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很热闹。
就是顾放之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凉山粗粝寒冷的空气他仿佛还能闻到似的。
期间不断有人来敬酒,称赞顾云川和顾放之为了裴辛赶到凉山去的勇气。
顾放之被夸得轻飘飘的,多喝了两杯。他本来就不胜酒力,酒水下肚后听到满满说自己:“放放哥哥的脸好红。像山楂。”
顾放之觉得满满很聪明,他直到大学的时候还只会“他的脸红得像苹果”这样一个比喻。
今日裴辛心情不错,连带着所有人都吃得很开心满足。
但酒过三巡后发生了一个很可怕的事情,大家不知道怎麽突然开始聊工作。
何让说要给裴辛重新补一个生日,又说马上要过年了,得赶紧置办今年的祭祀。
顾放之:“……”
看吧,他早说了,裴辛是大卷王,他手下全是小卷王。
想起裴辛,顾放之擡眼看向上首。
裴辛正压低了眉眼和一个臣子说话,有些严肃的表情,但下一秒像是觉察到什麽似的,别过头朝顾放之的方向看了一眼。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撞上,裴辛又像是什麽都没发生过似的移开视线。
再过了一会有个宫女双手托着一个食盘过来:“这是陛下给顾郎的醒酒汤。”
顾放之怔了怔,盛了一勺喝,是桂花味的小甜水。
宫宴结束时分,衆臣叩谢裴辛,準备离场。
顾放之蹲下身给满满穿外套,边把满满裹成一个球边擡头看顾云川和顾怀玉:“我今晚给陛下守夜。”
刚才杨禄海已经求助似的给他递了好几个眼神,不过就算杨禄海不说,顾放之本来也打算留下来给裴辛守夜的——
裴辛本来睡眠不好,这几日赶路他基本上就没怎麽阖眼,铁人都架不住这麽熬。
顾云川“嗯”了声,顾怀玉“嘶”了声。
裴辛已经起身离场,顾放之小跑了两步赶到裴辛身边:“陛下。”
裴辛侧眸看了顾放之一眼。
他猜到顾放之会赶上来,特意没乘龙辇,顾放之果然来了,和他一前一后地走着。
裴辛尽量没让自己的表情有太多波动,他转了两下手上白玉戒指:“老师来了。”
顾放之注意到什麽,好奇地问:“陛下,戒指上是不是有字?”
裴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指,将戒指褪下递给顾放之。
顾放之伸手接过来。
戒指上还带着裴辛的体温,在冬夜裏格外明显。顾放之将戒指举起来对着月亮看了好一会,总算看清了那戒指上的刻痕。
确实是字,被人刻上去的四个字:“天下第二”
顾放之:“……”
好中二啊。
这和买印着“玩归玩,闹归闹,别和哥的女人开玩笑”的T恤有什麽区别?
不过——
顾放之问:“为什麽是天下第二?”
裴辛道:“本来要刻天下第一,刻到一半有事出去了,朕的二皇兄捣乱刻了个‘二’字。”
顾放之一愣。
这是裴辛第一次和他说家人的事情,顾放之没说话,把戒指还给裴辛,裴辛接过去重新戴在手上。
-
到了养心殿顾放之一愣。
几根金柱明显有修补过的痕迹,还有一根没来得及修,上面尚留有浅浅的牙印。
裴辛午时已经看到过了,但这会儿再看一遍,还是觉得胸闷。他冷哼一声,骂:“疯狗。”
“雪球这麽可爱,这其中会不会是有什麽误会?会不会是错怪它啦?”顾放之问:“比如因为热胀冷缩,是柱子突然自己爆炸了?”
裴辛:“…………”
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顾放之和雪球轮番来难为他来了。
顾放之读了个档:“雪球呢?臣好久没见它了。”
别说,还真有点想。
话音刚落,一个雪白的圆球从阴影处探出脑袋。
顾放之立刻蹲下身:“嘬嘬嘬雪球嘬嘬嘬。”
雪球看起来和两人离开前没什麽区别,还是那麽圆,还是小小的。
它抽了抽鼻子,认出了顾放之的味道,葡萄似的黑眼睛立刻变得亮晶晶的。
它撒开四肢朝顾放之跑,速度快得和发射出来的弓箭似的。
它直直撞到顾放之怀裏,力气还挺大。顾放之本来就蹲在地上没什麽着力点,被这麽一撞直接倒在地上。
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睡下,反正裴辛的养心殿也不冷,顾放之索性平躺在地上。
裴辛斜着眸子看了一眼。
太没规矩了,人和狗都是,简直就是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裏。
裴辛走到柜旁去解自己大氅。
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顾放之铺在地上面上卷发,乌黑柔软,蜿蜒盘绕,像顺着宣纸纹路晕开的墨迹。
顾放之举着雪球的咯吱窝想把它抱到自己胸口上,但雪球平时也没被这麽抱过,显得有些慌乱,别着耳朵不断左右摇晃着身体,想从顾放之身上跳下去。
顾放之只有宣布放弃。
他松开手,又撑着身体坐起来,想站起身。
一个东西从他胸襟裏滑了出来,慢悠悠地落到地上。
还没等顾放之看清那是什麽,雪球已经沖过来,像是玩玩具一样咬在嘴裏左右摇晃。
顾放之认出来那是裴辛给自己的那封信,今天出门匆忙,被他顺手塞在胸前。
雪球连金柱子都能啃碎,何况只是一封信。
顾放之生怕这封信在雪球手裏活不过三秒,赶紧去追。
好在雪球对这封信没什麽兴趣,叼着跑了两步,就将其甩开。
不过雪球牙口确实不错,原本封得结结实实的信封直接被它撕开,露出裏面信纸。
顾放之夸了雪球一句好牙口,弯腰将信封和信纸都捡了起来。
裴辛脱好了大氅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认出顾放之手裏的东西的是什麽的时候他只觉得呼吸一滞。
他飞快转身朝着顾放之走:“……老师别看!”
