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停尸于生前寝宫流云殿,由太子为其沐浴容颜、括发、更换寿衣,由此寿终正寝。擦干净七窍残留的血迹,天成帝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熟睡。*
第二日,太子早早地就换上素色丧衣,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与梁惠一同将先帝遗体装入金丝楠木棺桲之中。木棺停在太极殿,棺前供桌摆放酒馔等祭品。设安神帛,立铭旌,上书“大行皇帝梓宫”。*
这一日阴雨连绵,像天也感应到真龙陨落,乌云缭绕,满目哀景。
京都文武官员及命妇服素服,冠乌纱,由太极门而入哭丧。唯有阁臣、九卿及其余三品大员能在太极殿外长檐下跪别先君,所有人无论心中想法如何,皆面露哀戚之色,以示对先帝的崇敬和追思。
这是一位帝王得以笼罩宫阙的最后余韵。
细针大小的雨丝斜斜飞入檐下,沾湿衣袍。骆希声深深埋头,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只觉得跪了近两个时辰的双腿酸痛到近乎麻木,腿上的肌肉只是微微颤动,便引发一阵针扎般的锐痛。
在哀恸的哭嚎声中,他以袖掩腿,深吸一口气,偷偷换了个姿势,两腿仍然麻痹,却比之前好过些。
老实说,他现在还没有天成帝变为先帝的真实感,只觉得一切好似梦境,进度快到可怕。明明不到半月前还是冷芳携的生辰,他还痛苦于无法将心意向冷芳携袒露,无法将礼物送出,短短数日,事情急转而下,先是帝隐罢朝,揽雀宫也没了声息,再就是太子监国、榻前侍疾,紧接着宫钟鸣响,帝崩。
骆希声不得不怀疑其中的蹊跷之处,比如太子侍疾时做了什么,天成帝是否真是重伤不治而亡……但思来想去,又觉得以太子的城府能力,不至于将梁路两位近臣收买。
天成帝,是真的死了。就这么抛下冷芳携。
弥留之际,他难道不会对冷芳携的未来担忧吗?身为多疑、控制欲强的帝王,难道舍得让心上人留在人间?
并非骆希声恶意诅咒冷芳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猜测。
其中发生了什么,骆希声不得而知。最终的结果就是太子即位,揽雀宫仍然是那个揽雀宫,似乎不因改朝换代而动荡,更不存在许多人揣测的新帝清算妖妃——太子似乎是个孝顺儿子,非但没有为难父皇的宠臣,反而礼遇有加。
只是世事无常。
骆希声叹了口气。
明明不久之前,天成帝与冷芳携还如同寻常夫妻般畅游御河。
胡思乱想之际,骆希声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在风雨之中,那声音并不明显,只因为他跪在最后,又耳聪目明,才得以提前捕捉。
太子在殿内,文武百官已弃至,现在才来的人……会是谁?
天成帝那个默默无闻的云妃吗?
