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凭正义去审判,去作战;他的眼睛有如火焰,他头上戴着许多冠冕;他身披一件染过血的衣服,他的名字叫做“天主的圣言”。]
拉米雷斯面前是一片黑暗。
——在这样的情况下,黑暗就显得过于逼仄了,令人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不幸的是,拉米雷斯的理智告诉他空气其实是真的在变得更加稀薄,棺材虽然年代久远逐渐腐朽,但是密封得还真是很严实。而在这个时候,他最不需要计算的就是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闷死在这里。
他手里握着一把刀,指缝之间充盈着黏黏糊糊的血迹,沿着皮肤和他移动手腕的动作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滴在他耳边的木板上和面颊上面,血滴落地的啪的声响简直像是钟表秒针跳动的滴答声。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只能感觉到一种怪异的、麻木的、迟钝的疼痛,这持久和绵长的疼痛之中偶尔因为他握刀的姿势导致磕碰到了哪里,更尖锐的疼痛就会间或刺破这麻木的屏障。
他在一片寂静中听见自己絮乱的呼吸,刀尖刺在木板上的时候发出沉闷刺耳的声响,而刀柄痛苦地在他的手指之间打滑。某种层面上他知道,这确实是终结:他的努力是不会有用的,他也不能突破这由优良的木料制作成的牢笼。这狭窄的盒子里面盛着“死”,而……目前而言,他还不能向死屈服。
尚且时候未到。
他没有计算时间,那些血淋漓地淌到他的脸上,他的嘴唇之间是一种铁锈般的味道。然后他忽然听到了沉闷的一声响,是什么东西重重地拍在木板上的砰的一声,一声模糊的喊叫——
拉米雷斯的动作顿住了。
有人在棺材的外面。
那会是谁呢?朋友或者敌人,又或者他挣脱出这牢笼也只能看见伊莱贾·霍夫曼不变的笑脸。但是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了,他不能把加兰独自留在那个地方,更不可能抛弃他座堂圣职团的同事。拉米雷斯费力地把刀拔出来,棺材已经腐朽的一角上留下了一道狭长的刀口,那么小、那么微不足道,却足以落入一丝光明。
“嘿!”他听见外面有一个男性的声音模糊地喊道,“我是国家安全局的欧阳探员!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怀特海德·兰斯顿注视着那个被加布里埃尔称之为“头号杀手”的男人,对方看上去似乎也很年轻,说话的声音近乎和蔼,除了那一身穿着打扮根本不像是能打架的样子。
摩根斯特恩小姐深谙在真相里掺杂适量的谎言和误导的技巧,换而言之,她根本不屑于去说那种空中楼阁的谎话。兰斯顿猜测对方也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骗人,那么虽然动机难以理解,但她确实没有用自己手下的人,而是真的雇佣了一个杀手。
泰兹卡特里波卡,为什么有人会用这样戏剧性的神话名字做杀手的代号?不过好像真的有什么人能干出这档事来——这让兰斯顿确实想到了一个传言,一个模棱两可的故事(当然,是那种特工小孩和杀手小孩入睡前会听的睡前故事,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特工小孩和杀手小孩的话)。
“金枝”——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诗歌《埃涅伊德》中描述的来自圣树的树枝,手持这根树枝就能够敲开地狱的大门。
而霍克斯顿本土的都市传说则往往是这样的:某人的生活遭遇剧变、悲痛欲绝,然后他通过什么途径得到了一张神秘的卡片,卡片上绘着一颗被衔尾蛇环绕的金色苹果树。他按照卡片上的电话号码拨打过去,就会有人接电话、并且约他见面。
在大部分故事里,故事的主人公会在一个用之即弃的临时场所见到一位穿西装的黑发男性,而小部分故事则还会加一句,这个人长得真他妈的帅,这给精神高度紧张的主人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后,主人公对这位先生诉说自己的痛苦——在付了一大笔钱之后——和愿望,一个星期之内,他的仇人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而且绝对不会令别人怀疑到他身上。
之前就说了,这是特工小孩或者杀手小孩的睡前故事。
总而言之,安全、高效、干脆利落、不留后患,听上去就好像是西地那非或者便携式火箭助推榴弹发射器的广告词。而,这个故事又说了:那张卡片上除了电话号码之外什么都没有写,只有数字和图案,那金色的衔尾蛇和苹果树。
最后,这个故事以这样的话作为结语:霍克斯顿的杀手体系与黑帮不同,霍克斯顿的杀手只属于一个王国,那就是“金枝”。
但,归根结底这只是个“故事”而已。雇佣杀手的行动隐秘,而且很少参与帮派斗争,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是真的,甚至比两年前圣殿圣徒会是个邪教组织的传言更加不可信,所以安全局行动部成立之后从来没有调查过这个故事。
但是……
“怎么样,”摩根斯特恩小姐声音愉快地说道,“现在你想起什么了吗?”
