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的声音动摇了地;如今他应许说:“还有一次,我不但要动摇地,还要动摇天。”]
加兰的嘴里有一股血腥味,她困倦地眨了眨眼睛,周遭的东西全都在视野里怪异地浮动着。她靠在冷冰冰的墙上,额头就靠着牢房泛着铁锈味道的栏杆,那东西的味道闻上去像是血。她的身上盖着拉米雷斯的那件洁白的祭衣,布料的触感相当柔软,估计造价昂贵,霍夫曼真是下得去手花钱。
那白色布料上的十字圣架纹饰在现下看上去好像奇怪的讽刺画,她的手指落在白色的布料上面,希利亚德·拉米雷斯的手穿过栏杆,压在她的手指上面,虚虚地拢着她的手指。
这或多或少地让人想起过去的事情:两年之前,她在温斯洛的军事医院里醒来的时候,站在她面前的是手还没有拆石膏的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这个人当时脸色笑吟吟的,是一种“我把你看穿了”那样的表情。
所以当时加兰或多或少地明白了,她当时因为巴比妥中毒地症状而剧烈地眩晕,继续注射的镇定剂给了人一种虚幻的安全感。她问道:“希利亚德来过了,是吗?”
“希利亚德,啧啧,叫得真是亲密。”莫尔利斯塔不讨人喜欢地这样说道,不算是多么的出奇,这个人从来都不讨人喜欢,就连在床上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已经回去了,虽然我们合计如果你不用立刻进监狱就把你送到弗罗拉市去来着……我记得你没去过弗罗拉吧?那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莫尔利斯塔顿了顿,他们对谁救了谁的命这种问题缄口不言,然后他笑起来,说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你指望弗罗拉大主教在你醒来的时候泫然欲泣地坐在你的病床边上、握着你的手吗?”
莫德·加兰从没有过那种指望,而现在——这一刻,拉米雷斯的手指却是温暖的,安慰性质地、亲昵地磨蹭着她的指节。加兰稍微动了动,她的肩膀疼得火烧火燎的,不知道肿成了什么样子……话又说回来,她觉得她根本没有不肿的地方,要知道她才是被人按着脸揍的那个。
“我现在看上去有多丑?”她闭着眼睛,喃喃地问道。
“你根本不丑。”拉米雷斯回答,这对话没有什么营养,但是在这种反正不可能逃出去的时候,放空脑子进行这种对话也不错。拉米雷斯的声音里有种沉重的痛苦,加兰当然顺理成章地猜测,他用某种强大的责任感把自己粘合起来,好让他不至于当场崩溃:因为他就是那种人,鉴于加兰实际上肯定肿得很丑,他就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应该担负起照顾别人的责任。
要是他不是那种人,多年之前就根本不会在那场圣餐礼之后关心地不向上帝祷告的小女孩问话,要是他不是那种人,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要喝水吗?”大主教问道。
霍夫曼好歹给他的囚徒们提供了水,拉米雷斯拒绝食物纯属是因为加兰也没得吃。倒不如说,他其实确实怀抱希望:因为他希望他可以活到出去的那一天,不如说他必须活到那一天……他不可能把加兰留在这样的地方,他早就知晓了那个答案,在很久之前,在温斯洛的那个寒冷的初春,当他站在加护病房的玻璃窗外面的时候。
所以他隔着栏杆把水喂给加兰,这个时候对方乖得像小猫咪,简直好像又回到了十三岁。这种时候他简直想要皱眉头或者微笑——在这个地方,在阴冷漆黑的牢房里,他心境复杂的同时正直面着某种可怕的事实,不仅仅是对未来不详的预感、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希望可笑而渺茫……
就在这一刻,他会意识到,自己已经浪费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时间。
但是已经晚了。
科尔森站在单面镜玻璃的外面,冷冰冰地注视着审讯室里面的场景。他的嘴角绷得很紧,除此之外脸上窥不到任何暴露心绪的表情。他就是藉由这张扑克脸和钢铁手腕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行动部的规模很小但是级别够高,但,同等需要承担的责任——“你得为世界毁灭负责”的那个程度的责任——也很多。
玛蒂娜·施密特女士手里拿着文件夹推门走了出来,科尔森的目光立即落在她的身上,但是只看见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并不配合,”她说,嘴角挂着一个有些疲惫的微笑,“真的很神奇,到现在他依然相信,如果伊莱贾·霍夫曼现在可以出现在他的面前,可以跟他解释清楚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指,解释清楚地下室里的那个死人,还有玫瑰花丛下面的那些骨头。”
