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暮一瞬间成了全场视线的焦点。
旁边的太医们看过来的目光也没了刚刚的冷漠,反倒尽是疑惑和不解。
二皇子怎么会这样看重这哥儿?
时暮谨守礼节地低头:“二皇子,过奖。”
谢远戎语气温和,轻抬时暮的手以示免礼,“时大夫医术高明,不必过谦。”
“诸位免礼吧。”
东边是主位,西边乃是最末之位,他本该坐于主位,却在时暮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这是?
时暮感觉不对劲。
这里是风暴中心的皇宫,眼前的人是玩弄权术的高手,知道自己万事都要小心,此刻也只能坐下。
谢远戎又提起茶壶亲自给时暮倒了杯茶水,举杯:“本王听闻时大夫在此次甲级考试中大放异彩,摘得魁首,今日一见,没想到这般年轻,当真是天才出少年,让本王以茶代酒,敬时大夫一杯。”
“谢二殿下。”时暮刚端起茶杯,想和谢远戎一碰,突然又有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飘进园中。
“远戎,你怎么回事。”另一个五官更加锐利,身着三爪金龙紫袍的青年,大步走进园中,径直来到跟前。
看着谢远戎,脸上浮起略显讥诮的笑意,“刚听说有神医,就这般急不可耐?”
气氛顿时一变。
原来是大皇子谢远季。
两个争储之人只面对面,便好似空气都在针锋相对。
只是相比二皇子的锋芒不露,大皇子显然因为是嫡长子的原因,气焰更盛。
谢远戎不慌不忙放下茶杯,满脸微笑地看向谢远季,“皇兄误会了,我只是见这位时大夫年岁于我相仿,气质清雅,想结交一番罢了。”
谢远季冷笑,“结交一番?朱院判方才说完,你就立刻来这润心园找人,你这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谢远季说得如此直白,谢远戎却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依旧认真解释,“皇兄多虑,皇弟我没有其他意思,只一心为父皇龙体罢了。”
谢远季又讥诮地勾了勾唇,“谢远戎,你可真会装。”
此刻,这润心园中分明没有刀枪剑戟,却让人觉得处处都是寒光冷意,除了两位皇子,无人敢出声。
时暮明白过来。原来是朱院判的大力宣传,让两位皇子把争储的文章做到了自己身上。
如今皇帝重病缠身,若自己当真医术高明,能治好皇帝。
两位皇子谁带着自己去给皇帝治病,这份功劳定然就会记在谁的头上。
所以谢远戎才会对自己这般态度。
片刻后,谢远戎再次露出笑意,“皇兄你怎会为了这点小事,和皇弟我如此较劲?”
谢远季冷厉的打量视线终于移到时暮身上。
这小哥儿穿着一身烟羽纹的暖玉色广袖长袍,用一顶银色莲花发冠半束墨发。
看身量,还带着少年人的单薄,但站得笔直,虽是第一次进这森严内宫,面对眼前这些贵胄,神色间却没有半分怯懦,倒叫谢远季多看了他两眼。
在谢远季眼中,谢远戎形同乱臣贼子,还想找神医去讨好父皇?
痴心妄想!
若不是自己还未立储,名不正言不顺,他早把谢远戎大卸八块了。
忍不住盯着时暮质疑:“区区哥儿竟然是神医?莫不是朱院判看走眼了?”
谢远戎悠然道:“能让朱院判推崇备至,时大夫定有过人之处,其实皇弟也是想为皇兄你分忧,若能对父皇的身体有所裨益,也免了皇兄四处寻访之苦。”
这不就是在暗示自己寻访了半天毫无成效么?
谢远季顿时一怒,“你!”
谢远季最近这段时间,给皇帝寻访了不少杏林神医,却没有一点用处,反倒惹得皇帝心烦。
谢远季又看向时暮,嗤笑,“既然有本事,不如给我们露上一手?”
谢远戎:“皇兄,这是看诊的大夫,哪里是能随便展露的呢?”
