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莱被禁止离开圣殿,整日的活动范围只有一小块地方,见到的人只有亚瑟和一些面庞笼罩在阴影中的侍从。
外界的风起云涌、纷纷扰扰他全不知晓,直到四天之后的早晨,他才终于见到了梅丽夫人。
当梅丽夫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赫莱立刻抛下打发时间的神典,不顾亚瑟的阻拦直冲冲朝梅丽夫人奔去。像个小炮弹一样撞进了母亲温暖的怀里。
“哎呀,我可怜的小赫莱。”梅丽夫人蹲下来,心疼地看着他,手不住地抚摸赫莱的发丝让他镇定下来。等到赫莱完全恢复平静,还有心思把亚瑟赶出房后,梅丽夫人这才有时间打量自己的孩子。
自从赫莱降生后,还没有哪一次与她分开这么久!
赫莱一个人被留在圣殿中,面对的都是一些古怪狂热的信仰者,一定很害怕……
这么想着,梅丽夫人心疼地将赫莱抱了又抱,亲了又亲,恨不得现在就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这里。
该死的、愚蠢的圣殿,早该被一把火烧了,还有那光明神,也配称神?
梅丽心中将圣殿连带其信仰的神明辱骂了一万遍,面上却保持着温柔的神色,轻声询问赫莱这几天过得如何。
赫莱没有隐瞒,老老实实地说了。
其实在圣殿里的生活并不差,吃穿住用比王族还奢靡,换一个人肯定心甘情愿留下来,但对于赫莱,再柔软轻滑的天鹅绒、再美味的菜肴、再体贴的服务,都不如格里默庄园里皑皑的白雪和阳光下泛着冷光的剑芒来得有趣。
至少……圣殿没有虐待赫莱。
梅丽夫人这样安慰自己。
来的时候她提了两个箱子,梅丽夫人推出两个箱子,嘱咐赫莱说:“这里面都是你从小喜欢的玩具、书本,还有我和你父亲放进去的一些东西……”说着,梅丽夫人忍不住死死抱住赫莱,平稳的声音中带着泣音,“我的小天使,我们没办法保护你,之前你父亲进宫,王也……”
赫莱心想,妈妈一定哭了,只是不想被他看见,才一直抱着不放手。他微微叹气,伸手回抱,又亲了亲梅丽夫人的下巴,柔声安慰:“没关系的,妈妈。一切都是圣殿的错。”
好一会儿,梅丽夫人才松开手。她已经恢复了平静,除了眼角处微微泛红,几乎看不出情绪曾经失控。
她仔细地叮嘱赫莱要好好生活,让他在圣殿里别拘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赫莱一边听着,一边乖巧点头。
“还有约尔德,那孩子也很思念你。”梅丽夫人拿出一柄小小的银剑,两段指节长,剑柄处刻着极为精细的雪狼咆哮纹路,上面穿了个小孔,用一根黑绳串起来,“这是他为你准备的七岁生日礼物,本来想到生日那天送给你,没想到遇到了意外。”
赫莱接过来戴上,忍不住问:“我不回去,约尔德怎么办?”
约尔德算是他未来的臣子,现在主人失落,他的处境应该也不好,赫莱担心他就此被家族放弃了。
梅丽夫人微笑:“约尔德是你的追随骑士,也会是格里默家族强壮、忠实的狼犬。赫莱,不用担心。”
时间快到了。
梅丽夫人缓缓起身,深深地看了她最爱的孩子一眼,像要把赫莱现在的容貌死死印记在脑海之中。
“不要怕,我的孩子。你是雪狼家族的继承人,谁也不能将你带走,我们一定会将你带出去。”
梅丽夫人走出门外,看见金发的骑士在外面等待。见到她,金发骑士露出热情的笑容,梅丽无视骑士的示好,眼神锐利而冰冷,像在看抢走她孩子的生死仇敌。
目送那位高傲的夫人远去,亚瑟无奈地怂怂肩,苦恼于不被赫莱的家人待见。
室内,将母亲带来的东西放好后,赫莱坐回刻意放低了的椅子上,沉思着。
看来哪怕王室出面,也拿现在的圣殿没有办法。
他或许身份真的特殊,是圣殿哪怕得罪王室也要留下的人,或许只是圣殿用以跟王室对抗的借口。无论哪一种,在双方势力僵持未分胜败之前,都不要想着离开了。
好在他的年纪尚小,距离剧情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需要太过着急。
毕竟就算现在想逃走,也没有办法,赫莱只能暂时接受被关在圣殿的事实,徐徐图之以待日后。
*
在圣殿里的第一个月末,加曼主教再次出现在赫莱面前,说今晚将举办圣洗仪式,届时需要赫莱出面。
赫莱无不可,毕竟身处圣殿之中没有自由,他们要自己做什么,也只能做。
仪式开始前,他询问亚瑟,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却只看到亚瑟嘴角意味深长的笑容。
“没事的,殿下。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让教徒们看看你就好。”
赫莱犹疑不定地换上一身白袍,与阴影侍者身上所披不同,赫莱的衣服光滑细密,虽然看不出什么用料,但赫莱心知那绝不是普通贵族能用上的织物。
肥大的衣袍笼罩着他细瘦的身体,赫莱没有穿鞋,赤足被亚瑟抱进了一间暗室。