骆希声没有回头,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借着余光打量来者,心中怀有隐秘的期待。
就见眼旁飞出一截带雨的苍白衣袍。来人檀发未束,垂落于腰际,绵云般的发丝上挂着雨珠,仿佛连串的珍珠明宝,宽大的衣袖间隐隐露出一双骨节秀丽、白皙莹润的手,指贝带着淡淡的粉意。
他心头一震,仓促地抬睫,就见冷芳携眼眸微垂,默立在檐下。他身后跟着那位名为十一的护卫,半个身子都被雨浸湿,卷翘的头发上全是雨痕,正低头收伞。
护卫像只狗一样甩动头发,晃出的水渍落到两旁百官身上,惹来隐晦的注目。
这下,再是沉浸在哀伤中无知无觉的人,也该注意到忽然露面的陌生面孔——对一些人来说,冷芳携是陌生的。对剩下的人来说,则是“久别重逢”,至少骆希声发觉易阁老眼中的神色极为复杂,像是开口想与冷芳携说话又不敢。
这么久没见,冷芳携还是那样神色冷淡、近乎目空一切。或许是因为今日阴沉的层云,细密斜飞的雨珠,昏暗的光线,更显得他眉宇清傲凌厉,薄唇殷红如血,肌肤莹润生辉,不似凡间人。
脸颊没有消瘦,也未从他身上嗅到血味和药味。
骆希声始终提着的心总算能落到实处,他松了口气。但下一刻袖中的手攥紧了,他有千言万语想与冷芳携诉述,可在这样的场合——在他枕边人的丧仪之上,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明明天成帝已死,冷芳携已经不再是被拢在掌中的珍雀,他可以自如地与他说话,而不必因他与天成帝的关系羞耻万分。可此刻,仅仅只是注视着他就令骆希声觉得自己像一个恬不知耻的小偷。
天成帝的离去让冷芳携与他的关系更为紧密,从此以后所有人提到冷芳携,就会提到揽雀宫,就会想到曾经将他呵护备至、爱意深沉的英明帝王。
冷芳携与天成帝的名字,将纠缠至死,再也无法分开。
群臣的目光落到队伍末尾最中间唯一站立的人身上,后者静默片刻,才同身后的护卫步入太极殿中。
一路穿过伏跪哭丧的朝臣,那人脚步不停,反而是在行进线路上的人下意识往两侧挪动,为他分出一条小路。
冷芳携步履款款,走过他们身侧时衣袖上残留的雨珠滑落,溅在蒲团及素色丧服之上。
他的身影没入太极殿内。
有未见过他的年轻朝臣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瞧不见了,才下意识出声:“那人……”
那人怎能进太极殿里?
现在里头只有一个太子,也仅有一个太子——先帝亲缘淡薄,近乎孤家寡人,嗣皇帝不是他的亲子,目前却是唯一一个有资格打理丧仪的人。
就连后宫中那位默默无闻的云妃都不能走进太极殿,此人……
紧接着,年轻朝臣脑海里闪过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他立刻意识到刚才让他下意识让开道路,殷勤到近乎诡异的人是谁。
……
太极殿里烛火莹莹烁烁,昔日先帝处理朝政的长案撤去,空旷的大殿上如今停驻一方巨大的棺桲,在跃动的火焰之中散发仿佛来自冥府的幽暗气息。
冷芳携的目光越过铭旌,最终来到跪在棺材前的太子身上。
后者先是不辞辛劳地处理朝政、奉汤药侍疾,再又因先帝突如其来的死亡忙于丧仪及新旧更迭等诸事,可谓日夜不休。如今眼底青黑,一脸疲惫,能始终将背挺直,跪哭近五个时辰,足见孝心昭昭。
“贞哥……”太子开口,嗓音沙哑低沉,眼眸里是哀切和晦涩。
冷芳携微顿,最终走到棺桲侧边。
太子道:“还未封棺,贞哥现在还能打开见父皇最后一面。”
说着,就要起身为他开馆。冷芳携摇头,制止他的动作。
指腹拂过冰冷的棺材,眼中意味不明,只是淡淡道:“不如不见。”
听话里的意思,他似乎是恨天成帝的,以至于生离死别,却连最后一面也不愿见。但太子看得出他情绪平和,对天成帝没什么负面情绪。
冷芳携其实心情复杂。
一开始他对天成帝当然有恨,毕竟又一个被病毒感染的异数,又是剧情里掌握无上权力的帝王,极有可能对他的任务产生重大影响。
连续三个世界都遭遇病毒,冷芳携可谓深恶痛绝。
但渐渐的,冷芳携心中的恨意却没那么深刻了。
