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区内环寸土寸金,从天空到地底,人类恨不得将每一寸空间都开发到极致,于是高楼大厦与幽暗地下室并存。空间被开拓到极致,越显得逼仄。
偏偏独栋别墅附近,是一片未经多余开发的自然地带,林木奢侈地抛洒在蜿蜒山头,珍稀鸟类在林间飞舞,日光穿过林梢层层洒落,在一捧清泉上点染浮金。
漂亮得炫目。
清寒的空气伴随孤鸟啾啾回荡,肉垫踏在干枯树叶上,即便力道放轻,也发出一阵碎叶之声。
冷芳携越过枯叶地,跳到更高的地带。
一路走来,独栋别墅连同城市被他甩在身后,回首望去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轮廓。
高大的机仆亦步亦趋,挡住了大半日光。察觉到冷芳携的视线,图灵机很快让出空间,于是更多光线如愿以偿地照耀在猫咪身上。那一身本就柔顺的毛毛,在光线下游动银色的光泽,使支外体看起来像昂贵珍惜的艺术品。
尖耳朵直立着,几缕白毛垂下,探测器隐藏其中,不断接收周围的信号,为冷芳携提供信息。
支外体身上套着一件黑黄条纹毛衣,尺寸正好。
因为是图灵机多日努力的成果,即便配色不怎么合心意,冷芳携还是收下,并立马在下一次使用支外体的时候,迅速地换上了。
图灵机投出数个愉悦微笑的表情。
——毛衣套在猫身上,就像他用独有的方式标记了冷芳携,由此而生的安心感对图灵机来说,是种新奇的体验。
“这附近的山头,产权登记在郑说名下,是别墅的附赠品。”图灵机介绍说。
这一片地带的别墅间隔很远,别墅本体其实不重要,令人咂舌的天价更多是每一栋别墅自带的自然风光带的价钱。
郑说购买的这一栋位置最好,自然带最辽阔,风貌最宜人,维护成本也最高昂。
整天在床上厮混,冷芳携已经腻味了。他原本只是想出来逛逛,呼吸新鲜空气,没想到外面的景象远比他想象中好。
在霓虹灯闪烁的第三区待久了,冷芳携差点忘记了什么叫自然风光,黎明军基地所处的黄金沙漠更如同一场梦。
湖面波光点点,湖水清澈,底部的鹅卵石清澈可见,几尾游鱼在其中盘旋游动,淡绯色的蝴蝶鱼尾极其漂亮,像人工繁育的名贵品种。
冷芳携并拢双足,缓缓探出头来。
淡淡的水波荡漾间,映出一张毛绒绒的?楔形脸?。猫眼大而圆,浑如两枚清透深邃的昂贵宝石,盯住了湖面下朝他游来的鱼。
虽然没有在气味上模拟真猫,支外体好歹具备猫的外形,这些鱼看到天敌不跑?
好笨。
想来即便打着“自然风光”的名号,物业也肯定会通过影响最小的办法维护周边的生态。这种一看就不能好好在野外生存的观赏鱼,想必也是高价购买来放入湖内养着。
蠢笨的幼鱼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危险”,每天在湖里游来游去,悠闲自在,饿了有定期投喂的鱼食,活得好不自在,哪里知道看到天敌要躲起来呢?
它们小小的脑袋里,或许根本就没有天敌的概念。
冷芳携一时玩心大起,想要吓吓他们,便探出右爪,悄无声息地靠近水面。
水波即将润湿肉垫时,他突然后悔,快速地收了回来。
身后已然趋势待发,只等小猫不小心落水了就立即出手捞猫的图灵机松了口气。看来冷芳携还保有理智,没真的玩起来。
图灵机看他小小一坨,生怕他栽下去。
赫莱猫一脸严肃,坐姿端庄。
还是不打扰它们了。
别人生活得好好的,他干嘛手贱去破坏那种安详愉快呢?
