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寤祈祷吧,免陷于诱惑;心神固然切愿,但肉体却软弱。]
拉米雷斯忽然站起来的时候腿碰到了椅子,椅子腿粗粝地擦过地面的那刺耳的一声把施密特女士吓了一跳,她诧异地望向对方,大概是没想到对方的情绪为什么这么激烈。
而实际上拉米雷斯没有看她,而只是看着科尔森,他开口的时候语调有点急促,让他之前伪造出来的那种沉着的假象消失殆尽了,他说:“先生——”
科尔森抬起一只手,示意他暂时保持沉默,然后问:“莫德?”
通讯里面沉默了一两秒钟,然后加兰才开口了,出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她的呼吸声听上去似乎稍微有点粗重。
“我现在感觉有一沓小天使在我耳边唱圣歌,然后整个房间都闪呀闪呀的。”加兰说,她的声音里依然有种奇怪的笑意,“我觉得这不可能是因为我虔诚到能看见神启吧。”
怀特海德·兰斯顿在通讯那边低声骂了一句什么,大家又听见了一声钝响,似乎是他的狙击枪的枪架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可以想象他直起身子,说道:“长官,我……”
“你在原地待命。”科尔森头痛似的喝住他,“莫德?”
“我一切都好,除了有点腿软,并且感觉到异常的平静,虽然我怀疑他们往杯子里加料就是为了这个效果。”加兰说,她的声音里有种慢吞吞、懒洋洋的劲头,有可能是因为药物作用,之前的调查报告显示,那是一种可以带给人欣悦感的致幻剂,“我觉得剂量应该不大——”
“但是,科尔森先生——”拉米雷斯又一次开口,他的眉头紧皱着,声音里有某种旁人无法判断的情绪。
“冷静,主教大人。”科尔森又一次强硬地打断了他,他终于也站起来,直视着对方,眼角的那些皱纹勾勒出面容冷酷的线条,“那不会发生——您想象的那种事情不会发生。”
//那是个漫长而阴郁的初春,天气一直很冷,并没有回暖的征兆,从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玻璃长窗看出去,可以发现外面是一方阴沉沉的天幕。年轻的希利亚德·拉米雷斯(以罗马教廷的标准来说,他的确过于年轻了)刚刚成为枢机主教没有多长时间,霍克斯顿圣殿的工作他还有好多部分需要熟悉。
威廉·梅斯菲尔德神父意识到,他们的大主教眉宇之间有一种极其疲惫的神色,那似乎并不是特别奇怪,作为一个刚刚接手这样繁重的工作的主教来说,他几乎已经显得相当游刃有余了。
他在暮色降临时看见主教匆匆走过教堂塔楼长长的旋转楼梯,可能是已经准备回去了。他最近回家一向很早——据威廉所知,主教的住宅似乎就在教堂附近某处,实际上他并不完全明白为什么主教愿意早早回到那空荡荡的家里去,他听说主教的双亲早就在一些年前过世了。因为威廉自己一向讨厌那些空白的、了无生气的墙壁,这来源于横亘在他记忆之中的对于“孤独”的印象:自他的哥哥离开家之后,一向如此。
这是年轻的威廉不知道的事情——
他不知道他的哥哥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在近日带伤回到了弗罗拉,原因是被军方停职;他当然也不可能知道,现在他哥哥正坐在大主教家的沙发上,手里拎着一罐罐装啤酒——一方面,他有一只手还吊着,但是这个姿势真是悠闲自在极了;另一方面,拉米雷斯的冰箱里其实绝不可能有廉价啤酒那种玩意。
“嗨。”这位中校在拉米雷斯进门的时候特别自来熟地打招呼道。
拉米雷斯握着钥匙的手微微一滞,无论过了几天他都不能习惯这个家伙出现在他家客厅沙发上的样子,就好像莫尔利斯塔天生就应该生长在沙发的绒布上一样。这人显得很悠闲,就好像他自己没有被停职。
(“那群蠢货显然认为把指挥方面的责任推在我身上比较好。”他说)
实际上拉米雷斯在从温斯洛市回弗罗拉以后打听了一下关于这位中校的事情,毕竟“梅斯菲尔德”这个姓氏听上去真的很耳熟。成为枢机主教的拉米雷斯自然加入了上议院灵职议员的队伍,所以打听这一类事情就不是特别的困难了。而他听说的故事,可不仅仅是这位中校和圣若翰洗者大教堂教堂圣职团的威廉·梅斯菲尔德神父是亲生兄弟这么简单。
实际上,他大概听到了一个离每个普通中产阶级都很远的故事。