——在他们的身后,保罗·阿德里安安静地坐在审讯室里面,手上戴着手铐,目光平静而憔悴。
“他没有……”科尔森比了个手势。
“吸毒?没有。”施密特女士说,“实验室刚刚把报告送来了。”
“我这边也收到了有些东西。”科尔森说,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施密特女士,脸上终于露出了点除了冷冰冰以外的表情:一种能止小儿夜哭的表情。
施密特女士一头雾水地把那东西接过去:那是一份报纸。
——《菲尔格兰特先声报》。
而那上面用触目惊心的黑体加粗大标题写着:《弗罗拉大主教遭遇绑架!教堂连环爆炸案凶手声明对此负责?》
标题下面,则配着一张拉米雷斯的照片:他虚弱地靠墙坐着,一道朦胧的晨光从更高的某处落下,在画面中画出了一道鲜明的倾斜线。使他的半个身子都沉浸在光辉里面,但面孔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施密特女士猛然抬起头:“所以——”
“所以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他耗了,”科尔森冷冰冰地回答,“玛蒂娜,带他去见怀特海德吧。”
作为一名记者,里奥哈德·施海勃当然也曾经幻想过自己被捕的场景——那当然,脑子里充满出人头地幻想的年轻记者当然曾经试图脑补过自己英勇不凡地进入什么法律显然不允许的地方调查真相、然后惨遭发现、再然后惨遭逮捕,等等等等。
——结果他确实被捕了,虽然某种程度上这事跟进入法律不允许的地方调查真相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是管他的,他要得普利策了。他们《菲尔格兰特先声报》的办公地点就在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的正对面,他拍到了第一手的爆炸照片,他收到了绑匪提供的独家照片,他写了那篇报道——施海勃这辈子第一次觉得普利策大奖就在唾手可得的近处,就好像低垂的树枝上的一枚红色果子。
所以现在他不得不遭受国家安全局的盘问,他的手(拿笔的手!)只能被拷在桌面上,绕着他走来走去的探员看上去怒气勃发。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他们难道以为那些照片是他拍摄的吗?还是以为他参与绑架了大主教?
“我说了,我除了收到照片之外什么也没干!”他不耐烦地强调着,“你们要是确实担心大主教,应该马上想办法去找他,而不是在我身上花无用功。”
站在他对面的那个探员就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公事公办地说:“这是程序,施海勃先生,再者说,您应该第一时间把那些照片交给当局,而不是兴致勃勃地把它们发出去。”
而他自己就只是看着对方,志得意满地等着他们报社的老板把他保释出去——他不在乎这些细节,不在乎坍塌的大教堂也不在乎那些将死的人们,他就要功成名就了,而这一切只不过是痛饮胜利的美酒之前遭受到的一点小小的挫折。
克莱曼婷快在地下墓穴里绕了二百圈了。
那没用:通往教堂的入口被倒塌的残骸彻底堵住了,根本没有可能从那个地方出去。这个地下墓穴本来是有其他出口的:有另一条通道通往修道院的庭院,那里有另外一个出口。但是据菲尔格兰特大主教所说,在城市处于丹麦的统治之下的时候这个地下墓穴曾经险些遭窃,但是那个时候教堂几乎已经在战乱中遭到了荒废,修士们实在分不出精力看守修道院庭院里的那个墓穴入口,因此干脆封住了那个入口。
所以现在地下墓穴其实有另外一条通络,下水道般阴森潮湿,好像还有老鼠跑来跑去的窸窣声响。这条甬道往外延伸了十几米,就被铁栅栏结结实实地堵住了:连门都没有屈尊修建一个,撬门的余地都没有留给克莱曼婷。
现在他们还勉强可以收集墓室里因为潮湿而聚集在墙壁上的水来解渴(虽然卫生不敢恭维,克莱曼婷希望大家不往那个方向想)。但是这地方没有任何信号,都一天多了也没人试图找他们——再者说对这种历史遗迹的救援不可能那么容易进行的,官方还得考虑怎么做才对还残存的结构损害最小——再这样下去,他们就真的得开始吃老鼠了。
“没用的,”紫衣主教对着转来转去的克莱曼婷的背影说道,他的脚肿得非常夸张,已经到了有点站不起来的地步。虽然好像比起他脚腕的状况,他更加担心那本珍贵的古老抄本会不会受潮,“我猜你的同事不会轻易想到有人在爆炸发生的时候藏在了地下墓穴里面,要不然从另外一侧的入口找进来并不是什么麻烦事。”
克莱曼婷撇了撇嘴,不开心地接受了对方的观点,说真的,她希望对方在他们不得不开始吃老鼠之前说点鼓舞士气的话。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欧阳皱着眉头开口了:“我有另外一个想法。”
“老鼠的五十种烹饪方式?”亚瑟坐在墙角有气无力地问道。
“不,”欧阳摇摇头,转向克莱曼婷,“你身上有多少子弹?”