或许是因为天成帝不似前两个世界的人一样,恨不得把他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要见;也或许是因为面对旁人的侵占,他已经能够从容应对,将其当做发泄而非屈辱;又或许是因为他借着天成帝对他的迷恋顺利推进剧情……
种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冷芳携看他几乎无爱无恨,只把他当做一个完成任务、发泄谷欠/望的工具。
原剧情里他因皇帝厌弃、猜疑而落幕,成为新臣崛起的试刀石。冷芳携持箭射伤天成帝,既试图激怒他——毕竟世间多少浓情蜜意的情人,一旦直面利益乃至生死,瞬间就能化为互相残杀、不留余手的恶鬼。
若天成帝真因此降罪于他,任务完成度还能高一些。
这也是一种试探,试探病毒对他究竟有多少宽容,试探的结果涉及他接下来将要采取的行动。
天成帝没有责罚,是冷芳携预料之中的结果。但全无怨恨,只有试图将一切揭过去的旁若无事,却令冷芳携有些惊讶。
天成帝难道真的爱惨了他?以至于在他面前完全失去作为帝王的尊严。
答案不得而知。
棺桲冰冷的触感令冷芳携想到昨天暴雨不歇的夜晚。
刚刚响过宫钟,天色便瞬间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珠几乎迫不及待地鞭打大地。
雨水如注,夜色昏冥,梁惠同路慎思却在这时候来到揽雀宫。
梁惠一身衣衫尽数湿透,紧紧贴着猿背蜂腰,勾勒出健壮的身体轮廓,衣袍湿哒哒还淌着水。
他一身寒气,掀袍跪下,同往常一般将主子的话学给冷芳携听。仿佛一切如旧,可无论是雄浑的钟声,倾盆的大雨,还是梁路二人苍白的脸色,都昭示着再不复从前。
冷芳携坐在上首,感到二人身上的阴冷气息一点点蔓延,他将手指拢在袖中,听得梁惠将天成帝生前的安排如实复述。
他与路慎思,龙虎卫与天成帝私下培养的暗卫,全数交给冷芳携,随他使用。
朝堂之上,亦有他留下的人为冷芳携四处支应。
“……还有太子。”梁惠缓缓道,“陛下,是服用鸩毒而死的。若大人认为太子不堪大用,亦可借此废东宫,重行册立事。”
有无上权力,有忠诚下属,还有足以除掉太子的把柄。
天成帝死前纵然没有见冷芳携最后一面,却把他这一生积累的东西都留给了他。
冷芳携很清楚,他那一箭并不致命,以天成帝的体魄,好好休养几天就能恢复如初。
忽然将他送回揽雀宫,忽然招来太子侍疾病,忽然服毒自尽……一切都太快了。他很想知晓,天成帝当时想到了什么才做下这个决定。
如此果断地放弃性命,还是手握天下、权柄两无的一条命。
虽然他的决定并未影响到冷芳携的计划,但冷芳携还是忍不住心生叹息。
雪白虎袍的龙虎卫跪在他跟前,飞扬的浓眉凌厉,眼窝深陷,墨色的瞳仁陷在一片混沌之中。
他像个最忠心不二的仆人,把身家性命交托在冷芳携手中。
“大人,从此以后,路某任凭你差遣。”
若冷芳携真想搅弄风云,没有比他与梁惠更利的刀了。
可惜。
冷芳携完全没有再留下来的打算。
他道:“我对那些东西没兴趣,你们日后随意,不必在意我。只是,飞羽宫里的人——她乃陛下的旧人,你们当好好照顾她,任何人都不能冒犯她。”
两只深夜暴雨前来投效的小狗,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他踹到一边,扔给别人。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权力,也就被他三言两语拒绝。
梁惠心头苦涩,果然不出预料。
可冷芳携,就是这样的人啊。
他和路慎思走出宫外,冷芳携送给他们两支伞,却完全不能遮挡风雨。
路慎思面色平平,辨不清喜怒,好似被弃如敝履对他没有影响。但梁惠知晓他的心思,没有忽略暗淡眉宇间一闪而过的阴戾神色。
……
大殓过后,太子在群臣数次劝进之下终于择日登基。
虽有些许波澜,很快也被解决,平稳地迈向新朝。
新帝即位,后宫自然也要一清,在冷芳携的安排下,越云岚前往秀月园。那里风景秀丽,远离朝中动荡的中心,是最合适的修养之所。
越云岚在那里住了一阵,显然心情愉快,差人送来的信上写满了在秀月园里养的兔子,抓到的小猫。
