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哥儿没想到大夫这么快就知道了,表情霎时变得惊恐而慌乱。
时暮安抚他,“你别急,我既然把你叫到这里,就是让你避开你姐姐。”
江洛稍微镇静下来,“大夫,我……我……”
时暮隔着屏风看了外面的江翠一眼,问他:“你准备怎么办?”
江洛咬了咬唇,“姐姐总是给我安排那些公子哥,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想到情郎,他脸上几许羞涩,几许骄傲,“他……可是全京城最不能惹的那个。”
时暮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怎么那么耳熟?
某日,自己曾大放厥词,“我男人可是全京城最不能惹的那个。”
不会是同一个男人吧?
虽然那人也不是自己的男人,但时暮多少有点好奇,眨眼盯着江洛,试图打探患者隐私,“所以他是……”
江洛扭捏间还是忍不住透露,“他是京兆尹的公子。”
时暮:哦,那没事了。
京兆尹乃是沂都的地方官,官居三品,确实是全京城……百姓,最不能惹的那个。比六品的国子监司业和奉直郎可强太多了。
“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姐姐?”
江洛的神情又露出些许难堪和焦躁,“因为……因为,他说还不到时候。”
时暮心中又是咯噔一下。
明知道江洛的姐姐一心想让弟弟嫁入豪门,此刻江洛已经怀孕,这男人竟然还要藏着掖着?让江洛一个人面对怀孕上身体的痛苦和来自亲人方面的压力。
如果一个男人真心想娶你,是不会让你因为他陷入困境和委屈。
江洛让时暮想起以前遇到的许多青少年,他们对爱情怀着美好憧憬,遇到的一个人就以为是一生一世,为他哭为他痛,更有甚者,为之自杀自残。
殊不知,那只是你漫漫人生路上的一棵绊脚杂草,未来还有苍天巨树等着你。
时暮也不好过多干涉,说道:“我先给你检查吧。”
为江洛做了次产检,他离上次潮热期已经十周,B超下看到的胎儿虽然只有几厘米,但已经初具人形,较大的头部上已经有眼睛鼻子,还有手趾和足趾。
但按孕周来说,他的hcg明显太低了些。
时暮给开了**,提醒他,“怀孕不是闹着玩的,何况你还是哥儿,要更加注意。多休息,让他陪在你身边。同时和姐姐好好沟通。”
江洛来之前以为自己铁定要露馅,很是害怕,没想到这大夫居然不准备把怀孕的事情告诉姐姐。
细细打量。
见这哥儿大夫五官秀丽,眉眼清朗,眸中的光彩宛如润玉之上的点点莹泽。
忍不住开口问:“你当大夫这么辛苦,不想赶紧嫁个官宦豪门的男人么?”
正要走出检查室的哥儿回过头,想了想答道:“我自己就是男人啊。”
江洛:……
送走两姐弟,完成一天的看诊,时暮回到家,看到宋念如正在院子里缝制。
她现在肚子越来越大,进入了孕中期。
之前,宋念如吐得死去活来,床都爬不起,现在看起来状态好多了。
整个孕期按每三个月,分为早中晚三个阶段。
孕早期胎儿快速分化,激素变化明显,母亲会有恶心呕吐、食欲不振、乏力嗜睡等症状。
孕中期胎盘形成,早期各种症状消失,母亲也会进入最轻松的三个月。
孕晚期时,又会因为胎儿压迫脏器、频繁胎动等原因,出现耻骨疼痛、胃口不适等不适,妊高征、妊娠糖尿病、脂代谢异常等各种问题也多在这一时期到来。
时暮走过去看到她在缝制男子的衣服,一问才知道原来三天后就是宋念山二十四岁的生辰。
宋念山这人挺好的,知道自己喜欢吃糕点,经常拿出做力工的工钱,给自己带各种不同的糕点。
既然是他生日,时暮自然要准备一份礼物。
白天趁着医馆没病人的时间,出来转悠,最后选定了一只蓝色的香包。
里面放着艾叶、熏草、丁香,闻起来味道不错。
宋念山生辰当晚,时暮提前关了医馆。
两家人围坐在院中吃饭,帮宋念山庆祝生辰。
长辈们都给宋念山送了礼物。
宋念如两夫妻就用红色麻布绣成的荷包里,装了二两碎银,祝宋念山早日成家。
最近时暮赚得多,江小兰手里的钱也多了起来。眼看天气越来越凉,江小兰给宋念山送了一条狗皮围脖。
自然时暮也有。
江小兰亲手帮儿子把毛茸茸的白色围巾系在脖颈上。
寒意瞬间被阻隔在外,时暮开心地摸了摸脖颈间柔软的皮毛,环住江小兰靠在她肩膀上,“谢谢娘!我好喜欢娘!”
