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真龙天子裴辛浴水而生,疲惫地躺在龙床上。
今天他没让顾放之来守夜。
原因有二——
一,顾放之的小弟正病着,他既然要拉拢顾放之,也应时不时给他一些好处,让他多与家人团聚一会。
二则是裴辛也想试试只凭自己能不能睡着。
他是忌惮顾放之的,可偏偏他心裏又忍不住去信任顾放之。
顾放之在的时候,他时常被气到两眼一黑,可确实他的睡梦变得难得平稳了。
戒备与依赖,这两种矛盾的情感在裴辛心中微妙地混合在一起,这让裴辛觉得有些烦躁。
又再床上躺了一会后,裴辛还是毫无困意。
他开始觉得一个时辰前以为自己最近睡眠变好、凭自己就能睡着的他像个笑话。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打算去看会书。
刚起来,余光却注意到了什麽。
今天值夜的人不是杨禄海,小太监歇在更外面的位置,那张外殿的小榻是空的。
枕头旁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件蓝色衣服。
那是顾放之上次落在这裏的外袍。
裴辛皱了皱眉,缓步上前。
这件衣服被顾放之穿在身上时,并不算张扬,但也不算暗淡。
柔软顺滑的布料,色泽在夜色下泛着微微的光泽,领口处则用银线绣着简单云纹。
整体来看,这袍子并不华贵,却足够得体。正像穿着他的那个人所表现出来的样子,有着恰到好处的温文尔雅。
裴辛随意将外袍拎起,又举至面前。
衣服上的桂花香气淡了许多,混合着浣衣局皂角的味道。
裴辛的鼻尖碰到布料,衣服上的纹路蹭的他鼻尖有点发痒。
裴辛:“……”
等下。
他是困傻了麽?怎麽在闻顾放之的衣服。
裴辛紧皱眉头,宛如甩开一块烫手木炭一样满脸嫌弃地将顾放之的衣服扔回到小榻上。
-
翌日是立冬。
生气闭蓄,万物修养。
以往先帝会在这个时候举办家宴。
可裴辛既没有后妃更无子嗣,也就上面有几个堂兄王爷,便把家宴改成了一场小型宫宴,只邀请了一些亲王与朝中重臣,还有(想让人重)重(扇他一巴掌的佞)臣顾放之。
宫宴定在御花园,因刚下过雨,周围散发着一股湿漉漉的植物气味。宫人在周围的竹林上挂了灯笼,风一吹,竹子摇曳间带出影子。
右相笑道:“竹影摇曳,幽静伊人,真是别有一番清雅在。”
孙太师也道:“既不奢华,又尽显高贵,可谓宾主尽欢。”
秦瑄道:“对。”
顾放之道:“我了个北风呼呼吹,呛风一堆堆。”
裴辛:“…………”
这人有毛病吧?
这时候你顾放之倒才华横溢了。
裴辛忍住翻白眼的欲/望,眼前黑了一瞬,是顾放之施展巫术、回溯了时间。
裴辛听到顾放之的声音:“竹,意在坚韧不拔;灯笼,意在繁荣和谐。这是陛下对臣等的期许!臣等一定不辜负陛下的厚望!”
裴辛:“……”
他到底还是没忍住把白眼翻起来了。
裴辛喜静,宫宴没安排歌舞,一顿饭在安静中度过。
待吃饱喝足后,衆臣起身谢恩,恭送裴辛。
裴辛擡手示意免礼,又让宫人依次给衆人送上赏赐。
顾放之得到的是一根玉如意。
他把玩了一下,擡眼看到裴辛的身影愈发远去。
阿奇告诉顾放之,顾怀玉已经忙完了铺子的事,晚些会回来。顾云川给顾怀玉準备了一场接风宴,恰巧和立冬一起热闹地过了。
顾放之从顾府过来的时候,府裏忙忙乱乱的,很是热闹。
一回想起来那热闹的情景,再看着前方裴辛瘦削的背影,顾放之心裏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把玉如意收好,朝着裴辛的方向跑了两步。
但也就是两步。
他懒得追了,直接读了宴会刚结束时的档。
已经走出去老远的裴辛,一擡眼却被右相突然冒出来的脸吓了一跳:“……”
裴辛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噢厉害厉害,缩地成寸。
现在裴辛已经基本习惯了顾放之随地大小巫,甚至还多出了一些自娱自乐的心情。
他见自己重新回了御花园,心情像死了几天一样冷静,连瞪顾放之都懒得瞪了,只是擡腿重走。
却见顾放之朝自己快步走来:“陛下。”
所以是顾放之有事找他?
他倒够方便的。
待顾放之走近后,裴辛挑了挑眉:“老师何事?”
“臣是想问……”
顾放之顿了下,似乎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道:“陛下今晚若没事,要不要去臣家裏一起吃顿饭?”
没想到顾放之要说的是这个,裴辛一时有些愕然,眼都睁大了些。
见裴辛一直不说话,顾放之更不好意思了,擡手想抓一下面颊。
裴辛见顾放之宽大的袖口微微摆动,却误会了顾放之的意思。
他伸手,沉着脸隔着袖子按住顾放之右手:“朕去。”
旁边的杨禄海露出欣慰的笑。
裴辛皱眉:“你笑什麽?”