兰斯顿知道,这个女人实际上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要知道她第一次和科尔森搭上线的时候,怀特海德正在施威格家族内部卧底,要不然加布里埃尔也不会在第一通电话打过去之后就首先用怀特海德的性命威胁兰斯顿。
换而言之,这个家伙肯定也很清楚他知道那些见鬼的“特工小孩和杀手小孩的睡前故事”。
“我不明白你干什么要怎么做。”兰斯顿干巴巴地说,假使那个都市传说似的故事是真的,也只能说明加布里埃尔为了雇那个杀手花了好多钱。以她的立场来说,她不应该一边看着安全局和伊莱贾·霍夫曼两败俱伤一边在背景里愉快地开香槟吗?
“因为我家那些烦人的老头子要是知道我把我的人消耗在了这种事情上,肯定又要对我唠唠叨叨了。生意很难做啊,亲爱的,尤其是你的公司还有一群没死的大股东的时候。”加布里埃尔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容,“当然啦还是因为……你前男友真的很有说服力。”
兰斯顿:“……”
讲道理,他跟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分手快十年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总是有人在他面前乐此不疲地一遍一遍地提那家伙。实际上就是因为加兰实在是太过于乐此不疲了,要不然他也不会知道莫尔利斯塔会和加布里埃尔上床这种事:而且说真的,他分手十年的前男友跟谁上床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
加布里埃尔根本没有理会他那充满了腹诽的沉默,或者说她很可能根本享受这种过程,她就是那种混蛋。她依然笑吟吟的,那个笑容叫所有熟悉她的人都感到难以抑制的头痛:“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你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个过程中最叫人气愤的就是,兰斯顿知道她实际上是对的。
他沉默了好几秒,然后迎上了对方令人生厌的笑脸:“走吧。”
史蒂夫·欧阳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庆幸自己的设备齐全,在这种只有你一个人在行动而霍克斯顿的红衣主教被关在一个该死的棺材中的时候,你就会发现随身带撬棍的可贵之处。
莫德·加兰真是(意外地)太靠谱了。
他把撬棍的一端插进了逐渐糟朽的木板之间,如果时间往前倒退三百年,这个棺材精致坚固的程度可能会令人怀疑根本没有可以把撬棍插进去的缝隙。他抓着撬棍的另外一端,肌肉紧绷,把全身的重量压上去——于是那棺材盖吱呀作响着往边上挪开几寸,全部木板和雕刻在棺材上方的华美国王雕塑的重量全都压在那条金属上,撬棍插进去的部分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逐渐碎裂了。
事后回想起来,欧阳真的几乎也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凭一己之力把那沉重的棺盖挪开的,也许就只能说,在危急情况下人的潜力确实是无穷的。他用撬棍勉强把棺盖支撑起来一点,把身体一下一下撞着棺材的侧面,把那沉重的盖子从棺材上方努力地挪开。木料互相摩擦的声音极为刺耳,在空荡荡的墓穴里不断回响到了令人担心会引起教堂中厅里的守卫的注意的程度。等到几个小时之后欧阳精疲力尽地回到家,就会发现自己的肩膀有一大片都是淤青的。
当棺材盖往边上平移了头几寸、露出一条缝隙的时候,有一只血迹斑斑的手猛地扒住了木板的边缘。
毫不夸张地说,那个场景看上去也太想是欧阳的小女儿喜欢看的那种恐怖片里的场景了,要不是他做足了心理准备,当时准得哆嗦一下。但是这确实意味着事情不妙:看霍夫曼放出的那个视频,他们都知道主教的身上有一枚炸弹,但是现在看上去对方好像还受伤了。