江小兰伸手摸了摸脸颊,笑道:“娘也喜欢你。”
时暮也拿出自己准备的香包,送上最朴实的祝福,“祝宋大哥身体健康。”
宋念山捏着香包,好似尝到几分蜜糖般甜蜜。
两人系着一样的围脖,宋念如越看越觉得配,朝江小兰使了几个眼色,开口说道:“哎呀,我们大人要在这里说说话,念山带小暮出去逛逛吧。”
时暮每日早出晚归的看诊,本来想的是难得陪陪江小兰。可宋念如一直要求,江小兰也帮腔,时暮只好起身,跟宋念山一起出门。
初冬时节,夜风寒冷,时暮和宋念山边聊边沿着琉璃巷往前走。
最近,因为时暮买新宅的事搁置,两母子决定继续在店宅务住段时间。
每天早晚都能遇到他,宋念山心中又稍稍安定下来。
时暮给宋念山讲最近看诊的趣事,“人人都以为是厉鬼上身的菊园老板,其实都是人体激素分泌引起的病症。所以啊,只有医学发展,才解决更多病痛。”
时暮兴冲冲地和他聊,“宋大哥,你知道什么叫激素么?”
宋念山勉强地笑了笑,摇头,“我不知道。”
“激素就是……”时暮还没说完就被截住话头,宋念山一脸尴尬地挠头,“小暮,你告诉我,我也不懂啊。”
时暮停下,不再继续给他科普医学知识。
心里想起谢意,那个人倒是满满的好奇心,什么病都要追问。
确定是个无聊的人了。
两个人默然片刻,宋念山又问:“小暮,我听江姨说,前几天去菊园,你是和西市的王爷一起去的?”
时暮点头,“对。”
宋念山干巴地笑了笑,“奇怪,王爷……怎么会来约你?”
时暮皱眉,“我也不知道啊。”
宋念山心里乱麻麻的。
他怎么会和那些王爷走到一起?他明明应该是和自已一样的人啊。
又吹了会寒风,时暮实在受不了,掩紧围脖,和宋念山一起往回走。
刚来到店宅务的门口,便听到身后传来女子呼喊:“时大夫!”
回头看到那个叫江翠的歌姬迎着夜色跑来,带着一脸泪水来到面前,扑通跪倒在地,“时大夫!求你救救我弟弟!”
时暮伸手扶起她,“小洛怎么了?”
江翠哆嗦着嘴唇回答:“下午,我起床和他一起吃饭的时还好好的,吃完饭,我刚想出门去乐坊,他拿碗去洗,突然身下都是血,人也站不稳了,我请了春雨堂的孔大夫去看,大夫只说,说……”
说到这里,她像是极度害怕般,失声痛哭。
大量出血?
时暮听这症状心便立刻揪了起来,立刻追问:“说什么?”
“说弟弟脉象浮弱,乃是小产引起暴崩下血。服药之后如果没有止血的话,性命不保。”说到这里,江翠已是哭得泣不成声。
她刚听说小洛小产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可听到弟弟就要性命不保的时候,便再无心管怀孕的事。
她在乐坊,亲眼见过陪客的妓子,怀孕后吃药想把孩子打掉,最终浑身是血地殒命。
其实,江洛出血的的第一时间,江翠便先赶到了时暮堂,没想到医馆今天提前关门,只得转头去春雨堂。
好不容易求动孔白术去家里帮弟弟看诊,下了止血的汤药,却没能止血。
孔白术留下一句话,收了诊金便走了。
江翠不想放弃弟弟,打听了时暮家位置,赶过来找人。
暴崩下血就是大出血。
时暮之前帮江洛做过产检,确定不是宫外孕,那应该就是这个大夫所说的,自然流产造成大出血。
其实,那天时暮就发现江洛的hcg偏低。
如果服药不止血的话,可能是不完全流产。
“我和弟弟相依为命,如果没有他,我也不想活了!”江翠还在哭哭啼啼地述说着,被时暮出声打断,“别耽误了,我拿个药箱就走!”
说完,他回院里迅速背了药箱出来,催促,“赶紧走。”
宋念山不禁出声提醒,“春雨堂的孔大夫治不好,你真要去么?”
