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留存。]
距离圣若翰洗者大教堂最近的医院在教堂的两条街之外,爆炸威胁尚未解除的时候,由于医院内部的重症病人不适合被立刻转移,医院就被封锁了出入。
此时此刻,医院的走廊里静悄悄的,无数双惊惶不安的眼睛隔着玻璃窗向外张望,而其他的声音刺破了清晨的宁静——那是警车闪烁的蓝白色的警灯、更多黑色的没挂牌照的SUV,发出令人心慌的鸣叫的救护车冲进医院,这场景看上去倒是与往日并无不同,除了车上运送的是在袭击事件中受伤的伤员。
科尔森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有那么多人质在场,根本不可能人人都毫发无伤,只要最后并没人死掉,他就算是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他从一辆轿车的副驾驶座上跳下来,看着乱成一锅粥的医院门口:医生和护士们从大门里面冲出来迎向伤员,一群精神过度紧张的警察和便衣特工用苛刻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人。
他的特工们在数分钟之内封锁了整个医院,所有无关人士都被勒令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实际上不想这么大动干戈的,但是……科尔森的目光投向了最前面的那辆救护车,医护人员们小心翼翼地把轮床从车上放下来,一边开始往医院中狂奔一边叫着诸如去甲多巴胺之类难以辨认的词,在各种凌乱的插管和静脉滴注长长的、乱晃的胶管之间,科尔森看见一缕卷曲的黑发沿着惨白的床单蜿蜒而下。
在这队心急如焚的急救人员后面,另外一个人从救护车上跳了下来,落地的时候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那些全神贯注的医生并没有注意到他。科尔森几步跑上去去,一把抓住了那个人的手肘,那个人就跟触电一样猛地缩了一下。
他沉声说道:“拉米雷斯枢机。”
希利亚德·拉米雷斯转头看他,惨白的面色不比死人好看多少,他的声音发哑,语句里潜藏着某种惊恐的震颤,他低声说:“莫蒂她——”
“我知道,我知道。”科尔森打断了他,并且仁慈地没有指出拉米雷斯刚才是怎么称呼加兰的,“他们会给她做手术,一有新的进展我绝对会通知您,但是您现在是想干什么?像毫无理智的爱情鸟似的守在她手术室的门口吗?”
他往前走了一步,看见对方畏惧似的缩了一下,说真的,对方到现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崩溃或者晕倒真的很出乎他的意料。
“我知道您关心她,我们都关心她。”他严厉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但是让您跟着她的救护车一同过来就已经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您现在需要的是休息!——至少,让人给您包扎一下伤口,换一件暖和一点的衣服。上帝啊,我看您都快脱水了您知道不知道?”
这个时候那队急救人员已经要走远了,在他们消失在医院大门里之前,科尔森听见一个女性急救人员用尖锐的声音说道:“我监测不到心跳了!给我腹提压装置——”
那些吓人的词跟一把刀一样刺进了那位神职人员的心脏,科尔森眼见他不能控制地哆嗦了一下,连呼吸都是抖的。他在心里深深的叹气,所以说行动部特别青睐单身探员真的是有原因的。
因此他们两个的注意力短暂地被转移了,他们看着那轮床快速被推向医院里面,一个医护人员一路小跑着把那个圆形的装置塞在那位女性怀里,而莫德·加兰——躺在轮床上,腹部坦露着,上面遍布着可怕的淤青。那个女性医护人员把那个装置吸附在她的腹部:那东西会在不压迫肋骨的情况下促使膈肌移动,让她的心脏重新跳起来。
“在这种事上我不会让步的,不会花太长时间,她又不会在这一点点时间里凭空蒸发掉。”科尔森最后大声说道,同时握紧了对方的手肘,强行把拉米雷斯的注意力扯了回来。而拉米雷斯衣袖之下的手掌血肉模糊,再这样脱下去科尔森真的担心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走吧,我带您去找急救人员……亚瑟?”
那个脸色同样惨白的技术人员幽灵一样从人群之间冒了出来,他的格子衬衫上面全是克莱曼婷的血。克莱曼婷已经被送去急救了,因此他看上去也有点心神不宁,他哑着嗓子问道:“长官?”