他基本上花了漫长得好像是一辈子的时间去把棺材盖挪到可以让人脱身而出的程度,然后他接下来看见的场景让他的呼吸都屏住了,他喃喃地说道:“……天哪。”
他看见希利亚德·拉米雷斯躺在一地凌乱的、腐朽的绸缎和碎骨之上,穿着一身血一般红的祭披,一只手握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刀子,而另一只手则被另外一柄利刃钉在了棺材底部的木板上面。
而他的脖子上面则结结实实地固定着一条皮革带子,欧阳如临大敌地盯着那个带着浮雕的象牙色小盒子:如果他没搞错的话,那里面就是那颗炸弹。
而按照他的计算,他们可能最多只剩下十几分钟的时间。
一声枪响。
教堂的中厅里掀起一阵惊呼,莫尔利斯塔半跪在地上,用一只手捂着不断出血的伤口,他身后有一个打手站在原地,用手里的枪平稳地指着莫尔利斯塔的后脑,他的手很稳,完全没有任何抖动。而即便是如此,威廉也还是一直留在莫尔利斯塔身边。实际上威廉一直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倘若他们都能活着回去,威廉一定不会承认他做过这样亲密的举动,这就是梅斯菲尔德家族难以言喻的兄弟关系——随着枪声响起,莫尔利斯塔感觉到他的手指一紧。
霍夫曼的那一枪击中了加兰的肩膀:她手指没有骨折的那一边的手臂,溅起了一片小小的、触目惊心的血雾。莫尔利斯塔听见加兰低低地哼了一声,声音被她压低到趋近于无。但是鲜血正迅速地浸透她的衣袖,在光洁的石头地板上扩散开来。
霍夫曼俯视着她,嘴角还是嘬着那个笑容:“你就是这点最令人讨厌。”
“……让人没有成就感?”加兰用气音似的声音说,她似乎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不幸的是完全失败了,“还有差不多十五分钟……就是你计划中炸弹爆炸的时间了,你干嘛不对我速战速决一下?”
霍夫曼看着她的目光几乎是怜悯的,他问道:“你还不明白放慢速度的美妙之处吗,莫德?”
他知道加兰确实了解,因为他们都知道肉体的疼痛没办法摧毁像是希利亚德·拉米雷斯那种人——疼痛会杀死他,但并不能摧毁他。有趣的是,世界上很多人对拉米雷斯都有这样那样的误解,他成为红衣主教的时候实在太过年轻,况且确确实实是因为梵蒂冈出于某种宣传考虑才推上现在的位置的,再加上网络的一轮发酵,许多人就会以为他只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漂亮吉祥物。
霍夫曼简直可怜这些人,就好像只注意到贝壳表面绚丽的颜色,忽略了蚌肉深处磨砺出的洁白珍珠。可他自己知道,疼痛无法摧毁拉米雷斯,但是感情会;那场晚宴上他的发言确实真情实感,对方爱人爱得太多了。
所以莫德·加兰最好慢慢地、慢慢地、痛苦地死掉,以摧毁无瑕的神像,完美的理念世界精妙的摹本,令他们更接近美——如之前所论,情节只要有条不紊,则越长越美。
“你的品味真是让我不敢恭维。”然后他听见莫尔利斯塔轻飘飘地笑了一声,声音之中满是轻蔑。
“我知道您现在这样说是为了什么,公爵大人。”霍夫曼优雅地转过身,声音听上去非常平缓,“您希望我从她身上转移注意力,如果我现在把矛头对准您,那您的朋友可能不会马上死掉——您确实担心这个,不是吗?毕竟,我手上还拿着一把枪呢。”
他瞧见威廉·梅斯菲尔德神情复杂地看了他的哥哥一眼。
“当然了,如果您不认同我之前说的话的话,我可以向演示。”霍夫曼说道,他慢悠悠地踱过去,能看见到那年轻的神父极力克制着自己往后缩的姿态。莫尔利斯塔确实把他保护的很好,这也就是霍夫曼的那个相册里最后只有一张威廉的照片的原因,他不知道这年轻的神父最后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在这对性格迥异的兄弟面前站定,然后伸出手去,指尖平稳地掠过了威廉柔软温暖的发梢。
威廉颤了一下,与此同时,莫尔利斯塔猛然跃起,他身后的那个打手完全反应不及,而一切已经晚了:莫尔利斯塔一把卡住了他握枪的那只手的手腕,把那只手拽到了自己的臂弯之间,用力一错。随着骨头碎裂的一声脆响,那把枪从打手痉挛的手指之间落了下去。