“子弹?两把枪另加三个弹匣。”克莱曼婷一头雾水地回答道,赢来了所有人“啧啧啧啧暴力分子”的目光洗礼。
欧阳沉吟了两秒钟,然后说:“或者我们可以试图炸开那扇栅栏——子弹底火的数量不算多,但是那个栏杆只要能卸掉一条,缝隙就足够人钻过去了。”
“虽然关于炸弹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显然不能用炸弹火药直接炸吧?”亚瑟问道。
欧阳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走向墙角——他那件拆弹用的防护服堆在那里,之前他们大逃亡的时候他竟然下意识地把那玩意拎过来了。欧阳在防护服前面蹲了半天,然后从里面掏出一个东西甩在地上。
克莱曼婷:“……这他妈不就是霍夫曼的那个炸弹吗?!”
“是炸弹空壳,”欧阳冷静地纠正了她,“这是从这个教堂拆下来的第一个炸弹,我同事把里面的爆炸物拿走以后把空壳给了我,如果这场爆炸不把咱们困在这里的话,我本来想去实验室研究一下它的内部构造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用这个炸弹壳子……?”克莱曼婷问。
“对,它里面没有爆炸物,但是结构是完整的。”欧阳点点头,“保留它的一部分构造应该可以改造出一个简单的起爆装置,只不过不知道火药的量够不够。”
克莱曼婷:“那你怎么不早说。”
欧阳无辜地耸了耸肩膀:“之前以为搜救部队很快就能到达的,现在看来这样下去只能吃老鼠过活了。哎呀,要是我吃了老鼠,我女儿肯定都不肯理我了。”
“……”
保罗·阿德里安踏上了那座小岛。
空气中全是海水的腥咸味道,粘稠而潮湿。科尔森并没有跟着他们来,估计是在处理什么更加麻烦的事情。现在站在阿德里安神父身边的是那个美艳的金发女人,名字叫做玛蒂娜还是什么的——他们踏上了小岛唯一的码头,这天天气不是很好,海水在阴沉的浓云之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黑色。
那个金发女人没有说太多话,而是带着他径直来到了小岛上的教堂:那教堂建在一栋大房子前面,是整个小岛上最高的建筑,伫立在低矮的植物和泥泞的滩涂之间,白色的圆顶上十字架直指天空,看上去甚至有种奇怪的阴森感。
但……撇开那个不谈,那教堂的样子就好像是霍夫曼承诺给他的教堂,这个温和的年长者鼓励他、告诉他说他必将拥有自己的教会,那像是不在年轻的孩童们要听的睡前故事,伊莱贾提起过罗马式教堂的白色圆顶,天顶壁画和管风琴。
“这是霍夫曼用假名买下的小岛,他管它叫做‘伊甸’,”美丽的金发女人说,他们拾阶而上,走进了教堂之中。他们看见了真正的白色大理石的雕塑和彩绘的天顶壁画,高窗和管风琴,拜苦路敬礼用的不是画像,而是真的雕刻着宗教故事的塑像,就镶嵌在教堂两侧的墙壁上面。“我不知道那要花费多少钱,但是鉴于他给你买了七英亩的农庄,你应该不是特别惊讶吧?”
