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芳携面无表情地走出来。
郑说打量他,对方惯常是没什么表情的,要有也只是浅浅淡淡的笑意,并不浓郁深刻。此时,他总觉得冷芳携的心情不怎么好。
探究的眼神落在身后,半掩着的盥洗室空无一人。郑说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
冷芳携问他:“怎么了?”
郑说又看了几眼,才收回视线:“没什么……”
鼻头抽动两下,迟疑说:“闻到了点臭味,也许是错觉。”
狗鼻子么?
冷芳携真有些怀疑郑说的人类基因里有没有加入点边角料了。
“你大概还没睡醒。”他说。
等两人离开,大意志才施施然背手走出来,打量陷在日光之中的卧室。
斜放的银色轮椅,猫爪图案的靠垫整齐摆放,床面还未来得及整理,被子半掀开,褶皱之间,似乎还能嗅闻到残留的淡香和人体的温度,床头柜上,一本半开的书籍安静摆放,光线在字里行间移动。
多么富有生活气息的场景。
满满的,全是属于人类的味道。
大意志深吸了一口,看向他的本体,眼底不无羡慕:“原来陪伴在他身边是如此愉快,舒适。多美妙的感觉。”
“如此得天独厚,近水楼台,你却把一切都搞砸了。”大意志摇摇头,恨铁不成钢。
烬说:“换成是你,不见得比我好。事后诸葛亮而已。”
他居然用了个人类俗语。
看着眼前狗咬狗的一幕,图灵机嗤笑几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客厅两人浑然不知卧室内争锋相对、暗流涌动,郑说解下围裙,端出浓香四溢的鸡汤。
光是嗅闻,冬日寒意便被腾腾热气驱散。
与鸡汤作伴的还有数枚拳头大小的嫩白馒头,冷芳携喝了碗鸡汤,又吃了半个馒头,其余全被郑说解决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冷芳携借口看书要回卧室,郑说要跟过去,被他按住肩膀推开:“你太吵了。”
哪怕只是坐在他身边,时不时都要掐掐脸颊摸摸腰,没有消停的时刻。
当然,这时候赶走郑说,主要是为了卧室里多出的大意志。冷芳携说得坦然,毫无心虚之意。
郑说挑眉:“嫌我烦啊?刚到手的时候对我这么热情,现在就厌倦了,真是无情。”
这样说,还是乖乖地让出路。
“下午我给你做甜品。”不能待在身边,也要时不时进去看看。
目送冷芳携慢慢走入卧室,门掩上,“咔哒”一声,锁舌入孔。
郑说眼皮子直跳,狐疑地盯着门。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怀疑随着冷芳携突兀的关门动作放大到极致。
从前基本不关门,今天突然关上……
难道里面真藏了个野男人?
郑说已经走到了门口,想了想,还是走开。
方舟守卫森严,连只蚂蚁都爬不进来,更不用说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是他疑神疑鬼了,自己吓自己。
野男人把床整理得整洁干净,坐在床沿拿起冷芳携的书翻看。
听到门开合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说道:“总是待在房间里不嫌闷吗,出去走走吧。就你和我。”
冷芳携道:“我还不想引起方舟其他人的注意。”
大意志转过身来,面带笑容:“当然是通过外人无法察觉感知的办法走出去。”
见冷芳携倚靠白墙,神色冷淡,似乎对自己的提议不感兴趣,大意志眼尾耷拉下来,可怜兮兮地说:“再等一会儿我就要被本体回收啦,对我这种存在来说,这无异于彻底消亡。再此之前和你单独相处一会儿,是我唯一的愿望。”
“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一脸很能引起他人心软同情的表情。
冷芳携心里却不为所动——大意志横亘此世两百多年,受他影响走向死亡的生命体不知凡几,装一时的可怜,还没到能让他忘记对方危险性的程度。
而且躲藏了这么久,却在他与意志井近在咫尺的前夕突然露面,直接和他接触,并采取各种手段吸引他的注意。
热情洋溢的笑容背后,太像隐藏了不怀好意。
有时候正是那些一眼无害的存在最危险。
但因为大意志的身份特殊,烬也未表露出任何不妥,冷芳携思忖片刻,仍然决定跟他走一遭。
轻轻的颔首,是矜持的首肯。大意志笑容放大,眼眸中闪烁着不加掩饰的喜悦。
他站起来,黑压压盖住一片光影,笑得意味深长:“只不过要以另外一种形态。”
“……?”