那个打手发出一声哀嚎,在尾音还痛苦地卡在他的喉咙里的时候,莫尔利斯塔就已经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捞住了即将坠在地上的那把枪,一枪击中了那个人的胸口。
那人往后踉跄了两步,似乎是不可置信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胸口,摸到了一手鲜血。
在他慢慢地委顿在地的时候,教堂里的尖叫声已经快把教堂的屋顶掀翻了。莫尔利斯塔面无表情地调转枪口,那危险的武器稳定地指向了伊莱贾·霍夫曼的额头。
说实话,莫尔利斯塔真的是因为脸好看成为现存的贵族中极受欢迎的一员的,他那种带着点浪荡的笑容不知道被多少女孩子设定成了手机屏保。很少有人看见他不笑的时候的样子,而那其实也确实带着一种怪异的俊美。
“我不想再重复一遍了,”他冷冰冰地说道,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别碰我弟弟。”
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旋转楼梯长得几近无穷无尽,能让人产生一种只要顺着这玩意往上一直走就能找到云中的巨人之国的幻觉。不过此时此刻怀特海德是往下走的,由他和那位“泰兹卡特里波卡”——这个阿兹特克文明的神明名字未免有些太拗口了,所以我们暂且先叫他“泰兹卡特”——打头阵,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小姐牵着那位倒霉的阿德里安神父走在后面。
“牵着”,意思就是那种小情侣十指相扣黏黏糊糊的牵手方式。阿德里安这辈子可能都没有遇到过这种神经病——如果霍夫曼没有在他面前展现过真实的一面的话,应该确实如此——于是现下整个人都僵硬了,僵硬到那只手瞧上去就跟不是他的一样。
比较奇怪的是,按理说加布里埃尔是把阿德里安从安全局的审讯室里绑架走的,但是现在这个年轻人依然一声不吭地跟在加布里埃尔身边,让人很难不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对对方做了什么。兰斯顿的直觉是最好不要去问,那肯定不是什么他会喜欢的答案。
他们沿着旋转的塔楼楼梯往下走了许久,终于在到达了下面的平台:平台上有一扇门,从门走出去就直接到达了大教堂二层处的走廊,那走廊上陈列着大教堂年代久远装饰华丽的管风琴。
而他们现在能听见门外的走廊上回荡着脚步声,还有教堂中厅里传来的枪声和阵阵尖叫,那些声音如同海浪般侵袭着他们。
霍夫曼当然会在二楼的走廊上安排守卫,举着狙击枪或者突击步枪俯视着下面的中厅,看有人要轻举妄动就一枪给他们爆头,或者直接用突击步枪扫射人群。这真是个聪明的做法,怪不得霍夫曼在下面还有闲心跟那帮安全局的特工谈笑风生。
加布里埃尔好整以暇地在楼梯口处停下了,显然是等着他们动手,这个人在这方面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兰斯顿一只按在枪柄上,靠在了门一侧的墙壁之后。泰兹卡特站在他的对面,他看见对方不知道从那里摸出一枚硬币,用指尖弹了出去,硬币在光洁的石头地面上撞击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然后就有脚步声渐渐地逼近。
兰斯顿猜测对方正在心里数着那步数,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格外的明显。那声音越来越近,就在那个敌人经过门口的那一刻,泰兹卡特如闪电一般蹿了出去,一把捂住了那个人的嘴,把他拖进了门扉的阴影里面。
他的手里刀光一闪,泰兹卡特动作利落地用匕首割开了对方的喉咙,用力捂着对方的嘴把所有痛苦的呻吟和挣扎都消弭在了手指之间。然后他在那个人的衣襟上擦干净了匕首上的血,把那具了无生气的身体放平在地面上。
他用刀割开那个人的喉咙的时候阿德里安神父难以抑制地往后缩了一下,可惜加布里埃尔紧紧地钳着他的手限制了他的行动。
加布里埃尔转身,看着那个面色惨白的年轻人,声音温和地问道:“吓到了?”