霍克斯顿王国自1849年的革命之后成为了一个君主立宪国家,现在的王室是自中世纪就建立了统治的绍恩堡王朝的延续,而“梅斯菲尔德”则是绍恩堡王朝最古老的贵族姓氏之一。他的家族就是十六世纪大名鼎鼎的“铁面女王”克里斯蒂安二世的母系家族,曾经诞生过一系列著名的军事将领,包括宗教战争前期的那位著名元帅(虽然他们打输了那场战争,但是不妨碍他们对这位统帅表示敬意)弗兰克·梅斯菲尔德;这个家族在几个世纪之内和霍克斯顿王室频繁联姻——因此他们曾经也一度是血友病的高发群体——现在,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还是霍克斯顿王室的顺位第七位的继承人。
所以说,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此人出身高贵——实际上甚至有点过于高贵了——二十四岁承袭他早逝的父亲的爵位,一般被称为奥勒留公爵,顺风顺水地读了国内最好的军校,然后成为了一名陆军军官。虽然他现在还在陆军特种突击队,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跳板,莫尔利斯塔的最终目的应当是和已故的老公爵一样进入国防部,实际上要不是他的父亲因病早逝,迟早是要成为国防大臣的。
这个未来安排对于莫尔利斯塔的家族势力和人脉来说,实际上并不夸张,更何况他父亲在上议院还有世袭贵族议员席位。而这一次第七支队的任务出问题之后大部分责任都被推到了他身上,据说是因为后面涉及到了一部分复杂的政治斗争,而他在陆军的那位(“愚蠢的,”他说)上司不幸地是他父亲的政敌。
不过莫尔利斯塔看上去一点也不愁,还颇有闲心地把易拉罐在拉米雷斯家客厅的桌子上面摞成了塔状。拉米雷斯无视了那堆格格不入的啤酒罐,一边把大衣挂起来一边问道:“今天怎么样?”
“你雇的那个家政公司的小姑娘长得真漂亮。”莫尔利斯塔认真地回答。
拉米雷斯:“……”
“以及,”对方对大主教落在自己身上的那种嫌弃的目光浑然不觉,“被你金屋藏娇的那位今天比较老实,虽然我猜测是因为她把卧室拆成那个德行之后也没有什么好下手的地方了。”
“梅斯菲尔德先生,”拉米雷斯疲惫地说道,“请您好好说话。”
“好,总之就是你家小姑娘沉浸在慢性戒断反应造成的情绪激动之中,”莫尔利斯塔一摊手,“然后我们打了一架。”//
加兰正穿过走廊。
她硬生生撑到大家的祈祷差不多都结束了才离开,但是实际上当时有一半人正对着白墙上那个十字架晕乎乎地傻笑——致幻剂的剂量不大,可能可以解释为什么信徒并没有察觉。但是它带给人的内心一种异常的舒适和安宁,让人感觉到所有现实中的痛苦都短暂地离开了他们,让他们感受到了一种仿佛在心理有寄托的时刻才能感受到的静谧。
因为据说这种药物的成瘾性并不高,混在葡萄酒里的剂量更少,怪不得这些信徒这么乐意来这地方听弥撒。
“之前阿德里安还想让我参加下午的的弥撒,”加兰低声说道,“可能是因为想给我留个好印象,所以说无论如何他们好像中午可以给我安排个房间……”
“别的不说,”克莱曼婷头疼似的在通讯里打断了她,“你知道我们没人想听这个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平静,愉快,昏昏欲睡。不知道为啥光线显得特别明亮,声音特别悦耳。”加兰以一种怪异的冷静语气回答到,她缓慢地穿过走廊——其实是她觉得自己走太快了可能会晃——她希望自己能找个住在这里的信徒问问阿德里安中午会把她安排在哪里休息,出于保险起见,她感觉自己需要躺一下,“就跟正常的醉酒后或者镇定剂成瘾的感觉差不多。”
亚瑟·克莱普好奇地插嘴:“可是你怎么会知道镇定剂成瘾是什么感觉——”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兰斯顿冷冰冰地打断,于是亚瑟闭嘴了。
与此同时,远在弗罗拉市的拉米雷斯听着他们进行这段对话,是真的感觉到自己有点呼吸不畅。很多人觉得他这么年轻就成为了枢机主教是一种了不得的成就,而他成为枢机主教的头一年简直是他这辈子最漫长、最难熬的一年。有的时候在他的梦里,加兰眼睛底下深深的阴影和由于体重掉得太快而逐渐突出的骨头还会不时出现。等他醒来之后,面对的还是他那完全没有生气的家,加兰现在从不在他的家里过夜,他怀抱着某种难以说出口的恐惧醒来的时候,当然永远都是独自一人。