“帮我去跟负责外围训练的警方人员说一下,一个记者也不要放进来,就算是号称自己被撞断了腿要来急救的也不行,我已经不想再收拾那种烂摊子了。警方那边的现场负责人是夏洛特·斯图尔特探长。”科尔森一边快速安排一边拽着拉米雷斯的手臂往医院里面走,“然后去跟局长先生说一声,一会儿我需要跟他谈谈。”
//六点钟。
在不断回荡的巨大钟声中,拉米雷斯只感觉到自己的耳边在嗡嗡作响。人群正一片混乱,那些座堂圣职团的成员和民众正被警察和探员们带离现场,但是这一切都只怪异地融入到模糊的背景中去,黄油似的融化。
拉米雷斯走向祭坛的时候,感觉自己的骨头仿佛都在咯咯作响,得了热病似的颤抖。加兰倒在地上,黑发深渊一样在血泊中间流淌;伊莱贾·霍夫曼挣扎着直起身子——因为加兰的伤势,他喉间的伤口没有立即要了他的命,那道刀伤损伤了一部分动脉和,足以令他在几分钟之内失血而亡。
如果可以的话,拉米雷斯宁愿离霍夫曼远一点,但是现在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他不知道加兰身上到底断了几根骨头,生怕挪动她对她造成什么二次伤害。说实话,他几乎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在对方身边跪下的了,那些鲜血在他的膝盖之下逐渐冷却,他小心翼翼地把对方翻到面部朝上的姿势,那女孩的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
她的嘴角还沾着一些血沫,但是却没有再咳了,拉米雷斯颤颤巍巍地伸手摸过去——整个教堂都怪异的大而空旷,充斥着层叠的回响,而加兰的呼吸极度困难,在头几秒钟,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有气流拂过他的手指。
然后拉米雷斯听见霍夫曼发出了一连串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他是在笑,虽然血顺着气管破裂的部分不断随着他发出的任何声音往外涌,他用一只手握着颈间的伤口,那些液体还是随着他心跳的频率不断不断地喷溅出来。
拉米雷斯可能说了什么,可能没说,他问现场有没有医生了吗?有人告诉他救护车什么时候才会到吗?他不记得了。他抬起头木然地看向伊莱贾·霍夫曼,对方无力地靠着主祭坛富丽辉煌的雕塑坐着,面色想死尸一样白,而他的身边就悬着阿德里安的身体。
霍夫曼注意到了拉米雷斯的目光,那个疯子的脸上凝固着一个可怕的笑意,然后他微微地偏过头去,缱绻地亲了亲保罗悬垂在他身侧的染了血的、已经变凉了的脚腕。半凝固的深色的血液沾染在他的嘴唇上,然后另一滴血雨滴一样啪地从高处落下,砸在他的眉弓上,然后开始缓慢地爬过他的眼睑。
“……这是他的血,”霍夫曼低低的、用气音说道,他慢慢地伸出舌尖,把那滴黑色的血卷进了嘴里,“是为我流的。”
然后他松开了那只本来一直捂着自己伤口的手,他的指尖惨白,全被鲜血染红了。拉米雷斯怔怔地看着他,很可能仅仅是因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然后,伊莱贾·霍夫曼的手碰到了他的脸,拉米雷斯一震,很快躲开了,但那只手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新鲜的血迹:从眼睛下面开始,直到唇角结束,最下面凝出一滴小小的血珠,危险地低垂在他的唇缝上方。
霍夫曼的声音里混合着巨大的笑意和苦痛的喘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声音很低,但是拉米雷斯还是听清楚了。就在这里,在十字架投下的巨大的阴影之间,保罗·阿德里安的尸体正下方,加兰在他的怀抱中逐渐变冷的时刻。
伊莱贾·霍夫曼用气音似的声音说:“……你当如此行……为的是纪念我。”
拉米雷斯震惊地看着他。
然后霍夫曼的手重重地落下去,灵魂飞出了他的眼睛,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碰撞出沉重的一响。//
“我不明白,你们根本就是在针对我!”里奥哈德·施海勃厉声说道,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脸上有一道流血的割伤,那是在之前的教堂袭击中留下的,“我是个公民!更不要说我还是个记者!我该死的当然有报道新闻的自由!”
他这么生气是有原因的——天知道,他马上就要功成名就了,他用手机拍下了什么东西?一个恐怖分子指责这个国家的大主教私生活淫乱,然后一个邪教头子以一种可怕的方式死在了他们的面前。施海勃成功地在推特上上传了前几条视频,但是等到他传到这一条的时候,视频却一直没有缓冲完毕,他手机的网络竟然在这个时候断掉了!那些见鬼的运营商!
(他当然不会知道,安全局为了不让他使用网络,紧急中断了整个街区的网络服务)
然后等警察一控制了局面,他面前这个美得惊人的金发女人——她自称自己是安全局的一员,谈判专家什么的,虽然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谈判专家能派上用途的地方——好声好气地没收了他的手机。
“您真的觉得您有那样的自由吗?”玛蒂娜·施密特笑吟吟地、跟看个傻子一样看着他,“而且恕我直言,您想发给公众看的是一段掐头去尾的视频,旨在引导他们认为霍克斯顿的红衣主教品行不端……你并没有客观地把事实呈现给他们看,这是具有煽动性的。”
“他没有品行不端吗?”施海勃咬着牙反问道。
“他没有,教堂里那个女孩是安全局的探员,我们派去保护大主教的安全的。我们排自己的探员勾引大主教对安全局到底有什么好处?”那个金发女人讥讽地反问道,作为一个谈判专家,她似乎已经无意掩盖声音里的不满了,“无论如何,您不能把那样的报道发表出去。”
施海勃相当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并没有掩盖自己磨牙的声音。他们两个坐在医院一间没人的办公室里,外面走廊上就是跑来跑去的医护人员,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新闻素材啊。他皱着眉头问:“如果我不同意呢。”
“如果您不同意,我当然也只能把您的手机还给您,然后怎么处理就看您自己的考量了……但是,”这个女人的语气大体还算是和蔼,只是微微地压低了声音,“您记得教堂里那个红发的漂亮女人吗?她也是安全局的成员。”
施海勃当然记得那个女人,就是那个一枪崩了保罗·阿德里安的疯子。