阿德里安神父当然不可能回答她。
而泰兹卡特直起身,看向兰斯顿——在织物的遮盖之间是一双温和的琥珀色眼睛,那透彻的颜色瞧上去简直毫无恶意。对方指了指外面,然后轻巧地比了个手势。
外面还有三个人。
而他们就要没有时间了。
“……这根皮革的带子里还埋着一条金属丝,看来无论是试图解开这个扣还是想割断皮革都会引爆炸弹,所以说我只能这样把它拆掉。”欧阳低声说道,拉米雷斯靠在棺木上坐着,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欧阳跪在他的面前,小心地打开了那个象牙色的盒子。“没关系,这算是意料之中的——深呼吸,主教大人。”
这位年轻的大主教轻轻地挑了下嘴角,没出声。
他的嘴唇也吓人地惨白,下唇上有一个渗血的咬痕,是刚才欧阳帮他拔出另一种手上的刀的时候弄出来的,他似乎在一声不吭地遭逢苦难的方面有着奇怪的固执——至少在别人面前是如此。
而欧阳自己的经验则告诉自己,在有人身上被一把刀穿了个洞的时候贸然拔刀其实并不是个好主意,这种事情应该交给医生处理才最为安全,但是他们也没有别的时间了,毕竟他还得在那枚炸弹把他们炸得尸骨无存之前把它停下。
然后欧阳生气地意识到自己把那个盒盖挪开的时候手指也在抖:主要是这血淋淋的现场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了,要知道他是安全局拆弹小组的组长,他也见过不少血淋淋的场面,更亲眼目睹自己的同事被炸弹炸到尸骨无存……但是这和那些场景也截然不同。
人类真是在折磨自己的同类的方面有着惊人的想象力。
他轻轻地把象牙色的盖子放在地面上——那上面有个精致的浮雕图案,被钉在倒十字架上殉道的伯多禄;加兰当然是对的——让那些线路裸露出来,就好像从皮肤里剥出人赤裸的肌体。万幸,这个炸弹的结构并不复杂,威力将将能撕裂大主教的咽喉,大概是因为霍夫曼自己也没想到他还能从这个棺材里出来。
欧阳干涩地吞咽了一下,举起了手中的剪刀,金属在黑暗中闪过一束冷光。
血腥味阻碍了亚瑟的思考。
一方面他在想,天啊她在流血——他的脑海里主要是这个念头,克莱曼婷还在流血。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底发慌,手指都颤抖起来。另一方面,她的声音依然在他的耳边回荡,她让他想想办法,她相信他是有办法的,但是……!
然后亚瑟忍不住看向了加兰。
亚瑟·克莱普是最晚加入这个特别行动小组的成员,没有参加过多少次外勤任务,而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小组的行动方式从来都是那样的:由加兰制定计划,克莱曼婷负责查漏补缺,怀特海德本身很少对任务提出意见,除非他意识到了大家都忽略的某一点。亚瑟的资历还太浅了,永远都是跟在其他人的后面完成他们安排的事情。
现在克莱曼婷的手指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手指正因为剧痛而颤抖。
而加兰——加兰倒在地上,霍夫曼开第一枪的时候他差点叫出声来,而实际上子弹穿过她的手臂、让鲜血飞溅在地上的场景也并没能让人稍微松一口气。加兰的面色惨白,出血量看上去也很多,而克莱曼婷是对的,他们已经没有再拖下去的时间了。
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要依靠克莱曼婷和加兰……但是他可能再没有这种机会了。
亚瑟知道科尔森是不会带人来的,外面的人要把人质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考虑,就算是莫德·加兰死在这里,科尔森也不可能贸然带人冲进来。在霍夫曼忽然现身之前,安全局的特工们已经带教堂中的一些人离开了现场,但是现在看上去也并不够多。
现在教堂内部的探员们全被缴了械,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再指望他们了。不管下一步的计划为何,首先是应该想办法让外面的人知道他们这里的状况。如果科尔森他们能知道这里的状况——
亚瑟的脑子转得飞快,他们是便衣进来的,他的背包里还有笔记本电脑。霍夫曼的人只收走了他们的武器并检查了一下有没有窃听器什么的,并没有动那部电脑;而圣若翰洗者大教堂里陈列着许多珍贵的艺术品,为了管理方便,教堂里装满了闭路摄像头。
以他的水平,黑进摄像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问题就在于他有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拿出电脑……亚瑟自己也不清楚他看向加兰的时候目光里带了多少求助的成分,这个时候那边的情形以及进展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奥勒留公爵手里的枪对着伊莱贾·霍夫曼,而霍夫曼则用枪指着梅斯菲尔德神父。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加兰竟然还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向着他尽力笑了笑。