阿德里安想要反驳她,但是他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
教堂里面全都是穿着制服的安全局探员和痕迹检验人员在走来走去,封锁线拉得到处都是,满地都是用来标记证据的明黄色标签,夸张地说编号能从一编到五十。教堂的祭坛前面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一位面色冷酷的探员,他有浅色的头发和一只浅蓝色的假眼睛,皮肤是一种闪闪发光的白色,换言之,他看上去就不太像是个活人。
这个看着就很吓人的探员身边站着的两个人,看上去都是神职人员。其中一个有着砂金色的头发,就审美而言显然是高大英俊的那种类型,但是实际上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的形容枯槁;他露出来的皮肤上面并没有明显的伤痕,面色看上去也不算不健康,那种从内部逐渐崩塌的感觉是从他的眼里泄漏出来的。
阿德里安感觉这个人看上去有些眼熟,但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而另外一个神职人员则更年轻一些,他身上穿着长白衣,那件衣服的颜色和他的黑发把他衬托得格外苍白。他的嘴唇紧抿着,身体紧绷,看上去简直如同在承受痛苦。
这几个人一起转头看向阿德里安,那个穿长白衣的神父冷冰冰地问道:“就是他吗?”
——不知道为什么,阿德里安觉得他其实是在说“可怜”。
“阿德里安神父,我给你介绍一下吧,”那美艳的金发女人声音平稳地问道,“这位是我的同事兰斯顿探员,而这两位——”
“萨缪尔·德·勒罗伊。”那个黑发的神职人员短促地点点头,好像并不想多说。
“我叫埃弗拉德·洛伦兹。”另外一个人说道,他的声音平缓、沉稳,而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阿德里安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哪里听到过那个名字了,但是这理应并不可能……
这个神父转向他,阿德里安看见他的眉心有浅浅的皱纹,那是经常皱眉头留下的痕迹,他的鬓角生长出许多白发,甚至比看上去更加年长一些,可能就是这干扰了他的判断。
洛伦兹神父冷静地说道:“你选修过我的课。”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久到当时保罗对罗马教廷还心怀幻想,久到恍如隔世,那个时候他还是弗罗拉大学神学院的学生,而埃弗拉德·洛伦兹则是神学院的客座教授。
阿德里安愣了好几秒钟,然后干涩地问道:“您怎么会——?”
“啊,”德·勒罗伊神父开口说,他的声音带刺,沉浸着某种深深的厌恶,“那个恶魔从未跟你提到过——”
怀特海德·兰斯顿轻轻的啧了一声,冷冰冰地说:“显然,霍夫曼在他的岛上监禁了十一个神职人员。”
“曾经远远不止十一个,至少还有另外四个吧?你还记得吗,埃弗拉德?”德·勒罗伊神父问道,他的目光里有种尖锐的、如火的东西,像是尚未褪却的怒气,看了叫人胆寒,“有一个年轻人吊死在这里……”
他伸出手,向着雕刻着受难的耶稣像的十字架方向比划了一下,另外一个神父向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眼睑下垂,好像陷入到某种回忆之中。
“然后霍夫曼把其他活着的教士聚集在这里,正对着那个死去的可怜人的尸体,”洛伦兹神父的语气发冷,在他身后,德·勒罗伊神父低声念了句什么,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建议人们为他举行安魂弥撒,并且说……”
“‘虽然你们必然知道那并没有任何用处。’”德·勒罗伊引述道,他的嘴角绷紧了,声音冰冷,并且谨慎地把所有颤抖都藏在了语调的最深处,“‘因为自杀的人是不可能上天堂的。’”
他们陷入了几秒钟窒息般的沉默,施密特女士看着面色惨白的保罗:果然,对这位神职人员而言,另外一些神父的的叙述比那些从玫瑰花丛下面挖出来的骨头还要有冲击力。
她之前从怀特海德那听说还有两个神职人员留在岛上,主要是为了给探员们指认犯罪现场。这是一种可怕的付出,难以想象他们在回忆那些的时候内心受到了怎样的煎熬,更不要说在一心维护霍夫曼的阿德里安面前说出真相。但是目前来看,效果立竿见影。
“但是伊莱贾不可能……”他喃喃地说道,往后退了两步,疑惑地摇着头,“他为什么……?”