“……你在威胁我。”他低声说道。
“我没有,”施密特女士摇了摇美丽的头,她的金发足以让世界上大部分男人失去理智,“但是您应该有更理智的决定才对,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您当然可以报道这次事件,甚至是独家报道这次事件,但是,您报道的内容最好跟官方保持一致。”
因为安全局必须掩盖这个事件的真相,他们必须要把霍夫曼编排成一个恐怖分子,说他是为了圣殿圣徒会和阿德里安神父才犯下一系列罪行的;他们必须要把拉米雷斯在这个故事里的作用淡化到最低……公众和基督教世界没准备好听一个罪犯为了满足自己污秽的愿望在一个小岛上监禁神职人员的故事,拉米雷斯枢机那样的人也不应该承受对他虔诚和品行的质问。
现在她知道拉米雷斯确实爱莫德·加兰,但是那又怎么样?她了解拉米雷斯的为人,所以知道霍夫曼的那些质问只是恶毒的污蔑。
——但是所有计划的第一步,他们不能让里奥哈德·施海勃把最后那段视频发到网上去。
这个记者盯着她,玛蒂娜看见他的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
他低声说:“你的意思是……”
“里奥哈德,你当然可以做关于这个事件的独家报道,《菲尔格兰特先声报》可以成为正式发布会举行之前唯一可信的发言人。”玛蒂娜的声音柔之又柔,温和地把手按上对方的肩膀。说真的,这不善良也不诚实,但是于他们而言也无所谓;她自己并不是大众意义上的那种好人,否则她也无法坚持在这个岗位上。“因为,教堂里到底真的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所谓呢?我们可以保证目击者不在公众面前发声的,到了那个时候,你我就是唯一的真相。”
在她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像一个坏人。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玛蒂娜知道自己正中红心。
拉米雷斯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走廊的灯光苍白刺目,对面手术室大门上方的灯牌亮着渗人的红光。
走廊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他和给他输葡萄糖用的输液架,这很有可能是科尔森封锁了走廊,走廊之外埋伏着一个加强连的特种兵什么的。
拉米雷斯总觉得自己的记忆缺失了一部分,那些血、断续的呼吸和真实的疼痛混成一团,似乎正要从他的脑子里张牙舞爪地挤出来。但是他现在坐在这里了——科尔森允许的,科尔森又是什么时候从他的身边消失的呢?他并没有注意到——身上穿着一件不算太合身但是好歹整洁的衣服,他同样没有注意到这些衣服是谁递给他的;另外再加上一条毯子……橘黄色的毯子,多么可笑,医疗机构就是认为世界上所有即将崩溃的人都需要橘黄色毯子的安慰。
然后,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被递到了他的身边。
拉米雷斯木然地转过身,看见史蒂芬·欧阳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稍微喝点东西吧,您看上去可真苍白。”欧阳用那种只有人看着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的猫咪的时候才会用的语气说道,他在谨慎地微笑,而那微笑看上去相当的温暖。
拉米雷斯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稍微回过一点神来,然后低声道了谢——可他的声音哑到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然后接过了那杯咖啡。
他的手还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手上已经被重新缝合包扎过的伤口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于是那深色的液面剧烈地波动,眼看就要泼洒出来,欧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拉米雷斯极力克制住瑟缩的冲动,感觉到一阵令人恶心的战栗蹿过自己的脊柱),帮他稳住了手里的纸杯。
拉米雷斯喃喃地道谢,而欧阳眼中有一种奇怪的了然神色一闪而过,所以他很快松开了手,往椅背上靠了靠,然后开始说:“科尔森先生让我来看看您……您知道他很忙,但是他也很担心您的情况。”
实际上欧阳确实是从科尔森那里来的:科尔森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就因为他私自帮加兰的事情。要不是最后营救任务成功了,他甚至有可能因为这件事丢了他的工作。
但是幸好这些都没有发生,幸好大家都还活着,幸好——这是他当时站在空荡荡的地下墓穴里,听见沉闷的钟声的那一刻心里唯一的念头。
大主教低着头模糊地吐出了几个可能是关于道谢的词,欧阳同情地看着他强迫自己深呼吸,而皮肤上甚至还有未清洗干净的血迹,实际上任何一个人在他这样的状况里都应该卧床休息的。
欧阳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问道:“所以说,您确实认识加兰探员,是吗?”
要不然没法解释……他对莫德·加兰的光辉事迹有所耳闻,其他人说她是行动部主管手里的刀,而刀本身是没有主观意识的,不应该自行选择做与不做,实际上加兰对这个事件还是太过上心了。
“是的,她对我……”大主教说,他在这里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自己的用词,“……她对我来说很重要。”
欧阳温和地、了然地笑了笑。
“我明白了,”他说,可他从拉米雷斯某些苦痛的肢体语言里知道其实他并不真的明白,“您不用太担心,真的。她会好起来的,加兰探员在安全局……颇有盛名,您在这里找不到比她更坚强的女孩子了。”
可是那个“手术中”的灯牌依然在可怕地闪烁着红光,就如同嘲笑他说出口的谎言。
//拉米雷斯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倒是记得当时是怀特海德·兰斯顿高声说道:“有安全局的探员受伤了,医生在哪里?”