亚瑟·克莱普看见那个往日里小疯子似的姑娘的灰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她向着亚瑟做了个口型。
那个口型是:“没事。”
欧阳剪断最后一根线,长舒了一口气。
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好像挺常见的:精神紧绷地进行完了随时随地可以要自己命的工作,直起身来的时候感觉到汗水已经把衣服浸透了。但他不得不承认,事情却又是这样的不同,今天他拆弹的时候没有防护服,没有后援,没有同事的帮助,甚至成功拆除炸弹之后也不能马上回到自己女儿的身边。
他小心翼翼地把爆炸物从炸弹外壳中移除出去,然后才把拉米雷斯脖子上的皮带剪断、把整个炸弹拿下来。大主教的身躯是紧绷着的,他在整个过程中一声没吭,以一种可怕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呼吸的频率,但是欧阳还是觉得自己正在触碰一尊危险的玻璃雕像,稍微一不小心就会在他面前碎成粉末。
因为欧阳这辈子见过太多被无辜地绑在炸弹上的受害者了,他知道一个人的承受能力是有极限的,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和炸弹绑在一起并不在他们的承受范围之内。大主教虽然现在看上去确实很冷静,但是欧阳明白他依然在静待导致对方最后崩溃的那个点。
“好了……没事了。”所以他这样柔声说道,希望自己的声音能起到聊胜于无的安慰。他看见拉米雷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抬起手去,开始用袖口擦之前溅到脸上的那些血迹。他的面色十分苍白,就更显得他面颊上的那些血红得惊人。
那象牙色的盒盖也躺在地上,圣伯多禄的倒十字架上也沾满了鲜血。
“主教大人,我会帮您包扎一下伤口。”欧阳继续低声说道,“然后您恐怕只能暂时待在这里,我进来的那条下水道有一道垂直的管道,以您现在的状况恐怕是爬不不过去的。当然,我会留下陪您……”
他没说的部分是:以霍夫曼之前犯的案子来看,他肯定还在这个教堂里装了其他炸弹。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爆炸的时候,除了用来设计安全局探员的陷阱里的那些炸弹,剩下最主要的炸弹都是被装在教堂的地下墓穴里的。而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主体结构又和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一模一样,所以他其实是要留下来继续排查炸弹。
但是他觉得这就不是已经受了很多刺激的受害者们要听的部分了。
可他没想到,拉米雷斯摇了摇头,语气急促地说道:“不,我——”
“主教大人,我会保证您的安全的。”欧阳把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一些,他对安慰受惊的人群早就轻车熟路了,“我一定会……”
“不,欧阳先生。”大主教微微地提高了声音,他的声音里某种冷硬的东西让欧阳闭嘴了。
他这才注意到大主教有一双犀利的刀锋一般的绿色眼睛,他听见对方说出了匪夷所思的词句。霍克斯顿的红衣主教说:“我必须得回到教堂的中厅去——有人还在等我。”
霍夫曼没有说话,他还是闲适地笑着的,而他的这种闲适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手里的枪指向了威廉。
因为这些人正是如此的好拿捏,那还真是可悲。
他注视着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后者在有些人的眼里是堕落这个词的代表,但是就算是这种人也有不可触碰的底线。对方的蓝色眼睛里还是盈满了刻薄和讥诮,但是紧接着他就松开了手,那把手枪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声音清脆的如同敲在什么人的心底。
然后霍夫曼笑着对着莫尔利斯塔的腹部开了三枪。
他看着子弹巨大的力量把对方掀倒在地上——之前在小礼拜堂里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两个人是穿着防弹衣的,但是虽然防弹衣可以阻止子弹击穿肉体,却不能完全化解巨大的冲击力。莫尔利斯塔倒地的时候威廉跪在了他的身边,那双遗传自先女王的闻名遐迩的蓝眼睛里有种抹不去的苦痛神色,那就是霍夫曼最喜欢的东西之一。
而他看见莫尔利斯塔的脸都白了,估计是子弹在对方的身躯上留下了相当可怕的创伤:肋骨骨折或者是几个星期也无法消下去的淤血。
但是现在其实不用考虑“几个星期”的问题了,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活不到几个星期以后。
霍夫曼直视着莫尔利斯塔,然后志得意满地微笑起来。他缓慢地、富于暗示性地把拂过威廉的黑发的手指凑到嘴边,然后以一种品味的姿态伸出舌尖舔舐过指尖。
这位尊贵的公爵眼里的某种神情让他笑得更开心了。
但是——
“我现在越来越确定了,你在等什么人吧?”加兰在霍夫曼身后低声说,她的嘴唇像死一样的惨白,但是有某种愉快的恶意从她的声音里不可抑止地流淌出来,“让我猜猜你的计划,你想在那磐石上建立怎样的教会呢?……你在等阿德里安神父吗?”