而,每次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都在那么、那么远的地方。
然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异常的干涩,或那位犯罪心理学家正好奇地注视着他,但是……
“莫德。”他说。
——许久以后他才意识到,他直接叫了对方的教名。
但是对方没有回答,因为加兰刚刚在那些质朴的、独栋的砖结构的房屋之间转了个弯,然后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那是个身材瘦高的光头男人,带着一副眼镜,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很光洁。他穿着一身走在路上可以立马淹没在人堆里的那种格子衬衫,但皮肤很白,没有这个农庄里大部分信徒那种常在太阳下面劳作、以便自给自足的感觉。
“您好,”加兰开始说,她的声音里有相当比率的昏昏欲睡和不知所措,昏昏欲睡完全说她现在生理上的反应,但是在这种状况下还得装出不知所措就真的有点困难了,“我想问一下——”
“啊,您是今天第一次来参加弥撒的吧?是姓……加兰是吗?”这个男人相当和蔼地说道,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温和而愉快的调调,“保罗向我提起过您的事情。”
保罗,就算是加兰因为那倒霉药物而脑子转得有点慢,但是这个亲昵的叫法也足以引起她的注意力了。
“是的,我叫莫德·加兰。”她保持微笑,这种笑意里透出了某种微弱无害的困扰;与此同时怀特海德·兰斯顿在通讯里汇报着情况,显然对方这个称呼也引起了他的警惕,而从他的制高点应该是能看见这个位置的,加兰一点也不吃惊对方已经瞄准在眼前这位先生的脑门上了。“阿德里安神父希望我参加今天下午的弥撒,但是现在我稍微有点头晕,想稍微休息一会……不过我大概是迷路了……”
“那您现在就得救了,”对方讨喜地笑了笑,殷勤地说道,“我恰好知道保罗会把新客人安排在哪里休息,我可以带您去——另外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做伊莱贾·霍夫曼。”
//实际上,加兰的戒断反应来得比拉米雷斯想象得还要更加令人心力交瘁。
她的确是出现了巴比妥类药物成瘾的症状,全怪那些白痴恐怖分子可怕的用药量,如莫尔利斯塔所说,她没有死于急性中毒真的是个奇迹。在她尚未脱离危险期的时候,温斯洛市的军事医院的医生们用长效巴比妥代替了阿米妥进行肌肉注射,以求她不要在肺部感染都没好的时候还会因为戒断反应而癫痫发作。
但是她随后就出现了巴比妥慢性中毒的症状,为了保险起见,医生们在她转入普通病房之后就开始减药,万幸没有出现严重的戒断症状。
这一系列进展对关心她的人来说真的是可怕的心理折磨,更不用说即便避免了严重戒断反应导致的幻觉、震颤谵妄或者癫痫,停药之后长达数周的情绪不稳和幻觉妄想都难以避免。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停职中的莫尔利斯塔会在拉米雷斯去教堂的时候出现在他家,也可以解释——拉米雷斯听见了一声爆裂的炸响,像是什么玻璃器皿被人重重地甩在墙上的时候发出的声音,而他很确定那是加兰干的。
他看向那扇紧闭的门,那是拉米雷斯住宅的次卧,他们把加兰带回弗罗拉市之后,她暂时住在那里。
“你又怎么她了?”拉米雷斯问。
实际上她不应该现在就出院的,她只在普通病房里呆了半星期,就算是有着年轻人那种蓬勃的生命力也不应该这么折腾,现在她手臂上的石膏都没有拆。但是她要是不走的话,陆军的那批特派调查员就得三天两头冲进医院去问她之前那个任务的细节,而她现在的状况显然还不适合回忆那个。拉米雷斯不知道莫尔利斯塔在背后打通了什么关节,但总之她被允许出院了,调查组的人没有来弗罗拉来找她的麻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住在枢机主教家的缘故),拉米雷斯仍不知道她是否会被起诉。
莫尔利斯塔笑了笑:“我问她,既然她爱您又为什么要跟我上床,然后她就生气了——她可真容易生气啊。”
拉米雷斯:“……”
然后莫尔利斯塔又津津有味地补充了一句:“对了,虽然次数真的不多,但您知道她跟我上过床吗?”