他话音刚落,南边座位突然有人站出来行礼:“大殿下,二殿下,淑妃娘娘近日玉体欠佳,老臣无能,迟迟未替娘娘查明病因,对症施药,既然时大夫医术高明,不如……”
他这一暗示,谢远季立刻看向淑妃。
淑妃怀孕后,连日咳嗽,痰中带血,又因着皇帝也遭痼疾之苦,朱令一直守候在旁,淑妃这边只能由其他太医看诊,可吃了不少汤药都不见效。
淑妃自己也担心久咳之下,影响腹中胎儿,虽然不知这时大夫行不行,但两位皇子既然提议,看看便看看。
淑妃只将玉质般皓白的手腕,往座椅扶手上一搭,开口道:“那便辛苦时大夫为本宫诊断一番?”
一时间,所有目光又尽数落在时暮身上有好奇,有看戏。
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位朱令大夫推崇备至,以哥儿之身获得甲级医士考试头名的东市大夫,到底值不值得两位皇子争上一争。
看诊,时暮不怕,尤其还是妇科病症,这几天观察淑妃,时暮也感觉,这淑妃的病情不简单。
但时暮很怕,明枪暗箭,勾心斗角的争储局面,把自己卷了进去。
可此刻容不得拒绝,在一众等待的,审视的视线里,时暮只能上前,“草民遵命。”
先问淑妃孕期,才不到三个月,心里已然凉了凉。
她腹围看着分明是四五个月的大小。
时暮心里有所猜测,直接拿银针为她验血,hcg高得离谱。
正常来说,怀孕两三个月,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可以在持续翻倍后,达到几千至一万。
但淑妃的hcg有五十五万之高,高于正常值五六十倍。
这显得是异常的。
时暮放低了声音,用只能让两人听到的声音询问:“淑妃娘娘近期是否有腹痛、下身无规律出血,近一两年是否小产过?”
淑妃本想让他看咳嗽,他为何问这个,神情不悦间,还是点头,“确实如此,一年前本宫曾小产了一次。”
这都不需要再进一步查B超,时暮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情况。
“恕草民直言,淑妃娘娘,您没有怀孕。”
这句话一出,淑妃脸色大变,霎时拍案而起,“胡言乱语!”
其他人虽然没能听到两人的对话,但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淑妃对时暮的诊断不满。
淑妃虽然腹部隆鼓,但的确不是怀孕。她所患的乃是绒毛膜癌,简称绒癌。
绒毛膜癌是高度恶性的滋养细胞肿瘤。
滋养细胞是参与妊娠过程的一类有滋养功能的细胞,主要存在于妊娠期间的胎盘,胚胎以及某些腺体上。
滋养细胞独特的生物特性,使它能够侵犯母体的子宫,帮助胎盘侵入母体的子宫内膜、基层和螺旋动脉,实现子宫胎盘的循环。
而这种入侵的特性和恶性肿瘤细胞是一样一样的。
因此这种恶性肿瘤主要就是继发于妊娠,比如流产、葡萄胎等。
滋养细胞会大量分泌hcg,因此hcg水平异常就是诊断绒癌的主要依据。
淑妃一年前流产过,因此继发绒癌。
这种滋养细胞散播于血液中,主要到肺,最容易出现肺部转移,她咳嗽咳血应该就是存在肿瘤肺部转移情况。
淑妃年纪尚轻,绒癌伴肺转移,若是不尽快治疗,时暮估计她时日不多了。
时暮又劝,“淑妃娘娘,我说的是实话,您没怀孕,需要尽快治疗。”
淑妃脸色无比难看,蹭一下站起身,“你这鼠辈,胡言乱语,给我把他抓了!”
淑妃去年小产了一次,今年再次有孕,荣宠加身。
帝王之家,有子嗣的妃子和没有子嗣的妃子,待遇天壤之别。
尤其是如今帝王身体衰弱,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孕,怎么可能允许别人说一句不好的话。
淑妃一声令下,从旁护卫的两名侍卫立刻上前,架住时暮。
时暮怎么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进展,忍不住诘问:“我好好为你诊治,何罪之有!”
王太医虽然恭敬地垂着头,却已经抑制不住唇边的得意。
他知道时暮肯定是说淑妃没怀孕。
淑妃的脉一直是他在请,之前确实是有孕的滑脉。但前几日淑妃来观看甲级考试,王太医给她顺便诊脉时,突然发觉不对劲了。
之前的滑脉大为变化,变成头定而尾摇,似有似无,如鱼游水中。
此脉称之为鱼翔脉,乃是阳亡于外的症候。
偏偏她腹围竟然还在增大,可见腹中所怀,定然不是正常胎儿,或为肿胀之物。
他本该直接说出来,但他混迹官场多年,对这些后宫妃子的想法知之甚清。
说出来,只怕遭殃的就是自己,今日,把这小哥儿推出去,当真是一石二鸟的妙计。
眼看淑妃盛怒之下,就要下令抓走时暮,被谢远戎出声制止,“等等。”
谢远戎问:“不知时大夫何处得罪了娘娘?”