他的声音在大厅里不断地回荡,许多人看向他的方向。他说那话的时候很可能很直接地看着加兰,因为人群里有个人——如果拉米雷斯注意力在那边的话,就会发现那是那个姓施海勃的记者的声音——惊讶地问道:“什么?那不是——”
“那是安全局的探员,难道你以为枢机主教还真会喜欢上一个平胸的小姑娘不成?”这句应该是加布里埃尔说的,她愉快地站在最高处,看着下面的一切,无意掩饰声音里的嘲讽,“你这么容易听信一个恐怖分子的鬼话,看来不适合当记者。”
人群喧闹着,可是声音一句也没有进入到拉米雷斯的耳朵。他得很惭愧地承认自己当时确实手足无措,直到另外一个年轻人跪在了他的身边:一个带着棒球帽,脸上蒙着滑雪面罩的黑衣男性,那个男人手里握着一把刀,轻声说:“冷静一点,主教大人。”
然后他就沉着地伸出手去,解开了加兰的防弹衣,开始用那把刀割开她的衬衫。
加兰主要的伤口在手臂和腿上,身躯上没什么血,这也让布料好被撕开了很多。那个男人挑开了那些扣子,用刀尖拨开布料,很快露出了其下伤痕累累的身体:加兰的皮肤上全都是深深浅浅的淤伤,最浅的还是淡淡的青色,最深的已经凝固成了可怕的紫黑色,这就是她从圣若瑟教堂爆炸到现在留下的所有淤青,重叠交织成了一副恐怖又恶心的画面。
加兰每吸一口气都变得更加困难,皮肤上全都是闪闪发亮的汗水。她的身体淤青最重的那一侧,肋骨之间的间隙已经变平,胸壁看上去异常的饱满;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了一下,旋即咒骂出声。
“该死,气胸,她的肋骨扎进肺里了。”他皱着眉头说,又伸手去摸她的脉搏,“之前情况没有这么严重的,可能是她刚才倒地的时候造成什么二次伤害了……你们的教堂里有没有急救箱?”
拉米雷斯用余光扫见威廉跑去拿急救箱,而那个男人手下不停地用刀子继续割开了加兰的运动内衣——拉米雷斯并未把注意力放在那些裸露的皮肤上面,他眼里被那些斑驳的伤痕充塞至满,那些色彩让他的心脏剧痛,眼眶火辣辣地疼。
急救箱很快拿来了,中间隔了多少时间呢,他不记得了……在这个过程中,他好像只是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握着加兰的手腕,感受着脉搏似乎愈加细而快的跳动。威廉好像在说什么,说实在的他完全没有听清。
那个神秘的男人——一个忽然出现的杀手,这场景实在有些怪诞,他为什么承担了这样奇怪的角色呢?——打开那个急救箱,在里面的诸多东西中胡乱地翻找着,有什么落在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着实令人心惊。
然后泰兹卡特从急救箱的最底层抽出了最粗的那一号针头,大概得有20ml。
“主教大人,帮我把她扶起来,”这个年轻人沉着地指挥道,迅速抽出一双干净的乳胶手套带上,用急救箱里的酒精给手套和针头重新消了毒,拉米雷斯从未这么感谢过公共场所对急救物品的准备齐全,“我想她是张力性气胸,情况已经很危险了,这样下去她胸腔里的气体很快会把她的肺压迫到窒息的。”
拉米雷斯把加兰扶起来,那女孩的手臂毫无生气地垂落。他的手还在流血,胡乱蹭在加兰惨白的皮肤上几道。
他问道:“你——?”
“给她做胸腔穿刺,这里没有麻醉药品,但是我怀疑她坚持不到救护车来,这种情况下没法考虑胸膜休克的可能性了。”泰兹卡特扫视过她绀紫色的嘴唇,“把她的双臂举起来好吗?”
让双手被贯穿过的拉米雷斯做这个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他的手指在疯狂地颤抖,这让一直在一边的威廉不得不帮拉米雷斯抬起了加兰的另外一只手。
在这种时刻,拉米雷斯必须承认他的怯懦——这令他自己感觉到了一种绝望的愤怒。
而泰兹卡特叩诊的姿势熟练的都有点奇怪了,他很快选择好了位置,把针头推进加兰的某根肋骨上缘,针头推进得很困难,那是因为肺部伤口处形成的瓣膜让越来越多的空气随着呼吸进入了胸腔,且无法回流到肺部。不如这样说,高压气体完全把那个脆弱的器官压扁了,并且在针头刺入的时候不断地推挤着这尖锐的金属。
泰兹卡特的选择十分有限,不得不用手边能找到的东西制作一个简易装置来放出加兰胸腔里的气体。他跪在那里,头颅低垂着,没收到帽子里的一点黑发摇摇晃晃地在额前晃悠。不知道是不是拉米雷斯的错觉,他模模糊糊地听见这个年轻人低声嘟囔着:“坚持一下,莫德。”
……他是叫了加兰的名字吗?