埃弗拉德·洛伦兹向前走了一步,毫无预警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罗马领从衣领之间被拽出来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响,听上去简直像是末日的审判:他的胸口上面全是斑斑点点的红痕和已经开始结痂的鞭痕,其中最深的几道被医护人员缝了针。阿德里安跟触电一样抖了一下,而洛伦兹神父的嘴唇发颤,但是声音稳得吓人。
“伊莱贾·霍夫曼在这个岛上监禁神职人员,然后强奸他们,以满足自己变态的欲望。”他平静地说道,虽然人人都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他的潜台词是“我们”,“在后面那栋房子里,在这个教堂里,甚至就在这个祭坛的前面。您的朋友没有您想得那样高尚,阿德里安神父。”
“而且如果我们没搞错的话,”施密特女士温和地补充道,就好像是恰到好处的脚注,“他现在的目标是拉米雷斯枢机。”
阿德里安徒劳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就在他要发出声音之前,一个探员快步走过来,在玛蒂娜·施密特的耳边说了什么。
他们看见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坏了下来。
现在网络社交媒体上最热门的话题是什么?
——是保罗·阿德里安。
这样说上去很奇怪,但是事实如此,因为事情是这样的:一天之前,弗罗拉大主教被绑架的照片和近乎坍塌了一半的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一道成为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然后又过了几个小时,所有关注新闻的人又得知了一个新名字,就是阿德里安神父。
那些疯狂的传言是先从网络上发酵起来的,一些模棱两可的宣言声称,干出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的是圣殿圣徒会的信徒,而阿德里安本人对此毫不知情。一般人看到这样的宣言,脑海里最先冒出来的念头可能是“圣殿圣徒会是什么玩意儿”或者“阿德里安他妈的是谁”,他们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至少,其中一部分被得到了解答。
因为紧接着更多关于阿德里安的视频被发布到了网络上面:这些视频之前科尔森他们都没查到过,全都是关于某些告解和布道的偷拍、信徒痛哭流涕的现身说法,把阿德里安在苦修方面的不当倾向掩饰得好好的。不知道伊莱贾·霍夫曼到底雇了什么人去干这种事,安全局网络部门的人简直删都删不干净这些东西。
科尔森急匆匆地走进局长办公室的时候,正好赶上对方也在看这种新闻。他眼见着对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我们那混蛋被耍了。”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抬眼看见他进来,就劈头盖脸地说道。
科尔森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长官。”
可不是吗?网络舆论愈演愈烈,现在被广泛传播的阿德里安的视频没什么可指摘的,实际上那些东西肯定是精心挑选过内容,显得他又温柔又中肯,有几条内容是斥责梵蒂冈教廷的腐败和娈童问题的——这事的发生大家都有目共睹——话说得竟然还挺有道理。当然,有个疯狂信徒为了他绑架红衣主教这事肯定说不过去,但是紧接着圣殿圣徒会那边就发表了声明,义正言辞地斥责了这位“疯狂信徒”的行为。
彼时圣殿圣徒会整个在安全局的控制之下,阿德里安被他们不错眼珠地看着,而那篇言辞恳切的玩意儿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被写出来。
——换而言之:那他妈也是伊莱贾·霍夫曼自己写的。
整件事情风驰电掣地向前进展,二十四小时之后的现在,保罗·阿德里安基本上已经被包装成了马丁·路德那样的宗教改革家,对整个恐怖事件啥都不知道的无辜羔羊(虽然严格来说他其实真的啥都不知道),和整件事撇得一干二净,又年轻又富有智慧,又温柔又一腔热血。事情再这样下去,下一年度的诺贝尔和平奖都可以颁发给他了。
难道这就是伊莱贾·霍夫曼想要的吗?让阿德里安功成名就?科尔森真的有点跟不上这个神经病的思路,而这甚至都是不重要的了,因为见鬼的弗罗拉大主教和莫德·加兰都栽在这个神经病手里了。局长独自在那里怒发冲冠了半天,然后问道:“他有什么诉求吗?”
“这正是我要说的,”科尔森说,“他主动联系了我们,表示要跟我们谈判——可能是因为阿德里安在我们手里的缘故。先生,他指明要跟您谈。”
这个决定并不多么奇怪,因为霍夫曼应该并不知道行动部的存在,既然有一个特工落在了他的手上,他当然就要跟安全局的最高领导者对话。但是他主动联系过来还是非常令人吃惊,科尔森从头到尾都没太摸到霍夫曼的路数——这个人难道真的就是为了猥亵教士之类的原因搞出这么多事情的吗?——对他会主动联系安全局这事也毫无心理准备。
现在一群技术人员正在疯狂工作,试图通过霍夫曼的视频连线定位对方的位置,希望他们的努力真的有用。
“我明白了,”他们的顶头上司严肃地点点头,“他可能会希望通过交换人质把阿德里安从这里弄出去?现在情况对我们很不利,我可能会考虑他的提议,如果他愿意用弗罗拉大主教——”
“长官,”科尔森不得不打断道,他不喜欢这个话题的走向,“我手下的探员在他的手里。”
局长皱了皱眉头,然后缓慢地把目光转向他,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鄙夷。然后他语气平缓地说道:“爱德华,你干这一行有多久了?”