他不是非得让所有生物生存在天敌的阴影里。
新世界的人类已经足够苦闷,让这些笨鱼自由自在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冷芳携甩甩尾巴,余光瞥见水面上飞来另一道影子。他还没抬头,影子就已落在对岸的石头上。
是一只巴掌大小的鸟,褐色的渐变羽毛,鸟喙和爪子极为锋利,黑色豆豆眼盯着冷芳携,脑袋一转一转,似乎对突然出现在林间的生物很好奇。
那鸟爪下按着一粒淡黄色的果实,时而梳理羽毛,时而低头啄食,但那只是间歇性的,大部分时候,它都傻愣愣地看着冷芳携。
冷芳携悠然地和它对视。
忽然站起来,那鸟警觉地张开翅膀,飞起一段,发现除此之外,四脚生物并无其他动静,才又缓缓落下来。
脑袋又一转一转。
冷芳携朝他张开嘴巴,露出里面的尖牙,动作颇具威胁意味。
鸟这回学聪明了,没被冷芳携吓到。
相反,他似乎因为冷芳携的动作误会了什么,忽然叼起啄了半天毫发未伤的果实,飞到四脚生物近前,“噗”的一下丢给冷芳携。
而后腾飞而起,眨眼间没了踪影,只听到一声声清悦鸟鸣。
“……?”冷芳携推推饱满的果实,嗅到一阵淡淡的清香,声音困惑,“这是……投喂?”
哭笑不得:“它把我当成没能力养活自己的幼崽了?”
图灵机背着他不断投出代表开心的表情,闻言肯定地说:“黑林鸫,善于鸣叫,性情凶悍,对幼崽友好,每年都有黑林鸫投喂各族幼崽的事例。”
“冷芳携,它把你当成宝宝了。”
冷芳携难得羞愧。
他想逗鸟,鸟却把他当小孩,把恐吓动作当成幼崽乞食。
鸟也这么笨,难怪鱼活得这么好。
被轻松愉快的氛围感染,冷芳携在干燥岩石上趴伏。
阳光温暖柔和,呼吸间都是泉水的清甜,没有比这更惬意的时候。
猫咪舒服地眯起眼睛,尾巴懒洋洋地左右甩动。
图灵机直勾勾地盯着。
要是装有拟真眼球,仿生人现在一定被尾巴逗得左看右看。
图灵机忽然有种上前一把抓住尾巴,从尾巴根一捋而下的冲动。
冷芳携浑然不知尾巴被觊觎了。
蝴蝶鱼凑到跟前,小口一张一合,细密的水泡不断上浮。
鸟鸣悠远,伴随渐渐柔和的山风拂过湖面。
这样宁静,悠然,让冷芳携久违地忘却一切烦忧,回想起很久以前经历的那些世界。
每个世界的生灵各有其可爱之处。
他在某个世界的洞穴里躲雨时,传闻中无恶不作的黑色巨龙蜷缩在最里面,红色瞳仁惊恐地瞪大,跟他面面相觑。
冷芳携那时看起来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一点魔法元素都没有,也不像久经锻炼的骑士或执法者,偏偏往洞穴一坐,硬控黑龙近十分钟。
黑龙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最后朝他丢来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见他不走,又陆陆续续丢出许多举世罕见的昂贵珍宝。
王朝的传世桂冠也被他随意扔给冷芳携。
结果冷芳携还是不动。
“……”黑龙的声音浑厚沉闷,带着郁闷,“狡猾贪婪的人类,你成功惹怒了烈焰大人……”
边放着狠话,便唰得变小,啪啪扇着翅膀飞快离开洞穴闯入雨幕。
也曾一袭白衫背负行囊,曳杖行进在高山深岭间,向他讨封的黄鼠狼精贼眉鼠眼跟在一旁,一只妖怪,比人类还娇气,走不到几步路就说要停下来休息。
“啊呀,恩公,小生实在走不动了。歇一歇吧。”黄鼠狼精扑通坐下,刚刚化形,顶着七八岁小孩的外壳,嗓音却比中年男子还要浑厚。
坐不了几分钟,就说肚饿,不知从哪儿抓来几只肥鸡,吃得满嘴流油。
冷芳携也分到一只,还没吃完就饱了。
黄鼠狼精睁着灯泡一样古怪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人类的腹部瞧,若有所思过后,说道:“难怪人类能活这么多、这么久,你们吃得这样少,一点也不费粮食。吃得这么慢,粮食会发霉呀。”
然后,兴奋地朝冷芳携拱手:“多谢恩公教我!等我送完恩公,就带族人帮人类做工,以工换粮,岂不两全其美?”