泰兹卡特把一只乳胶手套连接在针筒尾部,在上面剪了一个小口,好让胸腔里的气体排出来的时候空气不至于涌回去。减轻了气体对肺部的压迫,加兰的呼吸好像顺畅一些了,泰兹卡特稍微直起腰来,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他很高兴事情暂时还没到心肺复苏的地步——尽管她可能流了不少血,但是幸运的没有休克,她脆弱的肺部大概经不起一轮胸外按压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冷汗已经把自己的后背浸透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看见弗罗拉的红衣主教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了加兰的手臂上。甚至,他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是为了寻求某种可笑的心安。
这个时候,救护车的鸣笛声才终于从极远的地方响了起来。//
科尔森说道:“玛蒂娜成功了。”
安全局的局长就站在他对面,紧绷着嘴角,就仿佛露出一个表情都是对他莫大的施舍。科尔森知道局长因为他的私自行动很不高兴,但是既然他们最后成果了,科尔森就可能因为这件事获得一枚勋章:当然了,因为种种保密协议和官僚主义最后都到不了他手上的那种勋章。
“那就好。”局长硬邦邦地说道,“要是把那段视频传播出去,我们就全都玩完了。”
“但其实并不十全十美,”科尔森疲惫地摇摇头,“我的探员们带给了我第一轮反馈:他们从他的一些下属之中拼凑出了他的计划的雏形。霍夫曼本来就打算在众人面前揭露拉米雷斯枢机的……啊,据他所说,‘罪行’,然后他会炸了那座教堂。”
“那样的话,人们的怒火恐怕都会投掷向梵蒂冈,梵蒂冈的主教们爆出色情丑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局长点点头。
“是的,而且我们发现他给阿德里安神父拟了个稿子,以阿德里安的语气批驳了他的行为,那东西应该也是准备在袭击之后发表的。”科尔森苦笑道,“我看,拉米雷斯枢机在他的剧本里就是犹达斯……或者霍夫曼自己也是犹达斯,所有人一排排钉在十字架上惨死,就为了证明阿德里安神父是他剧本里的人子。”
局长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科尔森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揉自己太阳穴的冲动,继续把最后一句话说完:“不过就算是只进行到了现在的阶段,阿德里安神父也拥有了相当的人气了……那个记者的前几段视频成功发送到了网络上,包括阿德里安神父刚刚出现那段;鉴于霍夫曼之前在网上以阿德里安神父的语气发过抗压袭击事件的纹章,他这一出现很多人都觉得他是去阻止自己手下的疯狂的信徒的。”
他头痛欲裂地沉默了一下。
“现在似乎已经有网民在哀悼阿德里安了,而且据网络部门的探员们说看上去有发展到线下纪念的趋势。”他慢慢地说出最后的结论。
因为人们都喜欢为了正义而死的形象,这个时候真相就不再重要了——不如说,真相从来就是不重要的——虚拟世界的那场狂欢才是人们享受生活的方式。当他们哀悼英雄、谴责丧心病狂的凶手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成为了光明世界的一员。
然后他们很快会忘记这些事情,忘记这些人。既然他们不知道幕后有多少人为此流血,流血的那些人又并非是他们的亲人,那么这些跟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明天——明天会发生更多的事情,会有新的耸人听闻的杀人案发生,会有明星出轨,会有上流社会人士拍着无聊的真人秀,会塑造出更多新的英雄。这风暴一般过境的短暂的激烈讨论、这注视着人们的一双双的眼睛,会为死人盖棺定论。
这样说,伊莱贾·霍夫曼也确实十分了解人的内心。
局长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这样,可以说是他赢了。”
“确实如此。”科尔森坦诚地说道,与死人相比,他们唯一的不同只是活下去了而已。
局长抬头直视着科尔森,那是一双锐利的、狐狸一样的眼睛,他问道:“那么,我们用疯子对抗疯子,最后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是你们知道了哪个疯子更强大一些,相信我,这为你们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走廊尽头,一个低沉的女声说道。
两个人猛然转身,然后看见了站在雪白的背景里的那个红发女人,对方笑得像是从硫磺火湖里升起来的恶魔,某种怪异的、非人的东西。
局长冷淡地点点头:“施威格小姐,您在这里干什么?您应该会被门口的警员们拦住才对。”
“我要是随随便便就会被什么人拦住,爱德华就不会雇我做顾问,对吧爱德华?”那女人微微一笑,头一次没有反驳关于“施威格”这个姓氏的事情,她俏皮地向着科尔森眨眨眼睛,那个表情让科尔森一阵胃疼,“我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叫亚瑟的小男孩跟被人踢了的狗狗一样蜷在你们那个黑皮肤的探员的病房门口……顺带一提,她好像脱离危险了,我们的莫德还活着吗?”
科尔森听着她走过来的时候不锈钢鞋跟的高跟鞋撞击地面发出的令人不安的声响,她干嘛要穿那种材质的鞋子,打算用它踩碎什么人的眼睛吗?他心烦意乱地问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送账单,”加布里埃尔严肃地回答道,“我从不做无用功,老大。”
然后她就保持着那个戏谑的表情,把不知道从哪忽然掏出来的一张纸递到了局长的手里:那竟然还真是一张账单。
局长向看什么东西的死尸一样看着那张纸,以科尔森对加布里埃尔的了解,那上头一定有一连串数目大得吓人的数字。局长沉默了可疑的好几秒,然后在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说道:“……怎么,我难道还要为你在大教堂里不要命的行径付钱吗?”
“当然要了,要不然您现在应该已经该给拉米雷斯枢机准备葬礼了。”加布里埃尔坦然地回答。
所以局长小小地后退了一步,他脸上露出的那个表情科尔森很熟悉,那就是一个当过外勤特工的人想开枪射击什么东西的时候会露出的表情。他低沉地吼道:“施威格,你不要以为你是——”
“要是您真的不情愿,我可以给您一点优惠。”加布里埃尔微笑着回答,她变魔术一样灵巧地掏出一张照片,把那张照片送到了局长的面前,“价格不变,可以另赠这张照片的底片。”
从科尔森的角度看不见那张照片上的什么内容,但是他看见局长的面色奇怪地涨红了,他的额角有青筋突突地跳动,然后他发出了一个类似于被卡住的声音:“你这个……!”