当然,当然,他又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对方的潜台词。霍夫曼不可能干出用两个人换一个人这种亏本买卖,在这种时候放弃他们的特工当然是最有利的选择。但是……科尔森沉默了好几秒钟,然后打算最后垂死一搏。
“我明白,”他皱着眉头说道,他要在这个关节上撒谎了,所以最好显得自己真的非常纠结,“但是问题在于,莫德·加兰是奥勒留公爵的朋友……当然,‘朋友’是公爵本人的说法,您明白的。”
这话严格来说并没有什么虚假信息,但是他们每个人都了解梅斯菲尔德家族的长子,当奥勒留公爵说什么人是他的“朋友”的时候,八成指这个人和他上过床,或者换言之,这个人是他的情人。
科尔森在心里默默向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的风评道歉,但是至少,他把焦虑引发的头痛全都成功地转移给他的顶头上司了。
局长沉默了十好几秒,然后才说:“……我明白了,我会尽力争取——把通讯接进来吧。”
他的话音刚落,他们两个就听见墙壁后方某处有种低沉的嗡嗡声,那是投影仪正运作起来。几秒钟之后,投影仪就把一个清晰的画面投在了办公桌对面的墙上——一间光线阴暗的仓库,伊莱贾·霍夫曼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手指交叉,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霍夫曼先生。”局长阴沉沉地点点头。
“我很想在一个更有品味的地方见您,比如说坐在我的私人别墅里面,您知道,我的住处有个很漂亮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小岛的海岸线。”霍夫曼是这么开口的,声音温和又平缓,“但是您的手下正在我的岛上警犬一样嗅来嗅去吧?既然如此,咱们不如直接开始谈正事吧。”
“你想用你手上的人质交换阿德里安神父吗?”局长问道。“拉米雷斯枢机,还有我们手下的特工——”
“莫德·加兰,”霍夫曼冷飕飕地吐出这个名字,他脸上的笑容好像又浓重了一些,怎么看都显得假,“挺可爱的小姑娘,我能在她身上看见很多我欣赏的品质。但是,您是为什么会打我用两个人交换一个人的这种如意算盘的?我打算用来交换保罗的——”
他挥了一下手,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被砰地推进镜头里,重重地摔在地上。
科尔森皱起眉头来,他们的情报还是出现疏漏了,局长顿了一两秒,然后问:“这是谁?”
霍夫曼扫了一眼那个男人,对方倒在地上呜呜的呻吟着,看上去是嘴被堵住了,他啧了一声:“说真的?我不知道。我只不过是派了个人守在圣若翰洗者大教堂门口,让他把他看见的第一个走出教堂的信徒带回来了而已,所以我只能说他大概是个亲爱的希利亚德的教区的教众,要不然就是个游客。说真的,这很有趣味对吗?就好像童话故事里的那种剧情,甜心小女孩让出远门的父亲给她带回第一个挂掉他的礼帽的树枝……之类的。”
他闲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问:“那么,从这根树枝里会长出对我有求必应的神仙教母来吗?”
不可能的,科尔森头都大了,阿德里安是他们手上唯一的筹码,他们局长是打算用他跟大主教一命换一命的,就算是有个无辜的普通人被推上台前来搅局……
“恐怕不行。”果然,他的上司冷漠地回答,“我们现在最关心的是拉米雷斯枢机的安危。”
“啊,果然,我听说你们这个机构不太讲究正义那一套,现在看上去确实如此。”霍夫曼脸上那层完美的笑意纹丝不动,就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被拒绝了一样。“除了大主教,这个无辜的人和莫德·加兰对你其实都不太重要,对吧?”
对安全局局长来说的确如此,但是科尔森知道加兰对希利亚德·拉米雷斯有多重要,也知道奥勒留公爵其实的确是把加兰当朋友的,如果事情在这样下去,麻烦就真的大了。
“我看你就不要说这种话了吧,”局长尖锐地指出,“用一颗你明知道不重要的棋子来交换保罗·阿德里安,我看他对你来说也不太重要吧?”
