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恼恨自己弟兄的,便是杀人的;你们也知道:凡杀人的,便没有永远的生命存在他内。]
星期一。
伊莱贾·霍夫曼的手指之间全是黏腻的汗水。
他不算是喜欢这样的触感,这种液体附着在皮肤上的感觉不知道怎么令他联想到血——他本身不厌恶血,真的,但是只有对自己的未来毫无计划的白痴才会把自己弄得满手都是血。那意味着某些事情偏离了他的预计,比起血本身,他更不喜欢血带给他的这种不祥的想象。
可这个时候他的手指之下不是什么冷冰冰的尸体,而是触感相当温暖柔软的赤裸的皮肤。那个年轻男人仰面躺着,绿色的眼睛空洞地直视着天花板,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而微微地颤抖。
那年轻人全然是赤裸的,皮肤上交错着斑驳的勒痕和红肿起来的齿痕,他迷惘地皱着眉头,脸上是一种过于庞大的欲望和苦痛交织起来的神情,喉咙中泄出断断续续的呜咽。那个年轻人的脖子上绕着一条亮晶晶的链子,下端的吊坠已经随着他的动作滑到肩膀后面去了,但是霍夫曼知道那是一枚雕刻着苦像的十字架。
他放大的瞳孔里映着天花板上斑驳的色彩,有的时候,霍夫曼怀疑他在这种时刻已经并不能真正了解那些色彩的含义——因为那是罗马式教堂的圆形拱顶,这一个穹顶下面画着的天顶壁画是受胎告知的画面,加百列的翅膀张开,向着圣母的方向伸出了手。
那副壁画的作者是一个来自波兰的艺术家,霍夫曼之所以知道那一点,是因为就是他雇佣那位画家的。
而此时此刻,霍夫曼几乎温柔地抚摸着年轻人的鬓角——金棕色的头发,发根的颜色乍一看几乎是棕色的,但是发梢的色彩却又浅上那么多,简直就好像是有阳光落在了上面。可遇而不可求的精品,霍克斯顿有那么多神职人员,但是只有其中一两个……
然后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动作,霍夫曼皱起眉头来。
吉尔伯特·哈特曼是个混混。
没有更好的词可以用来形容他,我们一般说这个人“是个律师”、那个人“是个大学生”,再不济勉强可以说“这人曾经在便利店打工”,但吉尔伯特·哈特曼就……只是个混混。他从高中辍学以后就就一直在给弗罗拉市的三流黑帮当打手了,甚至就算是“打手”这个词都太好听了,他就是个收保护费的。
不如直说:他就是那种社会渣滓,而且是社会渣滓里混得相当不好的那种:整个弗罗拉市的“生意”都被施威格家族和锚帮垄断了,他们充其量只是跟在大鱼身后吃剩饭的小虾米。
而这个小虾米,原本日复一日过着重复的生活:和自己身材火辣的女朋友(他女朋友是个红灯区的妓女)生活在一个墙上长着霉斑的地下室里,有钱的时候磕冰毒、没钱的时候磕大麻,除了做爱以外的时间基本上都在互相抛污言秽语、吵架吵到摔杯子。
但是就在上周五,他一成不变的生活忽然彻底崩塌了。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现在在用地下室那个油腻腻的水槽洗杯子,虽然这地方的所有东西都不怎么干净,但是他已经把那个杯子洗得近乎闪闪发亮了。然后他从手边堆满各种垃圾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瓶啤酒,打开盖子之后往杯子里倒了一杯。
然后哈特曼就端着那杯啤酒穿过乱七八糟的、狭小的走廊,地下室有个小角落之前是被他们用作客厅的——“他们”,自从上周五之后那个婊子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反正是不敢回家——连弹簧都快露出来的沙发背对着他,屏幕是不是闪过一片雪花的电视倒是开着,那电视正在放一张盗版光碟,画面上正演着一个长头发的帅哥跳哈利法塔,地平线尽头有黄沙滚滚涌起,沙尘暴就要来了。
在他的地下室里,他的沙发上,坐着这个身材娇小的黑发姑娘,用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电视屏幕。
——而她的另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虚虚地环着一把贝雷塔92F型手枪。
哈特曼看着这场景就想要尖叫:老天,他甚至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谁、到底想干什么。他对这人一无所知,但是说真的一个正常人不能忽然出现在一个素昧平生的其他人家里,然后就忽然用枪指着对方、还指使对方给她干活吧?!