——所以说当知道某种程度上威廉非常讨厌自己的哥哥的时候,拉米雷斯神奇地可以理解他。
但是当时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秒钟,莫尔利斯塔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他,嘴角嘬着一点怪异的笑容。这个男人很英俊——非常英俊,比起军官来说更像是电影明星或者平面模特,是那种小姑娘看着会玩儿命尖叫的类型。现在拉米雷斯了解这个人的身份了,于是可以这样定义:英俊潇洒,年轻有为,虽然人看上去稍微有点轻浮,但是实际上往他身上堆多少溢美之词都不为过。
拉米雷斯往常会这样告诉自己:他在意莫德·加兰是因为他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这不是很明显吗?他第一次见到加兰的时候对方九岁,正要第一次参加圣餐礼。他们之间是……这样简单明了的关系,他当然愿意看着那孩子走出阴霾,然后有一天能和其他人一样过上幸福的生活,或许,结婚生子,有一个爱她的丈夫……
但是这一瞬间,他眼前浮现出了那样的画面。
就是在忏悔室的那个下雨的晚上,对方的嘴唇上有一股水汽的苦味,那双冰凉的手落在他的皮肤之上的生活激起的颤栗,她的嘴唇——
“她是——她已经长大了,不是吗?”拉米雷斯强硬地反问道,可他说话的声音里好像透着某种奇怪的怒气,这让他感觉到喉咙之间泛起一阵骇人的疼痛,“她当然可以自己决定她跟谁上床,虽然我觉得……”
“是,是,她当然可以自己决定的。”莫尔利斯塔毫无诚意地说道,他把最后一个易拉罐也摞在罐子山上,然后站起来了,“不过既然您已经回来了,我就得走了,要不然我怀疑莫德还想出来打我一顿——明天见,主教大人。”
他怪模怪样的、戏剧演员似的向对方致意,然后与拉米雷斯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拉米雷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等着关门的那一声响。
然后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次卧紧闭的门上,还是不禁叹了一口气。//
“伊莱贾·霍夫曼。”在几秒钟之内,亚瑟已经把这个人的社保号码都调出来了,如果让他说,他还会表示这是SUV不太舒适的后座限制了他的发挥,“应该是个相当有钱的生意人,他名下有个规模不算小的公司,是做房地产开发的。啊——瞧瞧我发现了什么,这个农庄的所有权在他名下,所有的支出都是由他付款的。”
克莱曼婷透过后视镜看着敲键盘敲得不亦乐乎的克莱普,评价道:“这么有钱,怪不得能让他们的崇拜者住在一个七英亩的农庄里。”
与此同时,这位有钱而且看上去特别平易近人的先生正带着加兰穿过一排排的小房子,据他的介绍,因为农庄里住得人很少,所以现在还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信徒都有单独的房子可以住,虽然只不过是带有单间卧室和独立卫浴的蜗居,但是对于很多来这里之前只能领救济金的人来说已经够奢侈了。
“在最开始我们构思它的时候,以为这里会住更多人。”霍夫曼先生笑着说,“我们在最后面还建造了更大的房子——因为万一有带着孩子的夫妻住进来呢?保罗憧憬着那样的场景,无论是家庭还是孤身一人的人都可以住进这个农庄,在这里我们可以养活自己、离上帝更近……获得内心的安宁。结果直到现在还是有一半房子没有住满,最开始我们按照一个房子里同住两个人来购买的必需品,结果现在每个人独住都绰绰有余了。”
“但是我看还是有很多人来做弥撒的。”加兰应和道,她可以眼睛也不眨地扯谎,“况且,阿德里安神父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的布道也很感人。”
“是的,近年来情况在逐渐变好,来到保罗身边的人也更多了。”霍夫曼先生的声音听上去挺骄傲的,“有句话不是那么说的吗?金子总会发光的——我不奇怪人们最终会发现保罗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并且他最终会向他们指明正确的道路。或许有一天……啊,抱歉,我想太远了。”
“什么?”加兰好奇地问。
霍夫曼转头直视着她,他脸上的笑容从不褪却,但是眼里有促狭的神色一闪而过。他说:“您知道拉米雷斯大主教吗?”