时暮脚步稍顿,“我不是孔大夫,我可以治好。”
说完立刻和江翠一起离开。
江小兰、宋念如、张强也跟了出来,只看到时暮背着药箱的背影,在夜色里快速远去。
江翠家离琉璃巷有一段距离,两个人一路小跑来到家中。
进门后屋子中点着烛火,江洛用手臂枕着脸,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
从裤子到地板,全是蜿蜒的鲜红血迹,时暮目测了一下,应该已经五六百毫升。
两人一起把脸色煞白的江洛扶到床上后,立刻进行B超检查。
江洛下身能看到大量血块,宫颈口还塞着一妊娠组织,宫体如两个月大,属于不完全流产。
不完全流产就是妊娠物排出不全,部分残留在子宫内,导致出血不止。
古代的止血药物虽然也是有用的,但问题是,妊娠组织还在江洛宫颈口,下止血药根本没有效果。
不把妊娠组织取出来,就会造成持续出血,乃至宫腔感染,影响患者未来的生育。
时暮安排江翠,“你出去外面等。”
江翠急忙问:“时大夫,不需要我帮忙么?”
时暮摇头,“不需要。”
“那你要?”
“我现在要帮他清宫。”
清宫术即刮宫。
虽然不需要开刀,但也是妇科手术的一种,是早期人工流产最常采用的方法。
目的是清除宫腔内的残余组织,使子宫迅速止血,帮助子宫尽快恢复。
虽然是一种治疗手段,但每一次清宫,因为会损伤子宫内膜基底层,也是对子宫的一次伤害。
时暮先完成消毒,穿戴好口罩、帽子手术服。
空间里,无影正明晃晃地照着。鸭嘴钳、大小不一的宫颈扩张棒、锐利的刮匙、子宫探针、纱布……各种手术器械器材整齐摆放。
给予患者静脉全麻,呈截石位躺好。进行常规消毒后,时暮拿过鸭嘴钳。
虽然戴着橡胶手套,还是能感觉到手术器械传递来的冰冷。
扩张产道、探查宫腔、扩张宫颈、负压吸引、刮匙刮净子宫内壁……
短短的五分钟,伴着大量血液血块被负压吸出,从江洛身体里清出一块较完整的胎盘,还有一块因为早已死亡而变为灰暗红色的小小的死胎。
手术的每个步骤都是既定的,可每个病人背后的故事又都不一样。
有些不想要,胎儿却迟迟滞留于母体,有些想要,却用尽办法也留不住。
结束清宫后,观察了一会。
江洛毕竟年轻,子宫收缩良好,出血也停了。
时暮松出口气。
今日份治疗完成。
江翠在门外交握着双手焦急等待,屋子里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到底怎么样了?
半个时辰后,门终于打开,江翠立刻冲进去,看到弟弟江洛躺在床上,人已经清醒过来,但脸色苍白,十分虚弱。
江翠急问:“时大夫,江洛怎么样?”
时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轻松回答:“没什么大问题,后续吃点药,注意修养就行。”
江翠的眼泪瞬间涌出了眼眶。
看着江洛遭了这么大的罪,江翠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如果不是时大夫,他已然殒命。
江翠在安静的屋子里缓了许久,才开口问江洛,“孩子是谁的?”
江洛侧过脸,不断地流着眼泪。
都说妇产科是八卦最多的科室。什么捉奸捉到妇产科,带着未成年来人流,一年之内九次人流……
各种毁三观的事情层出不穷。
时暮看着江洛这模样,估计和自己之前猜得差不多,遇到渣男了。
江翠越想越气,再开口时,声音满满怒意,“哪里来的野男人?是怎么认识的?他人在哪里?”
江洛只是默默流泪,一句话都不说。
江翠用手拍打着被角,颤声怒骂:“你说!到底是哪里来的小畜生?又是怎么诓骗你的!”
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要做的是解决事情。时暮劝她,“江姐,你也别急,我们先出去,让小洛休息好了再说吧。”
江翠狠狠擦了下鼻子,跟着时暮走到院中。
时暮把江洛的病情给江翠交代,“他虽然性命无忧,但流产毕竟伤身体,记得七天之后来找我复查,最重要是这段修养时间……”
“什么?”
“不可以和男子同房。”
提到这个,江翠又是气得面容扭曲,侧过脸,咬着腮帮子不说话。
原本,江翠早该回乐坊了,但江洛发生了这样的事,今日需留下来照顾。
江洛情况稳定,时暮正准备离开,一个身着黑色锦袍的男子突然大步从院外走进来,口中还亲昵地喊着江洛的名字,“小洛,小洛,想我了没有?”
走进院中,看到江翠和时暮,男人神情迷惑,“你们是什么人?”
江翠反问:“你又是什么人?”
江翠和男子大眼对小眼,片刻后,男子反应过来,转身就往门外跑。
江翠冲过去,抓住男子的衣领往回拖。
江翠已然猜到男子身份,怒不可遏,“你就是那个俺脏的小畜生对不对?”