他们之所以能坐在这里坦然地谈论这样的话题,是因为安全局的确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执法机构。如果他们是警察,现在就会面临着没有其实什么能真正用来指控阿德里安的事实,然后四十八小时之内他们就得灰溜溜地把对方放走。但是他们是安全局,所以他们可以无声无息地把对方软禁起来,杀死在任何一个他们想的地方,不会遭到正义的制裁和法律的指控,连司法部都对他们束手无策。
“您要是这么说,可能就不太了解我了。”霍夫曼轻轻地挑了一下嘴角,“无论如何,我们的谈判是破裂了吧?”
“你可以这样认为。”局长硬邦邦地回答。
“听您这么说我真的是感到很遗憾,但是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过几天再见吧。”霍夫曼轻轻地说,他保持着那个微笑。下一秒,他毫无预警地把腰间的手枪拔了出来,向着地上的那个人开了一枪。
那响亮的砰的一声在空荡荡的仓库里不断地回荡,所有对此毫无准备的人都随着枪声微微一震,在那个人的头颅上鲜血迸溅出来的那一刻,画面突兀地黑掉了。
两个人在办公桌后沉默了好几秒钟,投影仪停止运作以后房间更是安静得惊人。那一丝刺目的血色烙在每个人的眼底,片刻之后,局长有气无力地问道:“他他妈到底想要干什么?”
——科尔森也不知道这个答案。
此时此刻,行动部麾下的另一支小队已经成功地通过网络定位了霍夫曼所在的仓库的位置,正向着那个方向进发,每个人都全副武装;十五分钟之后,他们会在空荡荡的仓库里找到一具已经变凉的尸体。
二十五分钟之后,网络上会出现一则新的消息,指出现在备受关注的保罗·阿德里安神父已经被安全局在实际上没有逮捕令的情况下逮捕,正如人们所知道的那样,在这个骇人的事件里他全然是无辜的。这则消息下面还配了安全局的探员们围住位于菲尔格兰特的教区、他们把阿德里安带上车子的画面,一下成了现在网络人们最热衷于讨论的话题。
四十分钟之后,仓库的那名死者的身份会得到确认,那确实是一名弗罗拉教区的教徒,在当天早上去教堂的时候失踪,当时和他在一起、也同样不见踪影的还有他九岁的女儿,名叫伊洛娜。
但是现在科尔森还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所以他只能看着他那面色阴沉的长官,诚实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地牢,他们周遭又重新陷入了寂静,加兰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一点。她重新靠回牢房的角落,几乎就贴在那些冷冰冰的铁栏杆上面。拉米雷斯的手几近是迫不及待地从缝隙之中滑了过来,然后加兰握住了他的手指。
这天霍夫曼一直都没有来,中途倒是进来了一群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们中间簇拥着一个眼睛下面有着深深的黑眼圈的年轻女人。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之类的东西,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内容,但是她就看着那本东西把周围所有人指挥得团团转。
拉米雷斯和加兰就眼睁睁看着那几个男人在她的指挥下卸掉了加兰隔壁另外一个空着的牢房里的硬板床和生着水锈的马桶,封住下水管道,重新整理了不平整的地面,然后在地上铺了厚厚的、毛茸茸的毯子。
数分钟之后牢房的铁栏杆四周,厚实的挂毯和帘子也挂起来了,把里面遮挡得严严实实。之后拉米雷斯再没能看清楚里面的状况,而加兰则一直警惕地注视着那些看上去极具威胁性的男人的动向。但是他们只不过是把一箱一箱的东西往那个牢房里面搬运:从箱子顶上冒尖的部分能看见柔软的毯子和小星星形状的装饰灯。
全程那个面色憔悴但是又奇怪地亢奋的女人没有看他们一眼,尽管两个被关在牢房里的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个正常的景象。她埋头进行着某种工作,在一切进行完毕以后又带着人迅速离开。拉米雷斯现在一头雾水地握着加兰的手指,那些皮肤令他感觉到安慰和奇怪的担忧,他问道:“你觉得霍夫曼是想做什么?”