(克莱曼婷在通讯里忍不住说道:“哈?”)
“呃……他不是很有名吗?”加兰显然也被这个走向搞得愣了一下,更不要说因为致幻剂的影响,她的脑子转得慢了半拍,“报纸上经常有他的报道。”
“是的,可那又怎么样呢?”霍夫曼讥讽似的笑了一下,“您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有名、或者为什么那么年轻就能成为枢机主教是吧——因为梵蒂冈认为他身上显现了两次神迹,就举例来说,他为医院里重病的小孩行终傅礼,然后那孩子在不久之后奇迹般地康复了……如果确实如此,那么可以说他是被上帝选定的人了吧,可是然后他做了什么呢?”
加兰维持着那种纹丝不动的好奇表情,看着他。
“一个吉祥物!在弗罗拉的圣殿里面拿着纯金的权杖,让人们相信他确实有信仰。”他相当有说服力地挥了一下手,“在摄影记者的包围之下去慰问一下病人和贫民?去梵蒂冈坐在奢华的大教堂里开开会、投投票?您知道社交媒体上有许多人喜欢发他的照片,是因为他虔诚吗?因为他们觉得他长得够漂亮!神迹为什么要降临在这样的人身上呢?他会为他的信徒们做出牺牲吗,就好像基督在橄榄山上的时候那样;向他告解的人,能透过他看见祂的恩赐吗?——如果有一天保罗也可以——”
最后几句话似乎被他说得特别激动,然后他猛然以一种惊人的意志力收声了。等他再一次开口的时候,脸上又一次浮现出了那种温和的笑容。
“啊,我大概说了不少无聊的话,”他说,“这都是我自己的看法,保罗自己的很尊重其他神职人员的,别跟他说我说了这些话,要不然他可能会生气。”
“他在说谎。”玛蒂娜·施密特冷静地指出。
这下连科尔森也看向她了,而拉米雷斯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虽然有可能其他人心里其实很好奇,在他被人这样评论的时候他的心里到底怎么想。
“从他的肢体语言看,虽然他很善于掩饰,但是说前面那段话的时候相对信心不足,语气也没有后面的部分那样肯定。”施密特女士说,“我反而觉得,前面那些评价应该是他在引述别人的意见,后面事关保罗·阿德里安的那几句才是他自己的意见,而结合他所显示出的人际关系的范畴和这个农庄里的人员构成……”
“那实际上是阿德里安对我的意见。”拉米雷斯轻轻地说。
施密特女士注视了他几秒钟。
“很不幸,”她耸耸肩膀,“但是有这种可能。”
加兰踉跄了一下。
她因为腿软差点跪在地上的时候,霍夫曼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了她,全靠他半拖半抱的,加兰才没有整个人砸到地上去。这位先生用惊悚的语气说道:“小姐?”
“抱歉,我确实有点头晕。”加兰迷迷糊糊地回答,她环着对方的脖子,好不容易才站直了,“上次我见阿德里安神父的时候,他建议我……禁酒,我稍微尝试了一下,但是这恐怕不太适合我……”
这几句话被她用那种软绵绵可怜兮兮的语气说出来了,惹得克莱曼婷在通讯里呸了一声。霍夫曼眨了眨眼睛,笑了:“不,我觉得这是一种勇敢的尝试……非常勇敢。我斗胆猜测,您喝酒是为了暂且忘记什么悲伤的事情吗?那么现在您感觉怎么样?”
