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辛沐浴后,带着一身苦涩药气与苦涩的龙气回了养心殿。
他看到顾放之正在和雪球玩。
人漂亮狗也漂亮,铺了一地的宣纸碎屑也漂亮。
若是务农一整日的丈夫回家看到这样的情景,想必在温馨之余,也会觉得后半辈子都没什麽盼头了吧。
反正裴辛是有点这样的感觉了。
听到动静,顾放之擡头:“陛下。”
他走到桌边,拉开抽屉,拿出一张信笺。
他将信笺夹在修长的双指间,翻来覆去地把玩了一会,突然道:“老师过来。”
二人私下相处时,裴辛虽然也寡言,但语气都很温和,偶尔还带着淡然超俗的佛性。倒是很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刻。
顾放之闻言立刻朝着裴辛的方向走。
雪球一蹦三跳地跟在顾放之身后。
裴辛“啧”一声:“狗别过来。”
雪球别着耳朵仰天长吠。
待顾放之走到近前,裴辛将手中信封交到顾放之手裏。
顾放之问:“……这是……”
轻飘飘的信笺,拿在手裏也没有多少重量,封皮上只有锋利如刃的四个墨字:老师亲啓。
裴辛没有温度的手按在顾放之手背上,制止了顾放之的动作。
“现在先不要看。”裴辛道:“朕回不来,老师再看。”
——这是他最后用来托底的计。信裏他开诚布公地说了他已经知晓顾放之的本领,并承诺顾放之,若他肯将一切重来,他定会赐他泼天的富贵。
顾放之不知道这轻飘飘的信裏有什麽内容,却还是一愣。
从古至今,将士们上战场前都会给亲近的人留下什麽,或是几句话,或是珍藏的物件。
顾放之没想到裴辛会给自己留一封信。
他怔神许久,最终擡头,对裴辛笑了一下:“陛下定会平安归来的。”
有他这幕后白手在呢,怎麽说也能把裴辛捞回来。
“这是自然。朕打过多少险仗?老师有所不知。”
说起自己曾经在战场上的经历,裴辛脸上的那抹沉重也消失了。他对顾放之扬了扬眉,语调有些得意炫耀地道:“朕曾只带百人夜闯敌营,杀了个三进三出,也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噢!陛下勇猛!”
顾放之很捧场地想给裴辛鼓掌,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裴辛按着。
裴辛也在同一时刻注意到这事,他猛地收回手、将手背到身后:“好了。朕歇了。”
顾放之,手还挺软。
不像他的,指腹上还有薄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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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裴辛如往常那样上朝。
但只是露了一面,就说自己不舒服,又转身走了。
太医匆匆忙忙地跟上。
顾放之几人心裏清楚,这是裴辛为了能隐藏自己要离京演的一场戏。
他掐着时间等到日落时分,算準了裴辛离京的那一刻,保存在了二号存档的位置上。
现在他又只剩下一个档位了。不过还好,够用就行。
他随手存存读读了几次,适应了一下自己平时不太常用的三号存档的位置。
京郊。
一小队暗卫护着裴辛出了城。
这些人都是裴辛从小培养的,每一人都和裴辛有过命的交情。裴辛自觉应该说些什麽:“你们是朕的利剑,百姓无声的靠山。此次出征,是为朕,为百姓,更是为你们自己的荣光。”
他目光扫过每一人面孔:“若有人此时想退出,朕不拦着。”
无人应答。
裴辛拿过旁边酒碗,一饮而尽后将碗摔裂在地。
暗卫们也学着裴辛的样子,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下一瞬,裴辛眼前发黑。
酒碗重新回到手中,暗卫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裴辛:“……”
重说就重说。反正他习惯了。
将刚刚那段话重複了一遍,裴辛眼前再发黑。
裴辛:“…………”
有了前几次以为顾放之会回溯但他没有、以为顾放之不会回溯但他回了的经历,裴辛现在是一点都不敢怠慢。