圣殿向来烛火通明,这里却蒙在阴影当中,通过亚瑟马靴敲地发出的响声,可以推测出这间暗室面积不小。
双眼被黑暗笼罩,看不清四周,这让其他器官的感知力变强,赫莱嗅到了淡淡的水汽的味道。
他被放了下来,脚趾碰到略显冰冷的水迹,地砖异常光滑,赫莱需要扶着亚瑟的腿才能安全地站直。
亚瑟的语调稍显低沉:“我只能走到这里。去吧,殿下。沿着正前方直走,大概第十六步,你会抵达一个圆台。你只需要在上面安静地坐着就好。”
赫莱凝神,小心翼翼地往前探足,看不清前路,脚下又是水和光滑的地砖,每一步都走的无比小心慎重。默数到十六时,前面果然出现一座凸起的圆台。
赫莱俯身,仔细地用手去摸,摸到了圆台边沿,他顺势爬上去,发现圆台的材料比地砖更加温和,他以为自己踩进了一团绵软的云团里,被水冷过的脚掌渐渐发热起来。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亚瑟是否还在原地他也不确定,赫莱将自己环抱起来,安静地坐在圆台上,祈祷今晚的仪式快点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一分钟,五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
在赫莱感到困倦,眼睛一闭一睁的时候,突如起来的手自背后按住了他的肩膀。心跳停了一瞬,赫莱刚想起身,发现身后的人应该是加曼——他摸到了那人的衣角,在他见过的人里,只有加曼会穿粗糙又割手的衣服。
“很好……殿下,请您就这样静坐。圣洗仪式,马上开始。”
随着加曼的话音落下,黑暗里骤然腾起一共十六道火焰,它们分散在各个方位,被一面透明的玻璃罩盖住。但火光不算明亮,依稀间只能映出信徒们的下半身、苍白的手指和上半身隐隐绰绰的轮廓。
是的,信徒。
赫莱现在才发现这间空旷的暗室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沉默高大的信徒填满了,他们秩序井然地以圆台水池为中心,分成八竖队伍。每一竖队伍正前方摆着一张漆黑色的桌案,最中央立着一个竖纹玻璃杯。
亚瑟在其中一个队伍里,身为唯一一个没有披着袍子的人,他十分显眼。发觉赫莱正在观察他,亚瑟微不可见地摆动手指,像在和他打招呼。
赫莱所处的圆台外圈是一汪浅金色的水池,池壁并不周密,凿出了八个小口,但十分奇异的是,水池里的水并未外溢,就像被某种特殊的力量固定在一个范围内。
加曼的手掌从肩膀上移到赫莱的头顶,嘴里喃喃念了一句密语,应该是赞美神的祷词,但落到赫莱耳畔,却变成一串模糊的呓语。
清凉的触感自头顶蔓延,赫莱的脊背抖了抖,他发现加曼正在朝他头顶浇水,冰冷的液体顺着额角、侧颊、脖颈和锁骨往下流淌,抵达腹部和腰身时液体逐渐温热,它们从各方滑落又汇合在一起,蜿蜒到地面。
赫莱注视着它们,这些时而缠绵,时而独立的水珠似乎拥有特殊的重量,在平直的圆台上往外滑去,没入金色池水中。
与此同时,被紧紧锢在圆池范围的池水顺着八个小口往外滑落,一点点滴入玻璃杯中,变成了类似于葡萄酒的液体。
赫莱嗅到了一阵忽如其来的清香。
信徒们吞咽口水的声音在暗室中响起,此起彼伏,格外的清晰。赫莱忽然感到尴尬和窘迫,看到最前面一排的信徒双手捧起玻璃杯,将液体一饮而尽。随后,他们退至未知的阴影处,让第二位信徒走到前面。
就这样,加曼念一句祷词,浇一次水,那些具备特殊性的液体又没入玻璃杯,成为信徒们的“赐福”。
……赫莱胃部一阵翻滚,几欲作呕。
直到最后一排的信徒喝下杯中之物,加曼停下浇水的动作。这时,赫莱的颈部、右脚和双手手腕处涌起一阵刺痛,痛感并不强烈,近似于被虫蚁叮咬的程度。这些部位上浮现出金色圆环,一截从虚空中延伸出的锁链连接着它们。圆环出现了一瞬,很快便隐没下去。
“……”赫莱死死咬住牙齿。
这简直、简直像狗链一样!那该死的神,用什么东西锁住了他!
即便圆环消失,赫莱仍能感到隐约的禁锢感,和被什么注视的感觉。
该死,该死,他早该想到——
可现在再想离开也晚了,神的烙印已经留下。
加曼说:“神之锁链乃是赐福。赫莱殿下,光之天使,您是神的妻子,也是圣殿的妻子。”
隐没在黑暗中的信徒们纷纷抬头,注视着赫莱,密密麻麻的视线,掺杂着阴暗、晦涩,像一群蠢蠢欲动的野兽。
赫莱只有一个感受——无比恶心。
……
仪式结束了,信徒依次离开,彼此间没有任何交流。
一些人隐没在阴影中的面庞满是兴奋,他们仍然在回味杯中之物的味道,那种能让人的灵魂被洗净的感觉,唾液随之分泌。
我的小妻子……
更多欲望止于喉舌。
但是第二天清晨,他们被发现死在床上,双目圆瞪,舌头半缺,想被人活生生拔舌而死。
死状极为凄惨,令人不寒而栗。
没有人追究凶手,因为那根本不是凶手——浓厚的光明元素充斥房间,一点点蚕食信徒的尸体,直到完全吞没。
那是神的愤怒,神的妻子不容以污秽的思想亵渎,尽管他也是圣殿和所有信徒共同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