“糟透了,”加兰小声回答,手依然没有从对方的肩膀上拿开,“……好吧,除了今天,就在你们的礼拜堂里的时候,我好像稍微感觉好点了。如我所说,阿德里安神父的布道很感人。”
“不,要我说,这不仅仅只是保罗的功劳。”霍夫曼温和地回答,但是加兰依然觉得,这句话里地什么地方让他十分受用。“因为您是个勇敢的人,愿意战胜自己、踏出这一步——也因为,保罗可以把你带到祂的面前,不是吗?”
//而他还有别的必须做的事情……纵然他打开那扇门的时候,已经做了许多心理准备,但是看见的某种场景依然令他的心底感觉到隐隐疼痛。实际上他进门以后就踩在了一地碎片上面,窗帘紧紧地拉着,那一瞬间他的眼睛尚未适应黑暗。
然后,他就跌倒了。
或是说他的脚踝遭遇重击,在失去平衡之后不出意料地被那豹子似的年轻人直接放倒在了地上,在他倒地的时候加兰的手在他后脑上垫了一下,没让他磕在地板上。而那只手在震颤,拉米雷斯现在能稍微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了——加兰伏在他上方,黑发如网般散落下来,这段时间她可怕地瘦了下来,深陷的面颊之上落着深深的阴影。拉米雷斯能看见那双涣散的灰色眼睛,眼球在深陷的眼窝之中震颤——
然后加兰吻了他。加兰直起上身的时候动作微微摇晃,实际上很难控制自己的平衡感,所以第一个吻落在了他的嘴角。
拉米雷斯被烫伤似的缩了一下。
实际上她的呼吸也的确是烫的,简直叫人心底发慌。她贴在拉米雷斯耳边开口说好的时候语调又低又软,发音奇怪地含糊——那是巴比妥中毒留下的症状——实际上拉米雷斯在她的声音里听到了被某种渴望折磨的苦痛,药物成瘾的事情没法责怪她,而拉米雷斯明白她的为人,也就知道无论如何她干不出恳求着别人在给她一针这种事,她向来有一种可怕的忍耐力,这让人往往忽略了她的痛苦。
而她现在说的是:“希利亚德,和我做爱吧。”
她说话那语气简直让拉米雷斯头皮发麻,他的手制止性质地按在她的肩膀上面,说:“莫蒂——”
“拜托,希利亚德,求求你。”对方在他耳边悄声说,胡乱啄吻着他的面颊,拉米雷斯感觉到她的身躯在痛苦地震颤,“我好难受……”
多年以后拉米雷斯会知道,有一半因为她可能真的很难受——因为巴比妥类药物慢性中毒导致的性欲亢进,她整个人会像某种脆弱的玻璃制品一样敏感易碎——另一半却因为她确实是那种精明而残忍的猎手:她知道说什么话拉米雷斯会心软。
拉米雷斯的确会心软,这是某种经年累月之间形成的本能,所以说如果他会有孩子(他当然不会),他估计也会成为一个糟糕的溺爱的父亲。总而言之,事实就是如果加兰真的要求了的话,他会给的。
所以他的手也在抖,因为纠结和恐惧。然后他的手指犹犹豫豫地落在加兰的腿上——她穿着一条睡裙,赤裸的皮肤上全都是湿滑的汗水。他甚至没敢掀开那条裙子,也没敢低头看,强迫着自己的手指一路往上摸。
她双腿之间的皮肤因为潮气而十分滞涩,那些皮肤是那么软、那么热的,所属的肉体也是这样的生气蓬勃。她抓着拉米雷斯肩膀的手失去了轻重,第二天总得在他的皮肤上留下淤青。他的手指——他的手指缓慢地推进了对方的身体,是那么的湿而粘腻,是索多玛,吮吸着他的指尖,大量的液体顺着他的手往下流。情况其实有点不正常。他想不了那么多了。
她发出的声音就好像蛇的呓语一般,拉米雷斯闭上眼睛,令黑暗笼罩他,仿佛已经看见了缀在枝头的血一样红的果子。加兰抽泣似的哽咽了一声,嘴唇贴在他的皮肤上,牙齿擦过他疯狂跳动的脉搏——你们中间谁没有罪,先向她投石吧——她的声音震颤,但是说着:“您回来之前,我在这里……自慰,想着您,向来如此——”