男人知道江洛姐姐是个歌伎,晚上都会去乐坊,所以总是晚上来找江洛,没想到今晚他姐居然在。
开口狡辩:“你这女人怎能骂我!是你弟弟主动勾引我,对我投怀送抱的!”
江翠霎时被气得浑身颤抖,怒骂:“主动投怀送抱?他是我弟,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如果不是你百般引诱,他怎么会相信你?”又忍不住放声大哭,“你知不知道,小洛几乎为你送命!”
男子愣了愣,“什么意思?我已经十多天没见他了。”
时暮也有火,“江洛怀了你的孩子,小产血崩,差点没命!”
男人反应片刻,还是不想承认,“不是!这怎么能怪我呢,又不是我叫他怀的?自己身体不好就好好吃避子汤!”
时暮:……
江翠气到极致,抬起手就想打男人巴掌,被男人伸手抓住手腕,重重丢开。
男人换上一副狠厉嘴脸,“你个臭娘们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京兆尹的儿子!”
他冲江翠扬了扬拳头,“我就是打死你都没人敢管!”
时暮忍不了,正想上前,一道强撑着力气的虚弱声音喊道:“放开我姐姐!”
江洛扶着门框站在屋门前,恨恨地盯着男人,解释的话语却是对江翠说的,“姐!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太笨!这个姓曹的说自己会娶我!其实,他只是骗我的!”
江洛的眼神既有决绝,又满是懊悔。
江翠总给他安排乐坊认识的公子哥儿,让他去相亲,而且不允许他拒绝,还总说,嫁过去就能过上好日子。
江洛其实心中万分反感,总觉得自己的一切,从吃穿乃至亲事都被江翠掌控,让他喘不过气。
他认识了曹世锦。曹世锦说会娶他,他相信了,还在对方的言语诱哄下,全身心交付。
以为找到真爱,没想到曹世锦连哄带骗和他上床后,拖着迟迟不请媒婆来说媒,还三天两头玩失踪。
江洛心中不安,尤其发现怀孕后,更是担忧得吃下睡不着。
就在昨天,他发现自己一心要嫁的人竟然还有别的情人。
他流了一天的眼泪,不敢告诉姐姐,偷偷买了滑胎药,想把孩子打掉,没想到差点让自己殒命。
父母离开后,是姐姐去乐坊赚钱养活自己。如今,姐姐又给自己第二条命。
江洛心中又痛又愧,涌出泪来哽咽说道:“姐,我对不起你。”
江翠的心在一瞬间塌陷。
曾经她觉得,江洛能嫁个官宦贵子是最重要的事。甚至为了给他存嫁妆,让他能风光嫁人省吃俭用,拼命挣钱。
这一遭却让她发现,其实嫁不嫁官宦不重要,只要小洛好好的,和自己在一起就已足够。
“小洛!”“姐!”
眼看两姐弟抱在一起痛哭,曹世锦趁机溜出了院子。
天下渣男千千万,江洛绝对找了最渣的一个。
是可忍,时暮不可忍!
曹世锦溜出江家,正大摇大摆走在深夜街道上,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自己,“姓曹的!”
一回头,毫无防备地被一拳重重砸上鼻梁。
霎时眼泪鼻血一起流出来。
曹世锦痛呼出声,被时暮揪住领口,又是一拳砸过去,“今天不揍你我晚上都睡不着觉!我看你先天属黄瓜后天属核桃,欠拍又欠锤!想满足你那三厘米的需求,建议去做鸭,别他妈出来霍霍人!”
曹世锦看清他,厉声质问:“你是江洛什么人?关你什么事!”
“你这种臭狗屎,谁见了不能踩两脚!”
刚才曹世锦没反应过来,此刻见哥儿还想对自己动手,一把抓住对方手腕,朝后一别,把人按在墙上,“一个哥儿还想替人出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时暮死命挣扎,但哥儿毕竟和普通男人有力量差距,怎么也脱不了身,怒道:“玩阴的是吧,敢不敢正面碰碰?”
哥儿背对着自己,露出纤细脖颈,曹世锦这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视线停留在脖颈后那处微透的皮肤上,阴恻恻道:“你就不怕我在你脖子后面咬上一口?看你怎么办!”
若是以前,这样的话根本对时暮起不到任何威胁。
但身体不一样了,时暮顿时感觉到从心底生出来的恐惧,就好像大动脉暴露在了利爪之下。
撑着底气警告他,“我劝你别乱动!知不知道我是谁?”
曹世锦冷笑,“你还能是皇帝不成?”
话音刚落,不知什么东西划破空气,急射而来。
伴随着曹世锦的惨叫和松开的手,数点温热的鲜血溅在时暮侧脸。
然后,一柄玉骨折扇断裂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