他再重说了一次,结果顾放之又回溯了。
裴辛:“……”
累了。
他疲惫道:“你们,利剑。百姓,靠山。出征,荣光。退出,不拦。”
——天杀的顾放之,他的语言都退化成东倭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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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放之透了一会新鲜空气后,转身回了礼部。
尚书他老人家还不知道其实裴辛的生日宴已经办不成了,还在指挥着衆人做最后阶段的沖刺。
因为知道最后的结局,顾放之忙的格外不情不愿的。手上忙活,灵魂却已经飞升了好一会了。
好在第二天就好多了。
裴辛没来上朝,御医说是他突然病的很重。礼部尚书和前来献礼的使节们都有些慌乱,因顾放之昨天进宫过,所以许多人团团将顾放之围住,打探裴辛病情。
帮人打掩护一向最难,尤其是裴辛这样的身份地位。说轻了怕别人觉得裴辛矫情,说重了又怕别人要趁虚而入。
好在顾放之早已经想好了要拿雪球的症状当参考。他道:“陛下精神倒还好,就是心情烦躁的很,控制不住脾气,体温一会高一会低的,在屋裏一会走一会跑的。”
此言一出,谁听了都忍不住叹一声真是疑难杂症,愿陛下早日康複。
日子过了一日又一日,但不论如何,裴辛一直都没露面,但出了一道圣旨,朝中事宜目前一切由右相与几位老臣代劳。
其他朝臣倒还好,看不见裴辛,反而减少了一些压力。但礼部尚书何让是真的要碎了。
“还有四日……还有四日就到了陛下生辰!顾郎,你昨日进宫探望,陛下可有好转?”
顾放之被何让抓着肩膀摇晃,他道:“似乎变好了些,又似乎变差了些。渐变吧。”
何让:“……”
他唉声叹气。
顾放之其实觉得何让也挺可怜的,但这实在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仔细算算,裴辛的马要是快一些,路上要是没怎麽歇息的话,这会儿都应该已经和秦瑄碰上面了。
也不知道小皇帝这几天睡得好不好,睡眠质量是不是还那麽差。
回顾府的路上,马车停了停,顾放之探头出去:“怎麽了?”
阿奇笑着跑来:“遇到三爷了。他正和人在旁边酒楼应酬呢。方才是他差人送了一些东西下来,让二爷拿回家分给大爷和满满少爷。”
说着阿奇举起怀裏的东西递给顾放之。
这是一个牛皮制成的包,手感柔韧。外面覆盖着异域风情十足的装饰图案和流苏与银环,色彩丰富且张扬。
裏面装了几个小盒子,打开后才知道是奶糖,散发着浓郁又香甜的味道。
顾放之尝了尝,倒是怪好吃的。
顾怀玉这生意倒是挺不错的,还能结识到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人。
也不知道一年后,大齐度过危机后,顾怀玉能不能带带自己。
回顾府后,顾放之先把奶糖给满满送了过去。
下午的时候下了场雪,顾云川正在和满满堆雪人,只是雪还很薄,雪人也堆不大。
见到顾放之来,满满为他介绍:“这是大哥哥,这是放放哥哥,这是我哥哥,这是我。”
代表顾云川的雪人有两条手臂,代表顾怀玉的雪人腰上挂一只酒葫芦,代表顾放之的雪人头顶上则有朵假花。
满满对此的解释是:“放放哥身上最香。”
顾放之和满满打了一会雪仗,通过高超的团雪球和读档技艺赢过他后,顾怀玉也回来了。
厨房做好了饭菜,兄弟就近在满满屋子裏吃了顿晚餐。
兄弟四人最近的关系称得上平和,顾怀玉已经吃过了,也没急着走,撑着腮帮给满满讲自己最近听到了什麽趣闻。
“说起来,凉山那边好像有动静,”顾怀玉道:“商会有几个人的货经过那裏,一直出不来,我好奇打了一下,才知道可能要打起来了。”
顾云川执筷的动作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了然:“难怪秦瑄会走的那样急。”
顾放之没想到顾怀玉连这个都知道。他根本不敢搭话,吹着口哨装自己很忙。
顾云川倒是对这话题很感兴趣,又追问了几句。
顾怀玉道:“之前那边的将领叫李昊,塞些钱就能通融。现在他们不放,好像就是因为李昊出事了。换了个人来主事。”
顾放之猛地噎了一下:“什麽??”