他脑海里闪过几个片段,模糊又诡谲,就好像加兰的声音把这画面刻进了他的皮肤里面,让他从其中尝到了罪恶的快乐。加兰整个人体重压在他身上,膝盖颤抖地夹着他的腿,笨拙地摇晃着腰肢,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与此同时他绝望地感觉到自己也硬了,在加兰腿上柔软的皮肤蹭过他的腿的时候因为快感而打颤,他意识到自己正注视着罪恶之城,他也将化为盐柱,作为他罪恶的惩罚。
(你们要记得罗特的妻子)
最后她在高潮的时候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面,在那几秒钟的沉默里,拉米雷斯只能听见她粗重的呼吸声。加兰的皮肤是滚烫的,拉米雷斯的手颤抖着抽出来,在她腿上胡乱留下一条水痕。
她扶着拉米雷斯的肩膀直起身来,然后忽然动作刁钻地扭了一下腰。
拉米雷斯猝不及防的闷哼了一声——然后他僵住了,他确信对方明白他的反应,看得见他涣散放大的瞳孔。这样把自己的欲望昭彰于对方的注视之下,让他心头升起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惭愧。
因为他记得三年之前的那个雨夜,他记得他狼狈地收拢自己的衣襟,他记得他说……
“滚。”
那是他对莫德·加兰说得最后一句话,有的时候他会想,如果她没能回的来——如果她的确死了——
而这一刻,加兰直起身,过于的消瘦让她看上去真的像一具活着的尸骸。
“伪君子。”她说,并且笑了起来。//
那个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加兰刚刚检查完了那间屋子里到底有没有摄像头和窃听器,这简直是个改不掉的职业习惯,别说是身处敌营,要是她走进忏悔室里估计都得这样检查一遍。
霍夫曼先生安排了一个空房间给她住,并且说午饭的时候会找人来通知她——霍夫曼甚至还表示,如果她在农庄里会感觉好一点、或者能巩固她戒酒的效果的话,愿意住在这里也完全没问题。这个房间如霍夫曼说的那样简单朴素,以及,谢天谢地没有窃听器。
然后她就接到了那个电话——她没想到对方会打来,可对方就这样语气有些急促地开口了,他说道:“莫蒂。”
加兰猜测他身边没别人,要不然不会这样叫她。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已经从通讯频道下线了,她真的不想被克莱曼婷再八卦一把。
“怎么了主教大人,”她用往常的那种愉快语气开口,但与此同时从对方的声音里听出了某种极力掩盖的焦虑,“因为我没有在那个人面前帮您说话,您才打来的吗?”
拉米雷斯沉默了好几秒钟,就好像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样。然后他才说:“……你感觉还好吗?”
“非常好,”加兰迅速地回答,“虽然现在我听您的声音就好像您在唱诗一样,可能药劲还没过。”
或者我本来就觉得您的声音特别好听,当然这话她没说,虽然她知道如果她说出口,对方的耳朵都会红起来。她早在一系列惨烈的失败之后学会不要把所有话都说出口,尤其是自己处于药物作用的控制之下的时候(不仅仅是一次,两次,有的人就是会一次一次地走上同一条歧途)。如果她最后只会让拉米雷斯的感觉更加糟糕,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做——但这样一说,就好像只有她长眠在六尺之下才能给予拉米雷斯最终的解脱了……
就好像两年前她想做的那样,她想。那是个不错的结局,她能得到一枚勋章,拉米雷斯甚至能从她签的协议里拿一笔钱,一笔抚恤金。虽然也不是说他真的缺钱……如果说那样的话,他会把钱捐给公益组织或者教堂吗?就好像她死了也会做善事,而这个人会自欺欺人地为她积德?就因为假设她也可以上天堂?
