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赐所爱者安眠。
[到了第七天,早晨黎明时,他们起来,照样围城转了七遭。唯独这一天围城转了七遭。到了第七遭,祭司吹起号角,城墙便倒塌了。]
此时此刻已经是深夜了,病房的窗帘是敞开的,轻薄的白色布料流水一般倾泻下来。城市的夜晚里没有什么月光,只有街灯微弱的光芒流淌进来,在墙壁上映上了交织的树影。
偶尔能听见窗外一辆汽车行驶过的声音,听上去就如同徘徊的风声,此外周遭全然是寂静的。医院的这层楼都被清空了,沿着走廊的一排单人病房里并没有住几个人,走廊上倒是有安全局的特工在不断来回巡视。
莫德·加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数着外面的人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要七十三步,守卫两个小时换一班,按照科尔森的标准,一个人身上至少得有两把枪,他没让人端着突击步枪在公立医院里走来走去都是大发慈悲。
无聊。
这是她住普通病房的第一个晚上,今天早些时候医生刚过来把胸腔穿刺的插管拔掉,被缝合起来的部分还在隐隐作痛——倒不是说她身上有什么地方是不痛的,她的肋骨断了三根,其中一根最后刺穿了肺部,左手手指断了四根,右臂和一条腿上都有枪伤,不用提其他乱七八糟的淤伤、擦伤和脑震荡,脱臼过的肩膀和手指关节,还有营养不良或者脱水之类的问题了。
以上这些内容能解释为什么她住了七天加护病房,也能解释为什么在她转进普通病房的第一天,科尔森站在她的床前严肃地跟她说:“莫德·加兰,你要是他妈的敢在医生不允许的情况下迈出这个病房一步,我就打断你的另一条腿。”
“我感觉我好多了长官。”加兰当时这么小声回答,克莱曼婷当时正被医生允许出来短暂活动一下,所以坐在她的床尾吃苹果。克莱曼婷很幸运,那颗子弹没有穿过什么重要的器官,除了被输了一千毫升的血之外,她没有失去太多东西。
“你被送来急救的路上心脏停跳了两次,”怀特海德的一只手上绷带还没拆,他用一种一锤定音的语气冷漠地吐槽道,“你真的很好哦。”
这几天怀特海德看上去心情一直都不怎么好,不知道和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有什么关系,加兰不愿意细想。
“我根本就不应该操这份心,你根本不知道我办公桌上有多少报告在等着我,都是因为你们搞出的这些破事。”科尔森严厉地说,虽然他看上去也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生气,“反正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原来不止一次干出从医院跑掉、溜到你那个搞艺术的朋友那去过夜的事情,你要是再敢干出那种事就回部里收拾东西,然后带着纸箱去住桥洞吧。”
怀特海德凉飕飕地说:“万一她的艺术家朋友就很擅长照顾这种伤员呢。”
加兰白了他一眼:“你对艺术家很感兴趣嘛,那我可以把他的号码写给你,据我所知他也是个基佬。”
“莫德!”
