和休克并无直接的关联,怎么会突然之间休克呢?
老板和儿子和歌伎们见来了个哥儿,对着老板娘又是掀眼又是扎针的,都觉得十分疑惑,“这是在干什么?”
少年更是对他的无礼行为有些气恼,顶着一脸泪水质问:“你是谁?你为什么要碰我娘?”
见时暮没有立即回答,抬手就想把对方推开,被谢意的玉骨折扇及时挡住伸来的手。
贵气凛人的男人开口说道:“他是大夫,他在救你娘。”
大夫?
这少年霎时睁圆了眼睛,惊异交加地打量时暮,“这是大夫?这不是个哥儿么?”
时暮一开始认为老板娘是精神分裂症,可刚刚她脱下衣服时,一闪而逝地看到她腋下,存在毛发稀疏的情况,此刻又突然的休克。
感觉,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原本一个哥儿大家是很难相信他是大夫的,但此刻凌王在旁边,又由不得不信。
听到哥儿吩咐:“把她放在床上,我要为她进一步检查。”
众人将信将疑地把老板娘抬到屋里,平躺在床上。
时暮先为老板娘补钠、升压,维持生命体征,然后仔细询问老板。
原来,老板娘曾经生育过三个子女,只是另外两个孩子早就夭折,只有这一个儿子活下来。
所谓的厉鬼缠身也是最近这几个月才出现的症状。
先是性情突然大变,和人缺乏语言,乃至眼神的交流,甚至直接和老板分房睡了。
老板深深叹息,“到如今,她已经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儿子。有人说是鬼上身,也有人说是被下降头。可我们什么道士都请过了,驱邪放生也做了个遍,却毫无起色,还是每日发作,要不就是尖叫发疯,要不就是痴痴坐着,看不见也听不到。”
边说,两父子边又是唉声叹气,泪水涟涟。
其实,时暮能理解老板和老板儿子。
试想一下,挚爱的父母不再认识你,不再在意你。
彼此间数十年的感情纽带顷刻间断裂。
是何种心情?
时暮继续询问:“老板娘是不是还有月事量少,甚至不来月事的情况?”
老板不清楚情况,倒是旁边有歌伎无比讶异。因为之前老板娘确实和众姐妹提过,不来月事,经水也很少。
这下,众人看向大夫的眼神又变了。只觉得这个一身青衫,神情沉稳的小哥儿好似真不是那么简单。
确认这些情况后,时暮越来越感觉,老板娘恐怕还真不是精神分裂症。
让众人退出门后,时暮再次细致查看患者情况。
年龄三十八岁的女性,身材肥胖,前后总共三次妊娠。
继续查体,见老板娘不止腋下,**毛发也很稀疏。再验血,检查激素水平,果然看到一溜下来,七八种激素都很低。
这是垂体功能减退的症状。
时暮心里想到了一种病症。
但需要最后一项检查验证。
头部CT和磁核共振检查显示,老板娘蝶鞍区扩大,原本应该被垂体占据的鞍区存在囊性占位。
时暮终于确定老板娘是什么病了。
看到就这么一会功夫,因为听说有哥儿大夫在为厉鬼缠身的老板娘看诊,菊园里的歌伎全都围到了小楼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这哥儿当大夫真是闻所未闻。”
“哥儿当大夫确实闻所未闻,但大夫来捉鬼岂不是更奇怪?”
“我只想知道这哥儿大夫到底能抓到什么样的鬼。”
在一片目光的注视下,时暮走出卧房。
等在门口的谢意看过来,虽然没有开口,但神情中有关切询问之意。
老板和儿子焦急迎上来问:“大夫,我娘怎么样了?”