《开国皇帝》裏,主角本来是一直在李昊手下当小兵,默默无闻。
在一次交锋中,李昊被人砍于马下。眼看即将落败战死,衆人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主角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用计带军队杀出重围,投奔他人。
这一场战争可谓激烈,就算只是在玩游戏都能感觉到那股紧张感。玩家操纵着主角步步为营,谨慎做出每一个决策,最终带领主角以最小的损失,伤敌大半元气。
这一站是主角的成名之战,是他登基路上的第一战。
按照顾放之捋出来的剧情线,李昊死应该是在一段时间之后,和他们交锋的敌人也不该是西胡和裴辛。
想到这裏,顾放之突然心头涌出不好的预感。
裴辛,不会战败吧?
顾放之突然后悔没跟着裴辛一起去了。
这样他至少能亲眼看看主线剧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顾放之突然的安静被其他顾云川和顾怀玉看在眼裏。顾云川问:“放之?是不舒服吗?”
顾放之恍然回神:“啊……我没事。”
他嘴上说着没事,实际上已经打算等下去找一趟右相,让他帮自己拿个主意。
不过说是拿主意,其实顾放之已经基本上决定,他得去一趟裴辛那,盯一下主线进度,也盯一下裴辛。
不然实在是怪让人担心的。
顾放之面上不显,吃过饭后语气轻松地说自己要出门一趟。
顾云川追上来两步:“我正好想走走,一起出门散个心吧。”
顾放之:“……”
哎,倒不是不想和自家大哥散心。只是今天情况实在特殊。
他刚要忍痛读档避开这个突发的散步事件,却见顾云川对自己使了个眼色。
顾放之读档的手顿了顿,改口:“好啊,一起。”
两人并肩出了门,顾云川问:“皇上去凉山了,是吧?你要去找他?”
顾放之:“……”
这都能猜到?
好聪明啊。
是不是比他的大脑多张了两条褶?背单词一定很快吧?真想抠下来安自己脑壳裏爽爽。
顾放之觉得自己惊讶到张嘴的表情有点傻,读档重新惊讶了一次。
这次他挑好了角度,在夹带着薄雪的凉风中挑起眸,意味深长地看了一次顾云川。
顾云川回了顾放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顾放之没看懂他的意思。
正低头琢磨,却听顾云川道:“我送你过去。”
顾放之是真的惊讶了:“大哥,你……”
“此行路途遥远,又是冬日,路上难免遇到劫匪。我之前走过几次,知道如何避开危险。”顾云川沉声:“你要去,我不阻止,好男儿本就该为国效力。只是我不陪你,我不放心。”
顾放之突然觉得眼眶有点发酸。
这个时代对他来说,已经不只是游戏了。他遇到的人也并不只是按照设定行走的游戏npc。顾云川,顾怀玉,满满。就连总臭脸的小皇帝都很生动可爱。
顾放之用力点了点头。
他飞快去找了右相,老头劝了两句,见顾放之去意已决,也没多说什麽,只是让人给顾放之备好了马匹与行囊,又安排了四名护卫给他后,顾放之便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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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顾云川说得那样,这一条路确实难走。
冬天路滑,有积雪和冰已经是最小的问题了。每次晚上路过山头,即便在官道上,十有八/九都能遇到山贼抢劫。
多亏了顾放之能存档读档,这一路上他把存档刷烂,连根头发都没掉。
顾云川都忍不住惊讶:“我们这趟运气真不错。脚程也够快。若是明天没什麽变故,中午就能到了。”