后面可能得接一个相当难听的词才对,所以加布里埃尔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这个时候她依然得体地微笑着:“您看,我一般是不会泄露我的店里的顾客的信息的,再者说,您的儿子实际上是我们的老客户了。”
她意味深长地沉默了几秒钟。
“所以请您在三个工作日之内把钱汇到我的账上,科尔森先生知道我的户头是哪个。”加布里埃尔的声音轻柔又妩媚,虽然科尔森怀疑她手里拿着的是局长儿子的不雅照,道上一向都有关于摩根斯特恩小姐的脱衣舞俱乐部的传闻,“否则……这张照片会出现在下院少数党领袖的办公桌上,我听说他很想把他的人扶上您现在的位置。”
她灵巧地向前了一步,把那张照片背面朝上塞进了局长西装胸口的内袋里,然后柔和地在布料上拍了拍。
“那么就这样,”加布里埃尔轻轻地一歪头,红色的卷发血海一般扫过肩膀,“代我向奥勒留公爵问好。”
已经和血凝固成一团的布料被从伤口上揭开,带来了尖锐的疼痛。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躺在一间诊室的床上,一个年轻的、看上去经验不怎么丰富的护士紧张地站在床边,打算把那颗子弹取出来。
这个小姑娘看上去害怕的要命,不知道是第一次处理枪伤还是第一次面对名声在外的奥勒留公爵本人,要么两者皆有。
莫尔利斯塔赤裸着上身,慢慢地、痛苦地撑起身体,正想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说几句哄她放松的调笑的话——他几乎习惯了和身边的每个美人调情,就现在的情况来说,就算是为了自己一会的疼痛程度考虑,自己也应该那样做。
然后门就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匪夷所思的组合:前面是军方一向跟莫尔利斯塔不对付的那位冯·科莱因上校,后面是吊着手臂的怀特海德·兰斯顿。
饶是莫尔利斯塔也会对这样的组合投去一个震惊的目光,他也根本想不明白两个人是怎么会一起出现的,实际上,他本来以为事情一了,军方这帮老油条就马上走人了来着。他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我以为世界上最不会来看我的人来了。”
“我是路过,”怀特海德硬邦邦地说道,“我要去看莫德。”
好吧,反正半个安全局的人都知道怀特海德某种程度上跟莫德不太对付,他愿意用这种理由就让他用去吧。这个人理直气壮地抛给小护士一个让她出去的眼神,并且说:“接下来不是你能听的内容。”
怀特海德那只浅蓝色的玻璃眼珠能吓坏世界上大部分人,他本来虹膜的颜色是很浅的棕色,对着灯光的时候看上去几乎是金色的,他为什么要选蓝色的玻璃假眼是个未解之谜。这样的色彩组合,并不是说能让他显得像个人见人爱的异色瞳波斯猫,而令他更加卡在了恐怖谷效应那条令人生畏的曲线上面,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小护士立刻就把人见人爱的皇室第七顺序继承人奥勒留侯爵扔在原地跑了。
“你把人家小姑娘吓跑了是想让我在这里流血致死吗?”莫尔利斯塔似笑非笑地看着怀特海德,眼睁睁地看见对方的眉头跳了一下。然后怀特海德沉着脸走过去,拿起小护士留在推车上的那套工具,首先就是镊子和手术刀。
——在他把手放在莫尔利斯塔的肩膀上的时候,后者就夸张地嗷了一声。
怀特海德:“……”
与此同时,被无视了良久的冯·科莱因上校终于非常不满地说道:“公爵,我要跟您谈谈。”
冯·科莱因上校声称自己有一米七,而我们知道,所有自称一米七的男人基本上都只有一米六八,所有他站在一米八八的怀特海德和一米九一的莫尔利斯塔面前真的很容易被忽略,这不管莫尔利斯塔的。
莫尔利斯塔看向他——一个笑容浮现在这个男人的脸上,充斥在他蓝色的眼睛里面,虽然此时此刻怀特海德正用手术刀切开那道伤口,更多鲜血涌了出来,然后怀特海德把镊子探了进去,开始试图取出那枚子弹,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丝毫动摇。
“让我总结一下您想说什么吧,上校,”他轻柔地说道,那个笑容令人背后发毛,“我不应该擅自行动,巴拉巴拉巴拉,这是您的任务,巴拉巴拉巴拉,您回去要在中将面前参我一本……是吗?”
“您本来就不应该擅自行动,您知道这是中将本人的意思,也是首相的意思!” 冯·科莱因上校厉声说道。“您是个皇室继承人,本来就不应该掺和到这种事里面去,更别说教堂里有别的皇室继承人,您的轻举妄动可能导致——”
他之后肯定还准备了许多别的严厉的词儿要说,因为他得脸涨的通红,可惜刚刚张开嘴巴,另外一个声音就打断了他。
“总体上来说,‘别的皇室继承人’比较欣赏愿意冲进去救他的人,真的。”
冯·科莱因上校猛然回头,那个动作让他的颈椎发出嘎巴一声脆响。然后他们就看见威廉·梅斯菲尔德站在门口,身穿黑色的神父常服,罗马领上还溅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而他的脸色非常、非常的难看。
“世界上第二不会来看我的人也来了。”莫尔利斯塔颇为愉快地说道,与此同时怀特海德取出了那颗子弹,当的一声扔进了桌子上的铁盘里面。
“呃,”冯·科莱因上校发出了这样一个尴尬的声音,“梅斯菲尔德神父……”
“要是咱们在讨论继承人的问题的话,您还是叫我‘威廉勋爵’吧。”神父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抱歉,我有几句话想跟我哥哥说,能请您出去一下吗?”