但是或许对这个黑发姑娘来说,一切都是说得通的。她听见声音以后稍微回了下头,她有一双颜色很浅的灰色眼睛,颜色浅到虹膜的颜色与瞳孔对比起来都有点恐怖了,像是白化病人的眼睛的那种颜色。她的目光让哈特曼后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但是对方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是彬彬有礼的。
“我的爆米花要巧克力味的。”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理直气壮地指使道。
弗罗拉教区的大主教十分忙碌。
这不奇怪,任何一个教区的主教都是很忙的,更不要提你是一个教省的总主教的时候。更况且,这周三是圣若翰洗者诞辰的感恩祭,意思是这星期拉米雷斯又多一篇布道的讲稿要写。
这一天的下午,他在坐在书桌前面,本来是要写那篇布道演讲的,但是最后不知道怎么又对着之前科尔森发给他的那几页笔记副本看了起来——周四的时候他去安全局,本来是想问关于笔记的事情的,但是却意外地撞见了加兰的那个暗杀议员的任务。
现在报纸上铺天盖地全是关于参加市长竞选的议员被谋杀的报道,很多人认为这是黑帮对阿登纳想要打击毒品走私的报复,总之,他们的注意力已经从教堂爆炸案上被引开了。
因为那场暗杀……和当天发生的其他事情,拉米雷斯最后也没问关于笔记的事情。一直等到他处理完周五的拜苦路敬礼和周日没完没了的弥撒才又抽时间去了安全局一次,科尔森遗憾地表示他们暂时毫无进展,除了写那些拉丁文的人语法真的特别差以外什么也没看出来。况且笔记并不是他们现在要面对最重要的问题,科尔森也并没有在上面投入太多的人力,有一批危险的炸药还下落不明,有一个危险的恐怖分子逍遥法外,这就够他头大的了。
现在拉米雷斯看着这几页笔记的副本,科尔森是对的,单看内容很难感觉到什么头绪,但是只要一想这是伊莱贾·霍夫曼的笔记,拉米雷斯就难免十分在意。这三页笔记上讲的确实都是圣经故事,但那三个日期又是怎么回事呢……第二个日期是六月二十四日,正是圣若翰洗者诞辰的那一天,光看这一点,就足够令人感到不安了。
拉米雷斯感觉到心里有些模糊的念头,但是一时半会却无法确切地抓到——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挫败地承认自己有点走神。自上周四之后他常常又想到加兰,这几天,他们又没有再见面了。
实际上,加兰从周五早晨离开他家以后就又跟人间蒸发了一眼,再没有一点消息传来。他上午去安全局的时候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但科尔森也没有透露她到底干什么去了,只说让拉米雷斯放心,她这几天也不在圣殿圣徒会。
拉米雷斯当然没法放心,他知道科尔森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出口的劝慰。
//——那个周五的早晨当然是不同的。
具体可以表述为:拉米雷斯睁开眼睛的时候,莫德·加兰还在他的床上。
曾经加兰从来不真的在他这里过夜,她从夜色之中来、和他上床,然后在他入睡之后的某个时间离开。在加兰造访他家的这些日子中,拉米雷斯已经习惯睁开眼睛之后重新看见那个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气的房子了。
这一天他醒来的时候加兰还保持着那个拱在他怀里的姿势,额头几乎能贴到他的嘴唇。但是在他试图挪动一下被压麻了的手臂的时候,加兰就醒了。在以前,拉米雷斯从来没法想象她刚醒过来的时候看上去是这样迷迷糊糊的——所以同等的,如果克莱曼婷告诉拉米雷斯,加兰在睡醒的时候可以一秒钟完全清醒过来,然后立刻把每一个靠近她的人捅个对穿,拉米雷斯估计绝不会相信。
迷迷糊糊的加兰眨了眨眼睛,然后用手臂环着拉米雷斯的脖子,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
实际上那太日常也太亲昵了,太……过头了,足以让拉米雷斯产生某种羞愧到想要逃跑的念头。但不知道怎么他到底克制住了自己,可能是因为他想到了在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小礼拜堂里,加兰低头看着他的时候脸上的某种神情。
所以在这种时刻,如何退缩就如同想要打碎某件精美的器皿,让人产生难以言喻的负罪感,正因为他能想象那种放松的表情是怎么从他的小女孩脸上忽然褪去的,就更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拉米雷斯就只能放松他的肩膀,感受着加兰异常温暖的手臂的温度,他问:“你要走了吗?”