霍夫曼转头看着她。他的耳廓被之前那一枪撕裂了,鲜血沿着脖颈蜿蜒而下,现在已经干涸成了更深的颜色,他西装洁白的领口被染上了一大片血迹,但是他看上去仿佛并不在乎。那层笑的面具仿佛终于暂时退却了,莫德·加兰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一种冰冷的厌恶神色。
然后他毫无感情地举起枪,转身,平静地对着加兰又开了一枪。
那一声炸响撕裂死寂。
在教堂中厅里的大部分人沉浸在恐惧中的时候,兰斯顿和泰兹卡特正躲在教堂二层走廊的栏杆后面。
他们刚才干掉了那个人,这得以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匍匐前进到走廊上,这个教堂的高度非常可观,二层相当之高,高到一层教堂中厅里的人几乎不会想到要抬头看看他们上方有没有人。可是对侧的走廊上还有两个人,教堂门口正上方放置管风琴的平台上有另一个人:偷偷地摸过去杀掉他们被发现的风险实在太大了,但教堂两侧走廊之间的距离十分遥远,用手枪瞄准有些困难,更不要说消音器实际上并不能把枪声降到无声无息的程度,如果现在贸然开枪的话一定会被发现。
与此同时兰斯顿能透过走廊的缝隙观察到下面中厅里的情况:莫德·加兰倒在地上,身下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而莫尔利斯塔正用枪对准了霍夫曼,以对方手里人质的数量来说,莫尔利斯塔当然毫无胜算。
该死的,他十年前就知道莫尔利斯塔那家伙是个笨蛋,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对方犯傻的程度还是有增无减。
兰斯顿咬咬牙稍微直起身来,在栏杆和围墙的掩护下把枪口稍微抬起,瞄准了在管风琴附近巡视的那个人。
他们下方的中厅里,莫尔利斯塔扔掉了手里的枪,金属物重重落地发出了清脆的一响。
霍夫曼的嘴角挂着一个笑容,他的枪口本来是对着威廉的,现下忽然直直往侧面转了四十五度,枪口稍微压低对准莫尔利斯塔的腹部——
“砰!”
兰斯顿同时扣动了扳机,枪声被淹没在霍夫曼那连贯的三次射击里面,枪声在挑高的圆顶下面不断不断的回荡,交织成绵密的网。
莫尔利斯塔沉重地倒在地上的同时,管风琴附近的那个人慢慢地滑倒在地上,他的额头上被开了一个洞,鲜血溅上黑白的琴键。
兰斯顿放下手里的枪,死死地盯着倒在地上的莫尔利斯塔:他看见对方痛苦地缩成一团,以某种他熟悉但是却不愿意回忆起来的姿态,但是没有出血。没有出血,他在脑海里茫然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才意识到对方可能穿了防弹衣。
也就是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不止。
同样是这一刻,他发誓他看见莫德·加兰抬头往二层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后加兰继续出言挑衅霍夫曼,声音并不是很高,在他们这个角度并不能清楚地听见她说了什么。但是几乎下一秒霍夫曼的枪口就转向了她,与此同时,一直压低身子躲在栏杆后面的泰兹卡特忽然直起身来。
霍夫曼对准加兰开了第一枪,枪声撕破死寂,击中了她的一条腿;血雾溅上地板,她的身体重重地一震。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泰兹卡特对准走廊对面的第一个杀手开了枪,他手里只是一把普通的半自动手枪,而教堂两侧的走廊之间的距离肯定超过了手枪的最大射程。
他和伊莱贾·霍夫曼完全同一时间扣动扳机,两声枪响完美地合成一声,子弹击中对面走廊的一个打手的胸口。
那个打手直直地往后倒下了,他的同伴终于注意到了,面色惊愕的望了过来——同时霍夫曼的枪口稍微往上移动,对着加兰开了第二枪,子弹在很近的距离之内击中了她的胸口,虽然她之前就穿着防弹衣,但是兰斯顿知道她的肋骨早就断了——而那个终于发现了泰兹卡特的打手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一个音节,泰兹卡特的枪声和霍夫曼的枪声就又一次一起响起,那是如此轻巧、如此迅疾,就仿佛他根本不需要瞄准的时间,那声枪响如同一阵黑色的风一般掠过了那个打手的头颅,阖上了他的眼睛。