大夫回答:“她所患的,乃是一种名叫空泡蝶鞍综合症的病。”
这是一种好发于女性的疾病,尤其是中年肥胖、多次妊娠的妇女中最常见。
蝶鞍区是大脑中颅中窝中央部的一个位置,里面有垂体。
垂体是一个卵圆形的小体,是身体内最复杂的内分泌腺。不但能产生激素,还能影响其它内分泌腺。
正常情况下,蝶鞍被垂体填满。
空蝶鞍就是垂体组织缩小,蝶鞍区空洞,脑脊液便进入了空洞处,行成小泡一样的囊性占位。
空泡蝶鞍综合症的症状,包括头痛、视野缺失、视力模糊,精神方面情绪不稳定、精力缺乏,还有就是因为激素分泌不足导致的不孕不育、月经量少等。
不怪时暮想不到,以这么严重的精神症状作为主诉的空泡蝶鞍综合征,绝对是非常罕见的。
看老板和老板儿子一头雾水,时暮继续解释,“这是一种脑袋里面的病,会影响到患者的多个方面,包括她的精神状态。”
老板试着询问:“所以,美兰真不是厉鬼上身?也不是被下降头?”
面容秀雅的哥儿无奈地扯了扯唇角,“你们记住,这是病,得治!”
想了想,又说:“其实,某种程度上说,她是因为你们才得的这个病。现在她虽然不认识人,行为言语也很混乱,但你们要相信,她是爱你们的,只是暂时的病痛让她表达不出来。”
因为妊娠期间,蝶鞍区的垂体会增生肥大,达到平时的百分之一百三以上。
因此,多次怀孕导致垂体反复增大,确实是引发空蝶鞍的原因之一。
老板和儿子对视了一眼,好似都看到了彼此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情绪。
一个人是相伴多年,要携手到老的娘子,一个人是生我养我,无微不至疼爱关怀的娘亲。
虽然还不知道老板娘能不能好,但大夫这句话已足够让人回忆起那一缕久违的亲情的温暖。
老板赶紧问:“大夫,现在我们已经不管这病叫什么了,就想知道,它真能治么?”
时暮朝老板点头,“真能治。”
既然查清楚了原因,时暮就知道如何治疗了。
因为这些疯癫的症状都是由于垂体功能减退,激素缺乏引起的,那就需要采用激素替代疗法,针对性地为患者补充糖皮质激素。
老板和老板儿子看着大夫从衣襟里摸出药瓶,惊讶无比,“大夫竟然随身带着药?”
时大夫表示,“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先吃六天药,再来找我复诊。”
“好。”
因为给老板娘看诊,赏花的时间被耽误了。
眼看夕阳西下,时暮也不再逗留,动身跟谢意一起回去。
看他要走,老板急忙冲他背影急喊:“对了!时大夫,六天后去哪里找您啊?”
老板一家和一众歌伎眼巴巴看着,见小哥儿回身挥手,双眸明亮,盛满笑意,“我在梅花大街三十号时暮堂坐诊,各位姐姐若是哪里不舒服,尽管可以来找我。”
眼看谢意往前走,时暮不想再和他分开,赶紧跟上。
两人一起并肩沿着夕阳往马车停放的地方走去。
秋日傍晚,晚风带了一丝凉意,已经能穿透身上的薄衫,除了身后灿烈盛放的菊花,其他树木已经有凋落的模样。
时暮记得,昨天自己傍晚时分便难受得蜷在被子里打滚,但此刻,没有哪里痛,也没有哪里热。
睨了一眼身边的人。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可以舒服地渡过潮热期。
这人还在想着刚刚老板娘的病症,琢磨,“没想到众人以为的厉鬼上身却是一种疾病?”
时暮和他解释,“其实,许多空蝶鞍不一定会有症状,这么严重的精神病症状,还挺少见的。”
谢意了然点头,又貌似随意地说道:“这菊园老板娘开得虽是乐坊,但收留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女子,算是给她们一条活路。”
时暮想起谢栩说,是这些歌伎在老板娘生病的期间,帮老板娘打理菊园。
可见,她们也希望留下这个庇护所。
走到马车边,谢意撩起衣摆上车。
时暮立刻跟随爬进车厢,在他身边坐下。
然后,时暮发现自己坐的位置离他太近了。
近到彼此的左右下肢贴到一起,隔了层层布料,还在互相传递着温度。
左右上肢也靠在一起,像是刻意的依偎。
因为任何细微的动作都能被感知。一时间,马车里显得有些安静,谁也不便轻举妄动。
时暮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心窝酥酥痒痒的,像有小蚂蚁爬过。
不但不想离开,还想靠他再近些。
钻怀里更好。
还好对方先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询问:“今天累了一整天,发热好了么?”