“或许咱们会有个同伴。”加兰简单地说道,“但他对您都是这样一个待遇,现在这样大动干戈估计是要绑架一位公主。”
他们沉默了两秒钟,牢房里是可怕地静悄悄的,现在一日三餐霍夫曼还会象征性地派人来一下,食物被主教拒绝之后也没有什么其他表示。这其实也不是一个好兆头,他们都知道在绝食的情况下就算是有水,拉米雷斯也活不过这个星期,但是霍夫曼好像不是很迫切地想让他吃东西:可能那只能说明,这一切在一星期之内就会结束,或者霍夫曼知道,最后拉米雷斯总会屈服。
拉米雷斯并不喜欢这种猜测,可那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这个奇怪地被迅速装饰起来的房间也并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他绝不会承认他最担心的是莫德·加兰——但在前一个晚上他又做了那个梦,当时他的嘴角还有残余的血腥味,他以为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他会做一个关于霍夫曼的噩梦,但是实际上并没有。
他梦到了加兰,和温斯洛的那个冬天之后的许多个夜晚之后,他在这个夜晚又一次梦到加兰。他梦到自己站在一个洗礼池里,水面仿佛像四面无边无际的延伸着,加兰就站在他的面前,穿着行洗礼的时候会穿着的那种白色蕾丝裙子,裙摆如同雾气一般在水面之中起起伏伏,她的手臂交叉在一起,在拉米雷斯把手指放在她的后颈上以后顺从的闭上眼睛,灰色的眼睛里面全是信任的情绪。
如同所有的洗礼那样,她把体重压在了拉米雷斯的手上,在他的引导下向后倒去,整个人没入了水中。
那些黑发如同绸缎一般在水中起伏,然后鲜红液体从那些黑色和白裙之间迅速地涌起,那是鲜血——是他的莫蒂的血——它们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染红了整个水面。
——接下来拉米雷斯就会猛然惊醒。
现在他握着加兰的手指,对方的手指是这样的凉,她的脸上有着疲惫的遗迹,就好像退潮后被堆在狼藉的海滩上的垂死的贝类。他开口的时候不自觉地放轻了语气:“你应该再多休息一会儿,不会有更多的事情发生的。”
加兰看了他一眼,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她低声说:“我可不这么认为。”
“莫蒂。”拉米雷斯低声说道。
“嗯哼,”加兰轻飘飘地哼了一声,她像是猫那样舒展着身体,但是眼睛依然盯着门口的方向,“不太有诚意啊,主教大人,不如来讲个故事吧。”
这依旧会让拉米雷斯会想到多年以前,那些小小的加兰在夜里敲开他的门的夜晚。那女孩会住在他的客房里面,然后拉米雷斯在天黑之前绞尽脑汁从他的书架上挑一本适合小女孩看的书。
可惜这已经不是多年以前了,拉米雷斯握着她冰冷的手指,隔着生着铁锈的硬茬的栏杆,他只能慢慢地说:“那我可不能给你读什么正经的故事了,我现在记不得那么长篇大论的东西。”
加兰轻轻地哼了一声,紧挨着栏杆缩成小球,但是拉米雷斯知道,她大概会在任何有威胁性的人进来之后猛然跳起来。
她实际上没有看对方,只能感觉到对方皮肤上的温暖从指间缓慢地渡过来。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拉米雷斯在这片不祥的安静里开了口。
他的声音平缓,掩饰了内心的不安;那并不是德语,而是英语的诗句,可能是他在这种情况下少见地还能记得的部分。那是某种虚妄的安慰,维系着惊涛骇浪之间一线虚妄的平静,像是准绳和救命稻草,杀人者的避难之城。
“一座风雨中古老的瞭望塔。一位盲隐士敲响报时的钟。”他声音平缓地念道。加兰依然没有转头看他,只是想象着这个时候他的脸上应有的表情,微微下垂的睫毛和柔软的嘴唇。“无坚不摧的剑锋依旧,佩在浪游的愚者身边。”
[金缕包裹着剑锋,
美女与愚者同眠。]
注:
①从前,他的声音动摇了地;如今他应许说:“还有一次,我不但要动摇地,还要动摇天。”
副标题为了好读和强迫症,选择了某种和合本+思高本混合的豪放翻译模式。
伊莱贾是个变态(前因后果呢?)
②拉米雷斯最后背的那段是叶芝的《象征》。
这事里面比较好玩的部分在于,叶芝追了一辈子的那个姑娘跟莫德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