——这就是当天白天发生的大部分的事情,然后所有还能动的人就都被科尔森抓走去给霍夫曼的案子收尾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买通了《菲尔格兰特先声报》的那个记者,反正他报道的说辞倒是跟新闻发布会一致:官方的说法是伊莱贾·霍夫曼是个狂热的邪教教徒,他搞的一连串恐怖袭击是出于一些极端的宗教目的的。
这倒是还算可信,唯一美中不足的部分是当时圣若翰洗者大教堂里的视频流出去了一部分,所以在加兰昏迷的时间里——不如说是她住院的大部分时间——错过了一场舆论的狂欢,现在外面有一帮人在纪念保罗·阿德里安,另一帮人在赞美大主教,还有些人对主教到底有没有和小姑娘发生不当关系评头论足,据说他们已经把以往新闻照片里所有拉米雷斯枢机和雌性生物同框的画面都翻出来了。
官方说法是霍夫曼指责拉米雷斯与别人有不当关系完全是无稽之谈,他们会这么说也不奇怪,毕竟实际上霍夫曼本人也拿不出证据来。出现在教堂里的那位女性是执行任务的安全局探员,那么人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这阻止不了阴谋论者,当然,希利亚德·拉米雷斯和“神迹”那个词扯上关系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和阴谋论息息相关。官方发言也阻止不了一群人在电视和网络上激情辩驳梵蒂冈应不应该把保罗·阿德里安封为真福者——天主教会用来纪念已经过世之人的一种称号。
按照现有的制度,为天主教信仰殉道的人自动拥有成为真福者的资格,这就又涉及到了一大堆问题,比如说圣殿圣徒会到底是不是被梵蒂冈官方承认的基督教团体,或者阿德里安在试图阻止霍夫曼的途中死掉到底算不算为信仰殉道。
其实加兰觉得被一个黑帮老大从背后打冷枪不算是殉道,但是那个消息被遮盖得严严实实,在这方面安全局有自己的考量。他们之前为了追查霍夫曼的事情不得已跟锚帮闹得很不愉快,这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在惹翻城市里更大的一个黑帮了。
“最后教皇八成会为他举行宣福礼,这是掩人耳目最好的方法。”当天更晚些时候,莫尔利斯塔懒洋洋地坐在加兰对面,吃掉了她病房里的最后一个苹果,他的嘴唇之间藏着一个冷笑,“毕竟他们不想有人深究霍夫曼或者他的岛之类的事情,如果不想让人们往那个方向深挖,还不如让他们在阿德里安的事情上多花点心思。”
因为毕竟在阿德里安神父的事情上人们有很大分歧,一部分人看了那些视频资料,觉得他确实是个虔诚教徒,只不过是搞苦修而已;另一部分人则觉得圣殿圣徒会明显就是个邪教,要不然怎么会出现霍夫曼那样的信徒。
于是梵蒂冈方面稍微走漏了一点关于册封真福者的风声,据说教皇一个派了一个由梵蒂冈的神父组成的调查团来霍克斯顿进行调查。结果这样的争议确实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对恐怖分子的动机和背景之类的事情反而关注的少了。新闻媒体才不在乎霍夫曼的真正动机到底是什么,反正报道人们最想看的部分也就对了。
加兰盯着对方,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是虚弱而轻,但是并不能掩盖声音里的一丝讥讽:“你根本就挺轻视人的吧?”
“你说呢?最后阿德里安神父到底会被册封成真福者,受到基督徒们的追思,而那就意味着他的圣殿圣徒会是被梵蒂冈认可的教团——霍夫曼最后还是赢了。”莫尔利斯塔看着她,保持着一个微笑。
“我不在乎霍夫曼最后是否赢了。”最后加兰简单地说道。
她觉得莫尔利斯塔脸上的那种笑意似乎加深了,他轻飘飘地问道:“那你到底在乎什么呢?”