杨禄海还没回答,顾放之已经开口。
他道:“杨公公是在笑——少爷终于交到朋友了少爷好久都没这麽笑过了老奴从来没见过少爷对一个男人这麽上心你是第一个带着少爷回家的人说吧要多少钱才能离开我家少爷?”
裴辛:“……?”
什麽东西?
叽裏咕噜的念咒呢?
顾放之读档,这回他安静如鸡,不再抢答。
杨禄海摸了摸脸,还在笑:“奴才笑了?奴才是在想着要给陛下準备好出行的东西。”
裴辛出宫的决定突然,得到消息的宫人们立刻忙碌起来,有的跑去顾府提前通知,有的去收拾裴辛常用的器件。
杨禄海拽着顾放之叮嘱个不停:“吃穿用,顾郎无需準备。只是这住——千万别新收拾一间房,一定一定要有人住过的客房,或是谁住过的卧房。”
顾放之听得好奇,存了个档,拉住杨禄海:“这是为什麽?”
杨禄海解释:“太新的房间,容易藏东西。”
藏东西?
噢——懂了。
裴辛是要住有居住痕迹的房间,这样至少能保证这临时收拾出来的房间没问题,不会有暗器啊密室啊什麽的。
顾放之恍然点头,又读档到自己提问之前,对杨禄海露出一个笑:“下官都知道的。”
杨禄海赞:“顾郎真是令人心安。”
前方听了全程的裴辛趁着顾放之看不到自己很尽情地翻了个白眼:“……”
顾放之,真是一个好会钻空子,好会装模作样的妖人。也就是顾放之的官职不用考,不然裴辛都不敢想顾放之在考场上得折腾成什麽样。
不过,顾放之这巫术用的,倒也有点机灵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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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其他大臣知道了裴辛要去顾府一事,眼睛立刻瞪得比鸡蛋还大:“……顾放之,顾放之他倒会投陛下所好!”
说完又扭头看向旁边的人:“小秦将军怎麽看?”
秦瑄:“……”
这是準备见家长了。
进度,还挺快。
所以顾放之脖子上那一圈……
太超过了,秦瑄不愿细想。
他擡手揉着鼻梁:“用眼睛看。”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愿看。
问话大臣:“……?”
没想到,小秦将军还挺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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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辛这趟出行算微服私访,他去换了身不太显眼但很贵的衣服,乘着不太显眼但很贵的轿子,和顾放之朝着顾府赶。
顾放之和裴辛坐在同一辆轿子上,闻着狭小车厢内裴辛身上略带苦涩的药味,撑着腮看着窗外,觉得自己是有点沖动了。
邀请裴辛回家的行为,和跟同学聚餐的时候突然把年级主任领过去好像也没什麽差别。
好在顾云川和顾怀玉不会介意。
如果介意,他就送他们金瓜子。
如果还介意,那他就多送点。
反正多给裴辛守两夜就有了。
裴辛见顾放之唇角带笑,眼神明亮,不禁有些好奇。
他用膝盖撞了下顾放之膝盖:“老师在想什麽?”
顾放之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裏:“在想陛下的金瓜子。”
听到顾放之这句话前四个字的裴辛一愣。
听完顾放之这句话后四个字的裴辛一怒。
顾放之自知失言。他赶紧读档重来:“在想如何为这江山社稷尽一份薄力。”
裴辛:“……”
好装。
他被顾放之酸到捂腮。
马车一路驶到顾府,虽裴辛已经让人叮嘱过,不用刻意排场,但顾云川和顾怀玉、满满和一衆家丁已经等在门口迎接。
裴辛擡手:“免礼。”
皇帝来自己家中做客,不管在哪个游戏裏绝对都是很重要的剧情。
顾放之生怕出错,一步一存档。
“老师,”裴辛道:“踩到朕的衣角了。”
顾放之:“……”
好啊。一步一存档,就不用怕一步一犯错,一步一踩人了。
他立刻点开游戏主页準备读档。
冷风吹过,刀子一样往顾放之的领口裏面钻。
顾放之打了个哆嗦。
他这一抖,伸向2号档位的手指被带着歪了歪,按在了1号档位上。
裴辛只觉得眼前一黑,黑过后,却是身处一个明亮的环境。
他擡眼,发现自己坐在行宫寝殿的书桌前。
远处,是西胡使节叹着气拐过门口。
裴辛:“?”
裴辛:“……?????”
等等,他说等等。
只是踩到他衣角啊,不至于一下子回到一个月前吧??
裴辛嘴角抽搐了几下,却听站在他右侧的顾放之“哎”了一声:“错了错了。”
下一瞬,冷风吹过。
明亮的行宫消失不见,裴辛重新站回在了顾府门口。
裴辛闭上眼,不动声色地长吸了一口气,又无声地吐出:“…………”
其实有时候裴辛觉得自己也挺幸运的。
他很阳光健康又积极地想:他亲爹虽然去世了,但活爹还寿比南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