这个用神灵的名字作为代号的黑衣杀手看着那个人的身躯软绵绵地、无声地倒下去,安安静静地站在枪声不断萦绕的回音里;不知道为什么,兰斯顿从那黑衣和彬彬有礼的琥珀色眼睛之下窥见了一丝怪异的愤怒。
——这就是终结。
伊莱贾·霍夫曼一枪击中了加兰的胸膛。
他确定自己听见了枪声掩盖之下骨头碎裂的声音,加兰的身体在剧烈地震颤,她把自己蜷缩起来,喉咙之间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呛咳的声音,然后吐出了一口血。
那片血迹显得格外刺目,可能是因为它所昭示着不祥的预兆:这意味着断掉的骨头扎进了肺部或者是胃部,所以鲜血才会顺着食道或者气管进入嘴里。但是实际上哪里都无所谓,那肯定并不是一个毫无痛苦的过程,但是好在一切都会很快。
霍夫曼低头看了一眼表,距早晨六点整还有七分钟。
在《圣经》中,七是一个神圣的数字。天使吹响七声号角,羔羊揭开七道封印,然后大地和海洋都会吐出其中的死人,他们站在羔羊的王座之前,迎接最后的审判。
霍夫曼再一次对着加兰举枪,这一次瞄准了额头,因为一切都最终要终结了。
“再见了。”他愉快地、喃喃地说道,手指压在扳机上面,慢慢地、慢慢地往下——
然后他听见死一般寂静的教众之间忽然掀起一阵惊呼。
伊莱贾·霍夫曼抬起头,看见弗罗拉大主教穿过精心雕琢的祭坛和立柱之间漫长的阴影,大步向这个方向走来。之前瑟瑟发抖地挤在立柱附近的人质们——信众和座堂圣职团的神父们——带着震惊的表情退开,给他让出一条通路,就好像梅瑟借着祂的神力分开大海。
拉米雷斯身上穿着鲜红色的祭披,在这个神圣的日子里象征着圣徒为教会所流的鲜血,祭披分开的下摆衬在洁白的长白衣之上,更显得红得刺目。他赤着脚穿过一地血泊,那是早些时候的交战中安全局的特工们留在地上的鲜血,他从上面走过去的时候赤裸的脚趾上也染上了惊心动魄的红色,但是却仍然没有停步。
他手上的伤口可能稍微处理过,并不是之前那种血肉模糊的样子了,但是也没有包扎上,刺穿的伤口光明正大地袒露着,就好像是两道烙在皮肤上的圣痕。
霍夫曼在希利亚德·拉米雷斯的眼里看见了那种令人战栗的神色:就是他第一次看见关于拉米雷斯的新闻报道的时候在对方眼里看见的那种东西,那种让他感受到从脊柱往上窜的电流、让人沉迷毒品、令人犯罪、但是也支撑着每一个濒临崩溃的人依然活着应对每一天的东西,那令他毫无懊悔地走到现在这一步的东西,那种他想要在保罗的眼里也看见一直想到不能自已的东西。
那东西就像是闪电、雷暴和光的混合体,令他有一瞬间的怔愣——而拉米雷斯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恰好就站在他和莫德·加兰之间。
(要么让神带您出墓穴,让伤口痊愈,站在您的信徒面前)
(看,你们押在监狱里的人,站在圣殿里,教训百姓)
“我来了。”拉米雷斯沉声说道。
注:
①本章标题出自《默示录》19:11-16,前后省略了相当多的内容,非常误人子弟。原文如下(此为思高本翻译):
随后我看见天开了,见有一匹白马;骑马的那位,称为“忠信和真实者”,他凭正义去审判,去作战。他的眼睛有如火焰,他头上戴着许多冠冕,还有写的一个名号,除他自己外,谁也不认识;他身披一件染过血的衣服,他的名字叫作:“天主的圣言”。天上的军队也乘着白马,穿着洁白的细麻衣跟随着他。从他口中射出一把利剑,用来打败异民;他要用铁杖统治他们,并践踏那充满全能天主忿怒的榨酒池。在衣服上,即在盖他大腿的衣服上写着“万王之王,万主之主”的名号。
②关于“金枝”:本文中讲述的金枝传说来自于维吉尔的叙事诗中的金枝故事。而弗雷泽的《金枝》开头则叙述了关于狄安娜圣所的祭司守护圣树树枝的故事,并说“被古代人公认为就是‘维吉尔的树枝’”;实际上他只是用这个故事引出下文中他想要陈述的关于巫术的内容而已。
③看,你们押在监狱里的人,站在圣殿里,教训百姓:
见《宗徒大事录(或译作:使徒行传)》,撒杜塞党人把宗徒们关在监狱中,但上帝派天使把他们救出来,向百姓们讲述有关生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