加兰嗯了一声,然后她沉默了好几秒钟,仿佛在思考什么问题,然后她忽然说:“然后我恐怕得去杀个人。”
平心而论,这真的不是一个适合大早晨就讨论的话题,但是拉米雷斯知道她想要表达的意思,要么不如说,她其实根本就是在等拉米雷斯的反应。
但是不,之前他在安全局的那个反应,他真的不想再在加兰面前重现一次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摸了摸她的头发——拉米雷斯内心的某个部分想要让他说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就好像加兰小时候出去打架回来之后他特别想要叮嘱的那样,但是这样的话说出来对他们两个都是一种侮辱。
所以最后他只能说:“我明白了。”//
屋子里很温暖,作为一个已经进入六月份的地方来说,或许有点过于温暖了。保罗·阿德里安在被子里缩了一下,躲开了伊莱贾想要摸他额头的手。
坦白来说,年轻的阿德里安神父有点惭愧,因为如果这是个公司或者别的什么,伊莱贾绝对是个模范好员工:他全心全意为圣殿圣徒会工作,一星期只有周一一天是固定的休假日,然后在伊莱贾好不容易去休息的时候,却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这种小事,硬是一个电话让伊莱贾赶回来了。
“我没事,”他努力对对方微笑,虽然伊莱贾正很不开心地看着他,“就是有点发烧而已……”
“昨天主日弥撒的时候你还好好的,”伊莱贾干巴巴地说道,“我就不在一天,你就能把你自己搞到伤口化脓——”
“我——”说真的,阿德里安没有什么好反驳的,因为一个虔诚的信徒绝不对上帝撒谎,当然也不能对其他人撒谎。对着他最好的朋友,阿德里安真的是没办法硬说自己的低烧并不是伤口化脓导致的。
所以他只能委委屈屈地缩在被子里面,窗户是敞开的,金色的阳光从外面倾泻而入,圣殿圣徒会教徒们一天的劳作应该也要结束了。晚祷就快要开始了,但是神父本人却只能待在卧室里,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他也知道这就是活该。
他以为伊莱贾会发火的,因为对方的神情真的不好看。但是对方开口的时候声音甚至尽量放温柔了,他的朋友说:“保罗,你知道这样也是不行的。”
“可我要这么洗涤自己的罪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不能在自己的信徒面前吐露这种动摇,那真可笑,从来都听别人忏悔的人自己却没有地方可以忏悔,“在之前我看见圣若瑟教堂的那个新闻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快慰!我会想‘看,因为你们走上了歧路,所以上帝终于警示你们了’……但是怎么能这样?虽然我不让他罗马教廷,但是也不能就这样希望他们——”
他的语气太急了,声音有点抖,伊莱贾温声对他说着“我知道”,但是并没能打断他。保罗·阿德里安长久地处于这样的情绪之中,在伊莱贾在他身边的时候情况还稍好,周日晚上伊莱贾一离开,他就忍不住又拿起了藤鞭。疼痛让他感觉到安全,让他相信自己依然是被上帝眷顾的,且能通过苦修的力量洁净自己,但显然他的身体不这么觉得。
“……我甚至嫉妒拉米雷斯大主教!”阿德里安咬着牙说,他听上去都快哭了,“我嫉妒他!我甚至恨他!为什么说几句漂亮话就能轻易得到信徒的爱戴,甚至可以让人们忽视上帝的旨意?!为什么祂对我们并不公平,忽略我的虔诚,却可以让神迹经由他降临——”
然后他猛然顿住了,就好像自己也被自己说出口的这话吓到了。这话在阿德里安的心里盘桓了许久,现在终于被他吐了出来。他当时一瞬间露出的表情甚至让伊莱贾觉得,如果自己不伸出去去按住对方,对方现在就会冲到床下去拿苦修带。