冯·科莱因上校不尴不尬地点点头,他和莫尔利斯塔是军队里平级的同僚,但是军队里那条显然不能用在面前的年轻神父上,要真是按理来说,他见到威廉好像还应该行礼。于是他开始往后退,一路退出门去,关门的时候说了句:“……那么再见,勋爵。”
门随着一声轻响关上了,威廉转过头看着莫尔利斯塔。
怀特海德连头的不抬的开始给莫尔利斯塔缝针,就好像除了那个伤口以外对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似的。
莫尔利斯塔轻轻地对威廉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这个笑容显得有点小心翼翼的,他开始说:“威尔……”
“我很生气,莫尔,”威廉语气平静地说道,“你是为了救我才去教堂的吗?”
莫尔利斯塔没说话,奇怪地,他脸上的那个笑容逐渐消散了,就好像是在阳光下逐渐融化的动物奶油。
“你总是这样,我们之前谈过这些事不是吗——不要顾虑我!过你自己的生活!”威廉的语气变快了,他声音里有什么部分有点抖,“这种事情也是,之前你去读军校的事情也是——”
“如果我不去读军校,你就得去读军校,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时老头都要把这条写进他的遗嘱里了!”莫尔利斯塔猛然提高了声音,他全然不笑了,针穿过皮肉的疼痛也好像全然不存在似的,“威廉,要是你想读神学院……”
“我能不能读神学院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是你必须得承担的责任!”威廉语气激烈地打断他,要是拉米雷斯枢机知道自己的秘书会用这种语气说话的话,肯定会感到吃惊的。
莫尔利斯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出来,尽量把声音放轻柔一些。
“威廉,你得知道我的决定也不应该被你作用,”他平静地说道,轻轻地垂下眼睛,睫毛就显得又长又细密,“况且,军校也不是没有任何好处,至少在那种地方,你可以认识你一生中……”
他没说完,或者是威廉没听他说完,对方十分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猛然甩上了门。
屋里剩下的两个人听着那声音在不断不断的回荡,就好像戳破了什么虚幻的肥皂泡。怀特海德收束线尾,直起身来,只有他才知道莫尔利斯塔的皮肤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莫尔利斯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向后懒洋洋地躺在了床上,他瞪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然后语气平板地说:“你知道吗,怀特海德,至少刚才那句话我说的是真的。”
然后怀特海德猛然站起来,手里的剪刀被他扔回托盘的时候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他看着莫尔利斯塔,就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又好像一定要把什么话从嘴里挤出来。
他干巴巴地说道:“我真的要去看加兰了。”
//救护车的声音响得令人心烦。
他们忙着把在交火中不幸受伤的人送上救护车,而加兰——之前的胸部穿刺让她面前在呼吸,“勉强”是个很精妙的词,因为她的胸腔里还有很多血液。怀特海德看见医生在把她送上救护车的时候就已经在准备胸腔引流套管针,他们会切开她肋骨之间的一部分皮肤、分开肌肉,把引流管插进她的胸腔里,然后让里面的血和气体流出来。
怀特海德站得很远,只能看见对方一点点苍白的皮肤。
然后救护车的门关上了,鸣笛声更高了起来。
怀特海德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亚瑟已经跟着克莱曼婷那辆车走了,大概如此,他身边只有奔来跑去的警察和安全局探员,早已看不见那位被称之为“泰兹卡特里波卡”的杀手的身影。//
实际上怀特海德并没真的去看加兰。
他在手术室门口转了一圈——大主教坐在那里,瞧上去像什么充斥着绝望的雕塑,所以他很快不自在地转身离开了。然后他穿过重重警察和便衣特工的封锁线,好不容易来到了封锁区域之外。
那里有不少试图往封锁去里面张望的病人或者家属之类,他就是在那里碰见了那个黑发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头发有些长,在脑海扎了一个小辫子,开口的时候声音温和,那双同样温柔的眼睛里也闪烁着笑意,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请问,您是警方的人吗?我看见您从那边出来。”
怀特海德停下了脚步,问道:“怎么了?”
“我想问您,莫德·加兰是不是在那里面治疗,因为我之前从发布在推特上的视频里看见了她——”然后这个男人注意到了怀特海德怀疑的眼神,立刻补充道:“是这样,我是她的朋友,我叫弗朗西斯·斯图尔特。”
怀特海德听说过这个名字:小组里的人知道加兰有一个不出名的画家朋友,那个年轻人好像在加兰小时候就跟她认识了,两个人一起长大。加兰从不住在安全局提供的宿舍里,据说是有的时候会睡在眼前这个人家里的沙发上。
但是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不太像是个画家。怀特海德盯着对方的面孔,感觉心里一动。
“加兰探员是在里面接受治疗,但是如你所见,现在这里是封锁状态。”怀特海德想了想,这样回答,“今天是不可能开放探视的,或许过几天确认了周遭安全之后会考虑让亲友探望。”
斯图尔特盯着他,试探着问道:“所以……?”