顾放之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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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凉山。
军营。
裴辛悠閑的姿势靠着栅栏站着,手裏拿着一根细长的马鞭。
他刚外出过,这会儿墨色大氅还没来得及脱掉,身上还有风雪的味道。
戴着皮质手套的手閑閑把玩着马鞭,把鞭尾在手指上缠绕来缠绕去。
他身旁,是秦瑄和几位武将。
身后的栅栏裏,与他不足一米的牢房裏,有一人正被吊着双手,有气无力地垂着头。
他身后被关押这人,是昨晚查出来的细作。
发现自己暴露后,这人立刻咬碎后牙中的毒/药,试图自尽。
说来也巧,本来人都已经死透了,裴辛却觉得眼前发黑。
再一睁眼,原来是顾放之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麽,将时间回溯到了一炷香前,这人刚被抓住的时候。
裴辛带着医师赶去,愣是把那颗毒/药从人嘴裏挖出来了一半。
医师忙活了一夜。
好消息,人没死。
坏消息,虽然没死,但人被毒傻了。
但也没傻完全,还能说话,还有一部分记忆。
就是语言系统混乱,一会西胡话一会中原官话一会辽月话。
而且说话十分含糊不清,音节难以辨认。
这细作说得这些语言,一时半会找不到都会的人来翻译,反而是裴辛都懂得,索性他就自己来问。
他背靠着细作,一边玩马鞭,边换着语言和问法去审问。
奇异的语调由裴辛不急不缓地说出,倒是别样好听。
裴辛问了许久,从这人的姓名到老家,再到给谁卖命。他一点点挖,一点点去分辨那些混杂在一起的含糊不清的音节,终究是全都给问了出来。
裴辛扫了一眼旁边,见负责记录的小兵把这些全都记下来,直起身準备离开。
他走了两步,却发现衆人都在瞧着自己,包括秦瑄。
裴辛皱眉:“……?怎麽?”
“陛……”
开口说话的是之前跟过裴辛一段时间的副手。他刚说了个字,想起来裴辛吩咐过他要隐藏身份,立刻改口:“您的脾气比之前好了很多。”
裴辛性格干脆利落,最讨厌重複磨叽的事情,以往他听到谁说话慢了都要不耐烦。
可现在……
翻译一个傻子的话,翻译了一个多时辰。
这还是他们家小暴君吗?
怕不是被人夺舍了?
裴辛:“…………”
谢邀,因为他有两位活爹。
他这脾气是纯纯被练出来了。
别说在这问话一个时辰了,他甚至能同样一句话说一个时辰。
其他人做得到吗?
裴辛的心情很平静,泛着淡淡的成熟的苦涩。
想起顾放之,裴辛突然有点好奇顾放之在做什麽了。
以往活爹都是白天回溯晚上消停,这几天反而变成了白天消停晚上回溯,搞得他睡着睡着总是突然就站起来了,很刺激。
虽说活爹如风常伴吾身。但别说,这麽多天不见,裴辛好像还真有点惦记。
昨天还鬼使神差地主动吃了个桂花糕。
可能是这几个晚上被折腾的有点狠,睡也睡不安生的。
正想着,却见一个副将走了进来:“爷。”
裴辛问:“怎麽?”
“刚刚在城门口拦住了几个人。”副将道:“是京裏来的,找您。”
裴辛以为是来送急报的,也没当回事:“谁?”
副将上前一步,凑到裴辛耳旁,说了两个名字。
裴辛歪了歪头,脸上表情似乎有点不解。
他又问了一遍:“谁?”
副将道:“顾云川,顾放之。验过牙牌了,是真的。”
活爹?和活の爹の哥?在凉山?来找他?
裴辛拧着眉,表情渐渐地变得有点複杂。
混合着不解,迷茫,仔细看,又有些笑意。
他问:“人在哪?”
“就在……”
副将的话还没说完,裴辛却已经迈开长腿朝外走去。
马鞭在他手裏转了个轻快的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