冷芳携被他的想法逗笑了:“嗯……黄先生确实颇有智慧。”
另一个世界里,占据星球的是灯塔树人。冷芳携同族人们扎根在水底,树梢的灯笼在水面上明灭闪烁,他们不需要说话,每一次摇晃带起的清风都是交流。
只有夜晚,冷芳携会脱离水底,回归人类的状态,漫步水波之上。
同其余的树人聚集在同一片天幕下,一起观赏炫目流星一闪而过。
还有太多太多,冷芳携记得的,不记得的。
其实那些世界里做过什么任务,已经刻意地遗忘了,唯独这些断断续续、平淡却又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冷芳携还记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并不惊心动魄,却足够刻骨铭心。
而今,在这样一个即将走向绝望毁灭的世界里,他再一次体会到同样的感动和满足。
这就是一直以来,他不停穿梭奔走的意义。
可回顾最近,大半心神被与烬周旋占据,对世界的探索、体会变少了。
那些他匆匆抵达,又匆匆离开的世界里,该会有许多值得铭记的时刻被他错过了。
冷芳携偏头,找到烬的方位。
他实在不理解主神拥有亿万个相似却又与众不同,如此多彩的世界,怎么会一点都看不到,反而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烬也不理解冷芳携的想法,他回答说:“每一个小世界形成时,我就洞悉了它所有的规则和未来。于我而言,它们并非动态变化,而是静态的珠子,没过多长时间就遍布裂纹,化为一片粉末,实在没有投以注目的必要。”
他跟冷芳携说话,声音刻意放得柔和,提到由他而生的世界时,眼底却一片冷漠。
冷芳携看向水下:“我也只是静态珠子里的一个分子,你也实在没有对我投以注目的必要。”
“……”
这不一样。
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内心的情感和想法,闷闷地闭上了嘴。
心头萦绕的感动散去,冷芳携起身,打算去别的地方再逛逛,余光忽然瞥见树梢一道蛇影。
不知何时攀过来,高高悬在他头顶。冷血动物的窥伺是个危险信号,冷芳携敏锐地看过去。
一条青色的长蛇,蛇身手腕大小,蜿蜒扭动,吐露蛇信,猩红双目看向冷芳携。
冷芳携蹙起眉。
没见青蛇有其他动作,就率先离开了。
黑猫的影子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青蛇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蛇眼忽然暗淡下来——就像是灭掉的信号灯。
……
“……冷芳携。”
细长的非人舌头卷动着,柔情脉脉地吐出名字。
密闭的漆黑房间里,冰冷的水液晃荡,反射到墙壁上一道又一道幽暗光线,某种庞然巨物拖着长长的,粗/硕的尾巴来到岸边。
沈千重破开水面,水珠挂在他苍白的肌肉上,腰身以下被深绿色泛着奇幻光彩的鳞片覆盖。
他低低地呼唤着:“冷芳携……”
多次基因改造使得他神经异变,勉强通过与蛇类基因融合生存下来,却变得疯疯癫癫不甚清醒。
沈千重不在意这些,他只想等待冷芳携醒来,哪怕活得再狼狈也值得。
现在,他等待已久的爱人终于回到他的世界。
只是,出了一点意外。
狭长的眼眸蒙上曾淡淡的腥粉,沈千重不受控制地弹出獠牙,毒液四溢。
冷芳携居然被郑说发现了,被他藏在别墅里。
方舟的人看起来一点也不知道。
……他不能让冷芳携和郑说继续待在一起,郑白镜的克隆人,不值得信任。
但他又不敢去到冷芳携面前。
记忆里失败的表白狠狠刻在心上,伤口至今未曾愈合,使得沈千重完全不敢再出现在冷芳携眼前。
万一,又被拒绝了怎么办?
沈千重胆怯地想。
蛇类瞳孔一时紧缩,一时放大。
沈千重前一秒还冷静地思考,下一秒蛇尾焦躁地摆动,冷峻的面容浮现出一丝迷幻的笑。
芳携醒了这么久……
一定已经发现,他同自己的关系在新人类眼中并不清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