到底还是个小女郎,嘴上说着一人住在宫中就很愉快,其实那只是不得已的选择,真正出了大明宫,却是海阔凭鱼跃。
越云岚还让冷芳携也搬去那里,被他拒绝。他仍旧是揽雀宫中阖宫上下皆知,却讳莫如深的中贵人。
太子好似将他当作长辈,纵然政务繁忙,常常宵衣旰食、衣不解带,也会抽出时间每隔几日到冷芳携这里坐一坐,过问他的生活。
他与先帝血缘淡薄,长相也截然不同,却在行事作风上,渐渐相似。
冷芳携起初还想着他年少时孤苦,待他总比旁人宽容,最近就不喜欢与太子说话了。往往对方来揽雀宫不到一刻钟,便被他寻各种由头赶走。
太子哭笑不得,却还是老老实实遵从他的指令,完全看不出身为帝王的威严,在冷芳携面前好似只是个寻常小辈。
纵然新旧更迭,揽雀宫仍然屹立在权势的顶峰。
那些以为冷芳携会随着先帝薨逝而落败的宫人朝臣,立刻抛却了这念头,再不敢私下议论这位贵人。
只是新帝的心腹谋臣庞飞善似乎不怎么喜欢揽雀宫,常常在朝会提及冷芳携的侍郎之位,言他既然身为先帝旧人,就不该占据朝臣之位,又批驳他在吃穿上的奢靡,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太子总是顺着他的话打马虎,却从不因此责罚冷芳携。
庞飞善对太子的心思心知肚明,心里不痛快,但不得不对揽雀宫的特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最要紧的问题是太子还能忍耐多久,每回太子去揽雀宫,他都心惊胆战,生怕哪次传出太子欲行不轨之事,被冷芳携刺伤的消息。
但好在太子仿佛保有理智,在外界看来是个平和英明的君主。其内里的阴暗,以及对冷芳携的下流想法,只有庞飞善一人知晓。
赶走了太子,冷芳携把药奴叫进去问话,特意让十一先回房练字。
十一委屈得不行,不明白为什么总避着他。从前冷芳携与他最亲近,药奴像个寻常宫人一样,没什么存在感,可近来不知为何,冷芳携与药奴越走越近,却待他疏远了。
他又生气又伤心,憋着一泡泪在纸上恶狠狠地写药奴的名字,笔尖如刀,恨不得将其刺穿。
“我命你做的事情,成效如何?”冷芳携问。
药奴道:“已试验出药方,配出了一服。效果……绝佳。”
青年冷淡的面容霎时间冰消雪散,眉宇间说不出的柔和。
他很高兴。
药奴心头却沉甸甸的,不解像只怪鸟,始终萦绕在心房上发出嘶哑的怪叫,令他夜不能安寝。
他不能理解冷芳携的选择。明明一切都在好转,天成帝去世,太子即位,他完全可以离开大明宫,像个普通人一般光明正大地行走。
可为何?可为何!
沸腾的恐慌好似炽热岩浆,一点点蚕食五脏六腑,药奴心间抽痛。他曾想过要想法设法、不惜使出下等手段阻止冷芳携,但他了解自己的新主人,对方不会因任何障碍而妥协,即便没有他,也会有另一个人。
他只能接受,只能麻痹自己。好似为冷芳携配置的是苦口良药,而非入口即化的剧毒。
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压在心底,药奴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地像什么也没发生。
“沈大人前日联系我,说再过三日,他的人会来接应我,命我将您带出大明宫。”
天成帝的死对沈质无异于最佳时机,他早就在筹谋救走冷芳携的事宜。而太子即位后的种种举动令他嗅出几分古怪的意味,沈质忽觉太子心怀不轨,纵然现在不露声色,以后也会变成第二个天成帝,便立即联系药奴。
但他不知晓药奴已经为冷芳携所用,他苦心筹谋、要瞒着师弟进行的计划,被药奴全数透露给冷芳携。
冷芳携唇边翘起细微的弧度:“师兄还是这般不辞辛劳。”
药奴说:“沈大人一直挂念您。”
青年幽幽叹息:“只我怕要辜负他了。”
他起身,逶迤的乌发滑落肩头,步入屏风之中。
“明日,便将那药带来。”
“……是。”
第二日,十一还在辛勤地练字,打算偷偷进步惊艳冷芳携,夺回他的注意,就听见冷芳携叫他。
他立即放下笔,小狗一样地冲到殿里。冷芳携坐在那里对他勾勾手指,他便什么委屈都忘了,幸福地靠近他。
嗓音甜腻得很:“大人,怎么了?”