“他并不是真正正确的那个人,”伊莱贾温柔地说道,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你知道时间最终会证明你的正确,等到审判日,最终结局也会告诉我们祂究竟在垂怜谁的。”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能容忍这样的自己。”阿德里安闷声说道,他听上去又脆弱又疲惫,内心十分想要一个拥抱——可那样也太孩子气了,虽然伊莱贾比他大那么多,或许乐意把他当小孩来看待,但是他也不会主动提的。
但是伊莱贾·霍夫曼向着他微笑,好像洞见了他的内心。对方凑过来,轻柔地环住了他的肩膀,抱了他一下。
伊莱贾手掌的温度让保罗想要流泪,但那只手在他身上停留了不足几秒,伊莱贾的电话就又响起来了。
从菲尔格兰特城郊圣殿圣徒会的农庄赶到弗罗拉市的下城区,最多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圣若瑟教堂爆炸案的那一天,拉米雷斯从安全局到圣若瑟教堂甚至仅仅花了四十分钟时间。
一个小时之前,霍夫曼还坐在阿德里安神父的床前听对方诉说那种痛苦的纠结,一个小时之后他就站在了乱到无处下脚的地下室走廊里面,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
重申一句:只有对自己的未来毫无计划的白痴才会把自己弄得满手都是血。
而他当然知道这个地址,这就是他在调查莫德·加兰的时候,她的那位前男友吉尔伯特的地址——当然可能不是前男友了,这几天她没在出现在农庄了,听说是又跟自己的男朋友复合了,保罗因此还担心的不得了,担心又有什么伤害到她脆弱的心灵。但是伊莱贾觉得保罗实在是不应该为了品味差成这样的人而太过担心才对。
现在,保罗最担心的事情好像已经发生了。
因为莫德·加兰崩溃地跪在一地血泊里面,鲜血弯弯曲曲地在地板上流淌,那位吉尔伯特·哈特曼的身躯躺在血泊的尽头,脸上被子弹开了不止一个洞,整张脸都一塌糊涂的。
那是一种很私人的、泄愤性很强的谋杀方式,算得上是过度杀戮了,一把手枪落在那尸体身边,显然是被人慌乱地扔下的。
加兰目光空洞地看着他,几乎在他进屋的那一刻开始眼泪就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所以说霍夫曼还能怎么办呢?他只能迅速穿过房间,伸手去抱住了那女孩,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西裤被地板上的鲜血污秽得一塌糊涂。对方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霍夫曼拍着她的后背,问:“是因为吵架了吗?”
那个女孩呜咽出一声肯定的语气,她哑着嗓子说:“他今天又说他要立刻我……我不能……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接受……”
可他知道加兰为什么会联系他:这女孩在杀了所爱之人之后完全慌了手脚,情急之下只想到要让他来处理尸体。这样的爱又有多深刻呢?她归根结底是做不到在爱人的尸体前面饮弹自尽,又怎么谈得上“不能没有他”呢?他在心里冷笑着,开口的时候声音要多柔软有多柔软。
“没关系的,亲爱的。”他温和地说道,“我会帮你解决一切,你就当这是一场梦,很快一切都会结束的。”
愚蠢,他想,这样好利用,这样的愚蠢。
加兰窝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地点头,而这是伊莱贾·霍夫曼不知道的事情——就在这一刻,加兰耳中内置式的通讯器又一次被接通了,耳机里传来了好多天不见的克莱曼婷的声音。
“莫德,你得知道这个。”她的声音听上去至少非常冷静,虽然说出口的内容有点令人出乎意料了,“我们找到阿登纳的录像里的那个地点了:那并不是什么霍夫曼的秘密住宅,那是一个私人小岛。”
注:
①受胎告知:新约故事,大天使加百列告诉圣母玛利亚,她受圣灵感孕,即将生下圣子耶稣。
②加兰看的电影是《碟中谍4:幽灵协议》,2012年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