时暮现在真的觉得没有哪里不舒服,刚想回答,想起他手指凉凉的,贴到自己额头很舒服,又忍不住冒出小心思。
只眨眼说:“你摸摸?”
他凝注片刻,抬手,把掌心贴在时暮额头。
他掌心干爽,带着凉意,时暮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炸毛的猫儿被温柔抚过,浑身的毛孔都是那么熨帖。
对方收回的时候,恨不得喊他多摸几下。
谢意点头,“好得还挺快。”
“因为有你在吧。”说完,一静。
看到对面的人一点点蹙起眉心,用鼻音疑惑地“嗯?”
时暮顿时发现自己这话不太对,听着像要和他搞对象似的。
搞不了一点。
“没什么。”赶紧把脸侧向另一边,“嗯,我好困,我想睡会。”
谢意看他侧颜,长睫眨动得飞快。
睡觉?
忍不住提了提唇角,看向另一侧窗外,不再说话。
谢栩半晌没来,两个人又安静坐了片刻。
突然,谢意感觉到手臂肩膀处,被轻柔地蹭了蹭。
回头,发现身边的人竟然真的睡着了。
真不知道昨晚干嘛去了。
他歪歪地靠下来,又艰难地想撑起脑袋。可实在疲倦,最后终于缓缓靠在自己肩膀上,阖住眼,安稳地熟睡。
这一刻,又和刚才那个沉着冷静、断决如流的大夫截然不同。
抱着手臂,微垂着脑袋,瘦削的肩随呼吸和缓起伏。
马车窗外涌入的绚烂霞光铺在他身侧,涂亮了小半张脸,让这张面容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姝丽颜色。
长睫乌黑,如同舒展的鸦羽。薄唇是枫叶般的红,浓淡恰到好处,看着就感觉很柔软。
众人都说,凌王谢意乃京中第一纨绔,虽然身边不乏莺莺燕燕,却从不曾被谁乱了心神。
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要事要做。
可这人不一样。
对自己,他就像是自重重迷雾中来,细看之时,却带了满身的光华流转,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谢意正注视熟睡的人,布帘被掀开,谢栩咋咋呼呼地往车上踩,“小暮,你看我给你买了……”
话音刚落,便对上冷厉如冰的提醒一眼。
谢栩这才注意到,时暮正靠着谢意的肩膀睡觉。
他本来买了一盆凤凰振翅想送给时暮,哪知道眼前是这场面。
闭起嘴巴,抱着花盆,麻溜上车坐好。
只是,看向对面两人的眼神,多少掺杂了点怨念。
怎么小暮又和皇叔挨在一起了?
皇叔,你风情万种的小蝶姑娘呢?
大概是谢栩的眼神带了些情绪,谢意看着对面,用口型问他:远别,怎么了?
远别是谢栩的字。
他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太多的情绪,但谢栩突然觉得心里凉丝丝的。
他已经很久没从皇叔身上感受到这样冷冽的气息了,甚至隐隐的危险。
别人不知道,谢栩却清楚。
谢意这个人,不管平时看起来多么闲散慵懒,却也有狠到不顾一切的时候。
尤其,是碰他的东西。
昔年太子被废后,十五岁的他,只因为皇帝贴身的大太监动了太子给他留的扇坠,他便一剑断了对方一根手指。
所以,不管他平时对自己有多纵容,谢栩都绝不敢僭越。
赶紧摇头,缩起脑袋扮演鹌鹑。
马车离开菊园,往东市驶去。
谢意嗅着身边淡淡的茉莉气息,看着窗外。身边人抱着的手臂无知无觉地垂落下,刚好搭在自己手上。
谢意本想拿开,手一翻动,反而让他的手指落进自己指缝间。像柔软的柳条般缠住,让彼此变成了十指相扣的模样。
再想抽走,脑海中倏忽划过的片段彻底打断了谢意后面的动作。
谢意发现,这只手竟又是如此熟悉。
像是伴着某种奇异的灼热,曾被自己紧紧扣住,压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