淑妃怒不可遏,“他胡言乱语,居然敢说本宫未孕!”
润心园中静了静,气氛一时微妙。
淑妃没有怀孕?是真是假?
即便淑妃的孩子刚刚出世无法立刻参与争储,但在皇家,子嗣向来不被欢迎。
因为谢远戎开口,抓着时暮的侍卫们没有轻举妄动。
淑妃让抓,二皇子不让抓,那到底是抓还是不抓,侍卫征询的视线来到大皇子身上。
大皇子谢远季心中反倒觉得这大夫应该确有几分医术,毕竟后宫嫔妃腹中,胎儿出问题,滑胎小产是常有的。
但在他这里,淑妃有没有孕,这大夫到底是不是神医,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谢远戎既然想收服此人,为己所用,那自己就决不能答应,宁可把人毁掉。
故意看着谢远戎说道:“怎么,淑妃已经开口,远戎还相信这等沽名钓誉之辈?”
谢远戎愿意保一保,全因为觉得自己有医术,他们应该是打着让自己去给皇帝治病的算盘,眼看着侍卫要将自己抓走,时暮故意冲着谢远戎暗示道:“二殿下,我医术精绝,除了淑妃,自然还能治很多其他人治不了的病!”
谢远戎果然快速睨来一眼,斟酌,“皇兄,我只是觉得,凡事不能武断,不如让朱院判来为淑妃看看?”
谢远季咄咄逼问:“皇弟就这般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的是什么?
恐怕不单单是一位大夫,更是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又低声警告面前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别做梦了。”
不过一个小大夫,谢远戎还不想和他闹得太僵,态度一变,笑道:“皇兄教训得是,那便听凭淑妃处置。”
时暮知道,自己对于他们,只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物品。谢远戎想不想保自己,不过是一念之间,快速说道:“我用人头担保,我说的是真的!淑妃娘娘现在腹痛由腹中肿物引起,胸闷咳嗽,痰中带血则是肿物转移到肺部的原因,很快会转移到脑部,引起头晕头痛,视物模糊,直至脑疝休克!”又竭力争辩,“古有扁鹊见蔡恒公,疾入骨髓,司命之所属,讳疾忌医没有好下场!”
淑妃盛怒,“竟敢把我比作蔡恒公,咒我没有好下场!给我抓出去杖五十!”
杖五十?
这不得被打死。
时暮心里发凉,咬着牙拼命挣扎,“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信我,我能治淑妃,也能治陛下!”
却根本挣脱不了侍卫的钳制,眼看就要被带出润心园。
熟悉的声音从进园小径的方向传来,“住手。”
谢意一身玄衣,手捏折扇,走进润心园,身后跟着景王谢栩。
一众太医和官员赶紧起身,“凌王殿下千岁,景王殿下安康。”
他抬手,“免礼。”
谢栩看到时暮,神情有些担忧,但眼前的局势,可没有他这郡王说话的份。
只能先给两位皇子和淑妃行礼,“大皇兄,二皇兄,淑妃娘娘。”
虽然都是亲王,谢意乃是先皇亲封,着四爪金龙。两位皇子则只能用三爪金龙,按道理两位皇子都要矮他一头。
谢远戎礼数周全,起身行礼,“皇叔。”
但谢远季自认是嫡长子,未来的储君,嚣张惯了,没有跟着谢远戎一起行礼,反倒坐回椅子里,肆无忌惮地问:“皇叔怎么也来了?”
谢意视线随意扫过时暮,淡淡道:“把人放了。”
今天下命令的人有点多,侍卫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放,谢栩仗着谢意的势,厉声喊:“凌王殿下说话没听到?还不赶紧放人!”