冷芳携端详他一阵,缓缓垂眸,道:“近来很想念御芳斋里的桂花糕,十一,你去帮我买一提回来。顺便还有玲珑书院里的孤本,你也去替我拿来,可好?”
接到任务,十一兴奋地大声答道:“十一不会让大人失望的!”
立刻拿上腰牌出宫,离开揽雀宫时碰巧与药奴擦肩而过,后者不知为何停下脚步,用一种深沉的目光送他远去。
……难道他因为冷芳携叫我做事嫉妒了?
十一这么想着,快快乐乐地奔向大街。
……
前日的风雨已经散去,太阳重新回到天际,彰显自身的权力。但它散发出的光线并不炽烈刺目,反而异常柔和。
药奴缓缓走进宫中,就见冷芳携躺在院里的藤椅上,头发披散着,半眯着眼。
在他四周,风也安静了。
“来了?”冷芳携起身,看到了药奴手里的瓷瓶。
“此药,味微甜,须用水送服。一入喉肠,瞬息起效,但毫无痛苦。”药奴将药递给他,那时一粒米色的小丸子,看起来同糖丸差不多。
送服的水,冷芳携提前备好了,就放在手边的小桌上。
他捏着药丸,放到眼前打量,神色不明。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就连他的话,药奴也听不明白。
“你先走吧。”冷芳携道,“去别的宫转转,留在这里,我的死可能会牵连到你。”
药奴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只说:“等大人离开后,我再走。”
冷芳携倒没有那种自杀不准人看的怪癖,他点点头,从桌上的瓷瓶中倒出一杯酒来。澄澈的酒液晃荡在瓷碗里,漾出一阵清淡的花香。
是梨花的味道。
冷芳携将药丸含在齿间,持杯一饮而尽,缓缓闭上了双眼。
仿佛就这么陷入了熟睡之中。
【任务评估中……】
【任务完成度:73%。】
……
【正在脱离中……】
【成功登出世界。】
【欢迎回归,快穿任务者7923。】
揽雀宫里,药奴静静地望着冷芳携玉石一样的侧脸,听到他停止了呼吸。
莫大的悲哀将他笼罩,泪水几乎瞬息蔓延而出,他脸上没有表情,像个被雨水打湿的雕塑一样,僵硬在原地。
“大人,走好。”
他伸出手,慢慢地落到那柔软的腮肉上,将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落实——拂开雪腮边的碎发。做完这一切后,药奴立刻收回手,好似被火燎到。
他与冷芳携的相处其实不多,被带到揽雀宫里之后,常年躲在药植之中,不与冷芳携接触。十一来冷芳携身边还不到一年,却比他更为亲近。
药奴并非刻意躲避冷芳携,只是,莫名的羞耻感和自厌感令他在青年面前无法保持镇定,干脆躲到一边。
后来为了钱财陆续被旁人收买,同时为三家人做事,出卖冷芳携的消息,更令他羞愧万分,无颜面对他。
但他真的很想走到冷芳携面前,将那些复杂的心绪说给对方听。
若他还是从前那位太医院医士家的公子,或许还能从容地出现在他面前,为他诊脉,将大街上听来的笑话说给他听,让他在沉闷的深宫生活中增添几抹特殊的亮色。
但他已经不是。
药奴只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面上还带着死亡的烙印。在冷芳携面前,他永远自惭形秽。
但也许继续下去,会有与过去和解,向他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可再也等不到了。
身依三家,心只许一人。
拿走他心之人,却这么毅然决然地抛弃这个世界,舍下那么多对他牵肠挂肚之人。
药奴垂眸,慢慢蹲下,学着十一将下巴放在冷芳携膝头。
轻轻晃了晃,却没有引来轻柔的抚摸。
他含下了第二粒药丸。
此心不能相随,此身却要殉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