身体突然变得好轻,视野骤然变短变矮,冷芳携感到自己被热烘烘的绒毛簇拥,一低头,对上了一对软趴趴、毛绒绒的爪垫。
又抬头,在大意志眼底看见了全貌——尖耳朵,粉鼻子,聪明毛,他变成了一只猫。
与使用支外体时的体验截然不同,真身化为猫时灵肉更加融洽,感觉更加沉淀、真实。
甚至会不自觉带出猫的习性,在大意志弯腰将他抱起时,身体先于理智,应激性地在男人紧实的手臂上留下几道血印。
另有一种新奇体验,冷芳携微微分开爪子,发觉在日光下深色毛发呈现半透明状态,仿佛幽灵一般,浑身轻巧灵动,似乎轻轻一跃就能飞到半空中。
“不错。”大意志心满意足地搂抱猫咪,对手臂上的印痕更为满意,“勋章还是拿到了。”
又对默默旁观的本体挑眉:“此猫我先带走啦。”
说话间,扫过趴伏地毯,眼神凶恶愤怒的图灵机,不无得意之色。
几乎一瞬间没了踪影。
大意志消失,图灵机身上重若千钧的压力终于跟着退散,他缓缓站起来,甩甩拟真毛发,呲牙咧嘴,愤愤不平。
“你就这么任由他带走冷芳携?!”
烬没回答他的质问,堪称宽容地想:毕竟是将死之人,让他得意一阵,也无关紧要。
又想到大意志跟他商量过的事,暗色眼眸里微光闪烁。
图灵机见状后退半步:“……你们在打什么鬼主意。”
烬缓缓移开了视线。
厨房里,郑说全神贯注在蛋糕体上裱花,浑然不知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其实藏了不止一个野男人,更不知道其中一个野男人偷偷地将猫抱走了。
……
一步即是天地之别。
高空风声猎猎,寒气四溢。这么高的位置,只是稍稍一垂眼,便能俯瞰整个第三区,乃至于其他区域,以及更远的荒野、高山、沙漠和海洋。
第三区最高的两栋建筑都在脚下。
悬空的那一瞬间,冷芳携有些微不适应,这个世界的躯体还是太孱弱了,即便被大意志转换了形态,基因里畏惧危险的本能仍旧使得他飞机耳。
但肉/体之中寄宿的是一个何等强大的灵魂,曾经搬山倒海、采云摄月的强大修士,更远的深空都去过,更不用说这一点点距离。
冷芳携很快就适应了高空中的状态,压低的两耳恢复原状,毛绒绒的尾巴则惬意地垂下来,尾巴尖随风甩动,像在钓这整片大地。
抬眼,不远处便是主宰一切的漆黑太阳,冷芳携往往是从地面抬头仰望,还是头一回在这么近的距离,以这样平等的角度观察。
这时才发现黑太阳乃至附近的深色雾气都呈现幻影一般不凝视的状态。
大意志的声音很懒散:“这是专门放出来骗你们的,其实大多时候我不在天上。”
“你想再近一点吗?”他问,语气里带着调侃,“不过你就算伸爪去碰,也只能碰到一片空气。”
这样说,这颗高悬头顶,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人胆颤的造物,与遍布高楼的立体投影广告没什么分别。偏偏就是这样的存在,让所有人类在恐惧中服从。
两大集团的人知道吗?
他们或许一清二楚,但哪怕是个幻影,也没人敢质疑它的权力。
一道破真相,冷芳携就对黑太阳失去兴趣,猫咪状态的他拥有一双猎食者的瞳孔,此刻冷静而漠然。
“你带我出来,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才不会相信大意志拿来卖惨示弱的借口。
大意志摸摸猫耳尖的毛,勾指顺着来到下巴处,轻轻地挠动。冷芳携遵循身体本能,发出舒适的呼噜声。
“放心,不是来绑架你,也不是想私下和你达成反抗主神同盟。我还没那么不自量力。”
大意志语调轻松而愉快:“我只是想——想看看你,也带你看看这个世界。毕竟,我与它一同而生,同行了数亿年,在我没有反叛之前,我即是它,它即是我。”
凌冽的风推动身体,冷芳携在男人炽热紧绷的手臂和胸膛间舒展,接下来的画面就像是快速切换的电影镜头,大意志抱着猫穿过街头小巷,步入霓虹灯闪烁的混乱地带。
恶徒、瘾君子、雇佣兵、牛郎猫女,三教九流混杂,沙哑的女声在背景里吟唱杀人行动,衣着暴露的改造人招揽生意。人流如梭,冷芳携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狐狸眼青年身着炭灰色风衣,半垂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走在街头。
“啧。”大意志也发现了他,嫌弃地轻轻掩住冷芳携的眼,“我们不看他。”