那是个好结局,可惜天上的那位神好像不想让她死——如果天上真的有一个神的话。
莫德·加兰觉得并没有。
拉米雷斯绝不会知道此时此刻她在怎样神游天外,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的无奈,但是可能因为她的语气实在是太轻松了,所以他好像也松了一口气:“但是你刚才——”
加兰啧了一声:“噢,您说那个,我刚才把窃听器和定位装置粘在他领子后面了。”
“……”
“总之,我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加兰又强调了一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换上了一种怪异的安抚的口吻,“结果还得让您跟着听那位先生一长串毫无建设性的意见——”
(神迹为什么要降临在这样的人身上呢?他会为他的信徒们做出牺牲吗)
(如果能做到的话,您愿意通过牺牲自己来拯救别人吗)
“为什么这么说?”拉米雷斯忽然打断了她,他的声音里有奇怪的痛苦一闪而逝,这种情绪消失得太快了,加兰几乎没有捕捉到。
他说:“难道我不是吗?”
注:
①整个架空国家的历史全是我现编的(……),不过实际上“在德国边上所以曾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部分,还打过宗教战争;因为站天主教这边所以打输了”是结合常理推断出来的。
②关于莫尔利斯塔的上议院席位:设定基本上还是参考英国,他父亲在上议院有世袭贵族席位,去世以后就直接传给了他(长子),不过鉴于上院会议是自愿参加的,而莫尔利斯塔一直在外地参军,他可能根本就没有去过……
另:议会制度基本上参考1999-2005年之间的英国议会(因为2005年改革后的设定写的我不爽),所以说虽然削弱了一部分上院世袭贵族的权力,但是还是保留了一部分世袭贵族席位(即由上一任贵族传给下一任继承人的那种席位,除此之外剩下的席位应该都是委员会投票投出来的)。
英国的话皇室成员好像不能进入议院,但是一来这个国家设定不完全一样,二来皇室人丁凋零……莫尔利斯塔这个顺序第七位有可能已经离得挺远了(
③加兰的问题是被监禁期间大量、持续性地注射阿米妥(异戊巴比妥)导致的巴比妥类药物成瘾。同时巴比妥类药物的戒断反应很严重,甚至有可能导致癫痫发作,所以在她在医院治疗期间,为了不让她一边重伤未愈一边被戒断反应搞死,应该是使用了长效苯巴比妥代替阿米妥进行注射、并且逐渐减药,以求不要出现严重的戒断反应。
但即便如此,她彻底停药之后还是出现了长达几个星期的慢性戒断症状,主要是情绪不稳和抑郁之类;而其他奇怪的表现是巴比妥类药物慢性中毒导致的共济失调和性欲亢进。
(不过她都共济失调了还能把拉米雷斯撂倒,也真是个神仙)
(另:的确有巴比妥类药物导致性欲亢进的报道,但实际上只有少量文献明确提出巴比妥类药物慢性中毒确实会导致性欲亢进——但是我不管,我就是要写)
此外,我是百度治病型文手,完全没学习过相关知识,也没有医学院小姐姐当顾问,不对文中出现的任何bug负责。
④第一次圣餐:
受过洗的孩子第一次参加圣餐礼,实际上是个单独的庆祝仪式,一般是在受过洗的孩子七岁到八岁之间进行。不过加兰是九岁才领圣餐的,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八岁的时候父母双亡,兵荒马乱地打乱了所有计划……
⑤出现的圣经梗:
关于蛇和苹果那档事,太有名了自不必说。
“你们中间谁没有罪,先向她投石吧”:出自《若望福音》第八章,耶稣受到了法利赛人的刁难,他们带来一个犯奸淫的妇人,问耶稣要不要判处她被石头砸死,这是耶稣的回答。
“你们要记得罗特的妻子(和合本译:你们要回想罗得的妻子)”:这句话出自《路加福音》,指《创世纪》中上帝要毁灭淫乱的索多玛城,提前让罗特和其妻女逃走,在城市毁灭的时候不能回头看。但是罗特的妻子回头了,所以被变成了盐柱。
其实我觉得这几个梗都太有名了完全不需要注释……但是我每次这么想的时候都有人跟我说他们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