怀特海德摇摇头:“请回吧。”
“那好吧,我会过几天再来,或者等她醒来的话,她会联系我吧?”斯图尔特平和地说,一边说一边失望地转身,“总而言之,感谢您,先生——”
怀特海德注视着他的背影,突兀地说道:“好枪法。”
斯图尔特的脚步顿住了,他沉默了一秒钟不到,然后问道:“什么?”
怀特海德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拔枪对准了他。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很快,斯图尔特如同闪电一般转身,一个手刀劈在了他的手腕上,在偏转他的枪口的同时猛然按上了手枪的弹匣卡榫,弹匣自枪体中滑落,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斯图尔特在同一刻把套筒往后一推,握着枪管借力一抖,把已经上膛的那颗子弹从手枪的抛壳窗中甩了出来,然后一把抽掉了套筒。
他后退一步,站姿和转身前几乎一模一样,然后用同样谨慎的、温和而礼貌的声音说道:“这样真是太危险了。”
确实如此,子弹叮叮当当落在地上,人群惊叫着溃退,便衣的探员们把手按在放枪的腰间谨慎地逼近了。
怀特海德向着那些探员打了个手势——安全局内部的“只是一个误会”的通用手势——然后直视着对方温和的、琥珀色的眼睛,冷冰冰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了,好枪法。”
斯图尔特盯了他两秒,然后笑了起来。
“那我也只能说谢谢夸奖,”他轻松地耸耸肩膀,又后退了一步,礼貌地点点头,“还是说,我会过几天再来,或者让莫蒂醒了打电话给我——再次感谢您,兰斯顿探员。”
然后他平静地转过身,走了。
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拉米雷斯盯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白墙,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令人心底发慌。然后那个人坐在了他的身边,拉米雷斯握着那个装着逐渐变冷的咖啡的纸杯往边上转头看了一眼,看见赫伯特·舍夫尔神父温和地看着他。
“……您怎么在这里?”拉米雷斯嗓音沙哑地问道,他几乎已经失去说话的欲望了。
“因为我会开车,也看新闻。”舍尔夫神父想了想,这样回答道,他想尽量在声音里加入一些轻松的因子,但是估计对对方来说没什么用。
但是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简单,他是经过了一系列非常严苛的检查才得以进入教堂。他被科尔森的特工们用那种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活像他会从他的神父常服下面掏出一把自动步枪扫射人群一样。
他看着他年轻的学生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去,指尖震颤,咖啡深色的液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现在拉米雷斯尚且有喘息的时间——不久之后会有更多事情发生,记者们回来,负责案件调查的探员和警察会来,想得更远一点,等拉米雷斯把在这个城市里发生的事情写成报告发送给梵蒂冈的相关部门以后,说不定梵蒂冈还会派几位神父来调查。
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有种破碎的神情,可那样的神情也持续不了多久了,他们很快就得重新带上那些坚不可摧的假面。
年迈的神父抬起头来看向走廊对面,手术室的门紧闭着,那里面躺着另外一个人,从未那样接近死亡。
“神父,我确实有罪。”片刻之后,他最得意的学生这样说道,他唇边依然有已经干涸的血迹,他的声音苦痛,但是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我要向您忏悔。”
舍夫尔神父顿了两秒,然后慢慢地用手掌覆上了对方的手背。
“你犯了什么罪呢?”他轻柔地问道。
希利亚德·拉米雷斯直视着前方,那是飘荡着消毒水味的无情的走廊和不可见的死亡的深渊。然后他为自己做出了判决: “……我欺骗了祂,也欺骗了自己。”
注:
①标题来自《弟茂德后书(和合本译作:提摩太后书)》2:22:你要躲避青年的贪欲,但要同那些以纯洁之心呼号主的人们,追求正义、信德、爱德与平安。
②副标题来自提摩太后书4:7-4:8前半句,《圣经》和合本翻译,因为思高本不够优美(……),这句话有时在圣伯多禄、圣保禄瞻礼的仪式上会被引用。
③本文用的是英国警衔设定(因为资料好查),探长其实就是Detective Inspector,福尔摩斯系列里雷斯垂德那个职位。其实这个词最标准的翻译据说应该是“督察”,但是我觉得不太贴切就没那么用。
④“这是主的血,是为我流的”、“你们当如此行,为的是纪念我”,这两句话是圣体圣事的祷词。
还是说,伊莱贾是个变态(
⑤本文提到的腹部提压心肺复苏技术(ActiveAbdominal Compression-Decompression, AACD- CPR):
通过研发的腹提吸附于患者腹部进行心肺复苏的新方法。该方法针对呼吸心跳骤停特别是存在胸肋骨骨折、血气胸、以及胸廓畸形等胸外按压禁忌症的患者,可迅速建立有效的循环和呼吸,其作用机制是通过腹部提压装置有节律地提拉与按压腹部,促使膈肌上下移动,引发胸腹腔内压力改变,充分发挥“胸泵”“心泵”和“肺泵”的作用,在避免造成胸肋骨骨折并发症的同时,对心脏骤停患者建立循环与呼吸支持,实现了心与肺复苏并举之目的。
(该资料由本文的医学顾问依影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