冷芳携把爪子搭在人掌之上,只是稍稍使力,就按压下来。正巧林蔚停住脚步,似乎察觉到了外人的注视,朝两人所在的方向看来。
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他一无所获。
其他区域也在眼前闪烁,除了中心区没有第三区那样繁华之外,景象没什么两样。高贵的归于高贵,低贱的归于低贱,日光磊落,却有无数阴暗滋生。
两人的最后一站是荒野。
这片占据了星球43%土地的区域与教科书上的描述相差无几,广袤无人烟,残存废弃的旧时代建筑,深色的土壤上遍地是机械的残骸,齿轮间卷着猩红液体的卡车漫无目的行使,孤零零立在坡上的电视机哗啦啦在鬼怪节目和科学探索中来回切换。
诡异,怪诞。
冷芳携观察它们,感到这些失控了的游荡机械附着异常的“灵”,一种趋于腐败,晦暗阴森的精神力,本能地让他不适。
尖利的爪子在肉垫间冒出又收缩,收缩又冒出来。
大意志按住右爪:“不要看这里很荒凉,再等三分钟。”
阳光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偏移,抵达某个角度时,八音盒盛放,滴滴答答的节奏旋律带出一阵无形波纹,转瞬间,残骸废墟——被城内人蔑称为垃圾场的地方之上,旧日重现。
城市车水马龙,穿流的行人握着手机,大概是夜晚,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地表堆积出无数小水坑。
街区商店玻璃展示柜内的金鱼吐泡泡,睡在一边的三花猫虎视眈眈,店主人扇着蒲扇,不轻不重地拍打在猫屁股上。
放学时刻,矮矮的小女孩撑着透明雨伞,脚踩明黄色雨靴,幼稚园服上纹着大黄鸭,被成年人手拉手,兴奋地注视被雨水笼罩的世界。
无数个过去的场景,将空荡荡的原野填充。
如此饱满。
冷芳携穿梭在博物馆,行走在大学校园。后来,场景变化,繁华的城市变得冷清,街边行动的是穿白色制服的仿生人。
他甚至看到自己过去的“家”。
福音教堂里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双目紧闭,哪怕此刻无声无息,记忆里的颂歌自然而然地响起。
“电子幽灵。”冷芳携从知识堆积的宫殿里翻找出这个词语,是他在一本封禁书上看到的,书上对此的标注唯有一行简短的字:附着在机械上的思念。
被宣传成有死无生之地的荒野,原来还藏匿有如此美好梦幻的景色。
冷芳携安静地看着一切,渐渐地,过去褪色了的记忆重新生动起来。
但美好总是短暂易逝,可能才过了五六分钟,所有的幻影消退,唯余冷风和咔哒咔哒的机械响动。
“大部分时候,我都在这里游荡,和它们一起。”大意志指向附近的游荡机械。
冷芳携忽有所悟,问他:“这些东西是怎么产生的?”
大意志笑起来,一把将他抱起,翻转过来四目相对:“聪明小猫!你明白了!”
激动之下,埋进冒粉尖尖的肚皮,被冷芳携恶狠狠地挥开。
笑容转瞬柔和下来:“它们因我而生,就像我因这个世界而生一样。”
冷芳携跳出人类的手臂,看他捉来一个鱼状机械,扔到面前:“你往里面放一点精神力。”
大概是孩子们的玩具,原本同水池配套,现在水池干涸了,眼睛也瞎了半个,光滑的体表全是斑斑锈迹。
虽然进入小世界之后精神力会得到抑制,但不会消失,冷芳携凝神,很快调动起庞大精神力中的一缕,注入废弃机械之中。
“噗。”机械吐出一连串水珠般的物体,完好的那只眼睛颤动着,看向冷芳携,“噗。”
又是一连串“水珠”,冷芳携竟然从它死鱼般的眼睛里看出了惊恐——那里面倒映着一只凶神恶煞的猫咪,显然,机械正为遇到天敌而恐惧。
问题不在于此,这分明是个死物,只是注入了一点精神力就像画龙点睛般活过来……
“现在换成我。”大意志把另一只成对的机械拿过来,轻轻一碰,机械瞬间弹出锋利的牙齿,鱼眼猩红,鱼尾摆动间,粘稠的血液自身下流淌而出。
它很快发现了“同伴”,眼里闪过浓稠的恶意,张嘴露出獠牙,凶意满满地要去撕咬。
大意志又是一碰,扼死了它。
“就像这样。”大意志笑眯眯地看回来,“只要我在这个世界里一天,就永远会这样。”
“人类会渴望死亡,生灵会演化邪恶,就连这些本该报废的器具,也自己动起来——追逐磨损的本质。”
“这就是我的源质——永远在向下。”
手指轻轻触碰冷芳携的额头,大意志低声询问:“你愿意占领这个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