但顾放之已经下意识展开信纸。
裴辛的字迹淩厉清晰,很好辨认。
信的第一行是这样的——
“凡事皆有成败,此番出征,朕恐不能归来。”
信的第二行是这样的——
“老师的回溯之法,朕已知晓。”
顾放之眨了眨眼。
他看看信,擡头看看裴辛,再看看信,再看看裴辛。表情很茫然。
裴辛看他表情就知道顾放之已经知道了。
他清楚顾放之的巫术这件事,本不想叫顾放之知道,若是被顾放之知道,想必会牵扯出许多麻烦。
就在刚刚宫宴上,他还想了想要用什麽理由收回那封信。
谁能想到顾放之竟然是当着他的面打开了信。
不过……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裴辛竟莫名觉得心裏轻松了一些。
他轻轻吸了口气,沉声:“老师知道了。”
顾放之没说话,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仿佛凝固住了。
这封信很短,他已经看完了。
后面几行是裴辛说他在上朝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顾放之的巫术,承诺顾放之要是能施展巫术,逆转战况,他定会赏顾放之一生荣华富贵。
顾放之醒酒了,他彻彻底底地醒了。接着他切了个档。
一号存档还是老朋友西胡使节,昏黄的京郊行宫灯光下,裴辛擡头看了顾放之一眼:“老师不信朕在信中所言?”
已经走远的西胡使节回了个头:“叫我?”
顾放之又切了个档。
二号存档还是从凉山离开的那天存的。
顾放之从马车上跳下来,叶保还站在原地抱着手臂给他们送行,看到顾放之下车很奇怪:“怎麽了?落东西了?”
前方战马上的裴辛回头来看了顾放之一眼,嘴唇动了两下,离得太远顾放之听不到裴辛说了什麽,但他知道那两个字是“老师。”
顾放之切回到现在的场景。
裴辛问:“老师的巫术为何会牵连到朕?老师可有头绪?”
顾放之没答。
他看了裴辛一眼,缓缓倒了下去,躺在了地上。
像无骨鸡爪一般,柔弱,无骨。
【恭喜玩家达成be结局——哦豁】
裴辛:“……”
怎麽还像孩子一样躺在地上了?这是觉得太丢人,耍赖上了?
顾放之也有今天。
他被折腾成什麽样子了都,顾放之也有今天。
喜欢归喜欢,爽也是真的爽,裴辛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飞:“哈。”
他问顾放之:“老师知道穿了好几遍衣服身上却什麽都没有的滋味吗?”
“老师知道睡着睡着站起来的滋味吗?”
“老师知道一封奏折批完了,上面却一个字都没有的滋味吗?”
“老师知道吃着饭,突然睡着了是什麽滋味吗?”
“……”
裴辛还想再说,但他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成熟的男人不会诉太多苦,只会点到为止。
龙,成熟。
成龙。
顾放之擡起头看了裴辛一眼,还是没说话。
没什麽好说的,尸体是不会说话的,他在看到信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没得很彻底很不安详。
一想到自己随口开的玩笑,那些笨手笨脚的瞬间,甚至皮了吧唧地和裴辛开玩笑,管裴辛叫小孩,全都被裴辛知道,被裴辛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顾放之就快把自己尴尬死了。
他甚至都分不出神去想裴辛为什麽能感知到他的读档。
可能是躺在地上的时间长了点,裴辛和雪球都朝他走过来。
裴辛应该是想扶他起来,雪球应该是看中了他落在地上的玉佩。
但一人一狗走了半天,还在原地,谁都近不了顾放之的身。
裴辛:“……”
他道:“老老老老师别别别别回回回溯了。”
顾放之手指点点点点。
上次系统莫名其妙给他弹出来了一个成语接龙的BE结局,顾放之还以为系统坏了,这几天都在有意减少读档的次数。
但现在他也不在意了。
他自暴自弃,相当虚无地告诉裴辛:“我会一辈子躺在这裏,再也不起来,永永远远。”
裴辛:“……”
逃避可耻但有用,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