侍卫忙不迭把人放了。
时暮桎梏解除,赶紧往旁边轻巧地挪了一步,不着痕迹地站得离谢意近些。
看着玄衣金冠的男人就在面前,明明松了口气,可心里又觉得烦躁。
怎么自己好好一大夫,一踏进这深宫之中,便时时刻刻都要他来保护。
不但显得自己像个废物,而且总要帮自己处理这些烂摊子恐怕他也烦了。
这下,凌王也来了。
现场的太医和官员们更加惶恐,不知眼前的局势将会如何发展。
今年的杏林宴,绝对是历年以来,级别最高的一年,四位皇子,汇聚一堂。
谢远季视线扫过时暮,看向谢意,“皇叔这是何意?”
谢意掀起眼,凤眸幽邃,语调却有几分懒散,“时大夫就是名副其实的神医,不然怎叫本王如此看重。”
众人神情又是一变。
淑妃本就呈贫血貌,听了这话几乎面如死灰,“凌王殿下,他信口开河,不可轻……”
谢意背着身打断淑妃的话,“淑妃娘娘,你玉体抱恙就回宫去吧,本王会请朱院判百忙之中抽身来为你请脉的。”
请朱院判来?言下之意就是相信这大夫的话。
凌王已经说得够清楚,她如何忤逆?
淑妃自己就是医学世家,其实她早先也有一些感觉,但她怎么也不愿相信!
此刻,试着去想自己腹中的胎儿是否真的存在这件事,叫她瞬间浑身发凉。
难道,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就要化为泡影?
她极力控制着自己,起身冲凌王福了福,“妾身告退。”
脚步刚动,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模糊,伴随着强烈的头晕和额角胀痛,几乎站立不稳。
被随身的小侍婢扶住了,“娘娘,您没事吧。”
想起那大夫刚才的话,视物模糊,头晕头痛。
淑妃浑身更冷了,像是每一根血管都凝固了一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被小婢女搀扶着离开润心园。
走了妃子,还有皇子。
谢远戎不动声色地坐着,自顾自喝茶。
谢远季则一直盯着谢意,“既然时大夫确实医术了得,那皇叔此番过来又是何意?”
说话间,意有所指地暗示,“怎么?上次时疫,皇叔献了名方不够,还想再为父皇寻访名医?您……不会也想来掺和我们家的家事吧?”
他们家的家事自然就是指立储。
听这人无意中点出谢意的真实计划,时暮心里重重一跳。
但看谢意依旧气定神闲地摇着折扇,“我早已经没有父皇,只剩一位皇兄。”他弦外有音地稍稍一顿,“但远戎和远季,你们可还有父皇。”
这大夫刚才就一直说自己能治父皇,谢远戎和谢远季默默一思,顿时神色大变。
谢远戎低头拱手,郑重道:“儿臣夜夜祝祷,祈求父皇龙体安康。”
“时大夫身怀精绝医术,乃沂朝之运,我既是你们皇叔,自不能让远戎远季你们两起了嫌隙。”他也不多说,把折扇往掌心一合,转身间,留下一句,“人,我带走了。”
看他沿着出润心园的花间小径往外走,时暮赶紧和谢栩一起跟上。
刚出园子,就被他稍慢一步,牵住手指,刚刚还因为差点被人噶了而狂乱的心跳一点点平复下来。
谢栩本来还想关心时暮几句,一看这场面,知情识趣地望天望大地,就是不看两个人。
沿着宫殿间左转右拐,不辨方向的小路走了一段,才来到马车旁,谢意让他上车,“这几天宫里太乱,你先回家休息吧。”
时暮刚刚就想了一路,决定还是告诉他,“或许我不该说出来,但我既然看诊,就只能把实情告诉她。淑妃绒毛膜癌伴肺转移,不化疗,没几天了。”
说话间,面前的小哥儿垂下鸦羽般柔软的长睫,语调稍显低沉,“你没必要总是这样顾着我,你有你的计划,我只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能帮你我肯定会帮,我只怕我弄不懂深宫里的权谋算计。”
谢意一时有些迷茫,见他转身,撑着车轼往上爬,动作比思绪快,伸手握住他手臂,“小暮。”
时暮停下动作,回过身,听到他说,“我没有想过让你进宫帮我。”
这人凤眸生得极为好看,浅浅的内双,眼尾有个微小的上扬弧度,平日里看着总是懒散风流。此刻,却只剩纯澈沉静的光。
“你想做什么便做,想说什么便说,只要有我一日,我就会护你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