加兰看着他,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此时此刻,加兰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那个探员走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脚步声无趣而富有节奏感。虽然按理说现在不会有人再袭击他们了,但是显然科尔森还是不放心……希利亚德·拉米雷斯也在这一层的病房里,当然,现在但凡涉及到大主教的事情,都让科尔森打起十二分精神。
据说医生不建议拉米雷斯马上出院,而知道更多细节的安全局坚持他应该接受心理治疗。当然最后拉米雷斯接不接受是另外一回事,毕竟枢机主教接受心理治疗……不是特别适合说出去的事情。
——加兰醒来这几天就没见过对方。
因为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如电影那样进展。比如说:你竭尽全力拯救了世界,在昏迷中被你的爱人从病房中偷带出去;然后等你醒来的时候会听见车里的音响放着音乐,外面是海滩和夕阳,你的爱人正向你走来。
因为编出这样的剧情的编剧首先就忽略了一点,就是有人拯救世界之后,他们肯定面对无穷无尽的烂摊子要收拾。其次,并不是每个主角打败反派之后都能站在废墟上跟恋人拥吻,他们是不是有恋人都是两码事。
毕竟拉米雷斯……在圣殿圣徒会的案子之前,没有任何征兆能预兆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好转。加兰十八岁那档事之后,她很坦然地接受了对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事实。这几个星期以来发生的事情难以形容,但是用吊桥效应来解释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以加兰对拉米雷斯的了解,最大的可能性是:她康复之后很快回到工作当中,然后他们的关系退回到这个案子发生之前的状态。不是说她缺乏信心,拉米雷斯非常容易在这些事情上退缩也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她现在只是百无聊赖地盯着天花板:前几天用的止痛药的量都很大,她现在实在是有点睡得太多了。而她听到在病房外面,那个巡逻的探员在走到第五十七步的时候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了一些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加兰翻了个身,听着脚步声又重新响起来,但是步伐的节奏跟刚才好像有点稍微不一样,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后门口响起了几声迟疑的敲门声,加兰微微地撑起甚至,看着门被拉开了。
门被拉开的时候,能清晰地看见从门缝里涌入的那一线光辉,和室内相比,明亮得好像是幻梦。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加兰勉强能动的那只手按在了床头柜上的那把手枪上面。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把手挪开了。
她看着站在门口的人,轻轻地说道:“……希利亚德。”
拉米雷斯看着莫德·加兰。
这几天他被按着做各种各样的检查,从梵蒂冈秘密地来了一个调查团,负责的那几位神父白天跟他进行了漫长的谈话。他有无数积压的文件要处理、许多场对话要进行,而现在他面对着的是他这几天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屋里十分十分昏暗,只能通过窗外那点微光看清楚她颧骨下面深重的阴影,她看上去瘦了很多,看上去万分憔悴。拉米雷斯想要叹气,但是最后不知道怎么还是忍住了,他低声说:“抱歉,之前没来看你。因为加护病房……”
“希利亚德,”加兰打断了他,她的声音依然听上去非常、非常的虚弱,那种声音令他联想到血,“咱们谈谈吧。”
拉米雷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面对对方的时候不是头一回落到这样的境地了。所以他最后只是不声不响地在病床前面那张访客椅上坐下,加兰放在床单上的手上缠着绷带,苍白的皮肤上面有许多发青的针孔。
“你还好吗?”加兰的第一句是这么开口的。
拉米雷斯闭了闭眼睛——他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希望的,那些日日夜夜守在外面的新闻人想看见的形象,那些进入教堂为悲剧祈祷的人想看见的形象,那些在圣若瑟教堂和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的废墟前面放下花束的人想要看见的形象。可惜他的耳中依然无时无刻不有血液在轰鸣,那些红色的河流依然藏在眼睑之下,藏在梦境黑天鹅绒一般的表层之下,他闭上眼睛的时刻依然看见那些牢笼、流淌的鲜血,尖叫声无时无刻不在响起来。
“……不好。”拉米雷斯低声回答,他想要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既不颤抖也不痛苦,但是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到。
在黑暗中他实际上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他伤口尚未痊愈的手虚虚搭在膝盖上,但是加兰的手指伸过来,力竭的、颤巍巍的,先是一点指尖落在他的手腕上面。
“还有就是,”加兰的声音更轻了,不知道怎么他从对方的语调里听出一丝犹豫,这对于她来说其实是很罕见的东西,“那天霍夫曼问你的那个问题——”
然后是手指,那些手指曾经都被折断了,他曾经握过那只流血的手。现在手上缠着绷带,但是带着暖意轻轻地压上来。
“如果加布里埃尔没有打断的话……”
手掌,带着握枪或者刀留下的茧子,掌心的皮肤没有多么柔嫩,但是她的手还是小的,手指纤细,指尖永远发凉。这触感落在他的皮肤上,是那么的轻柔又那么的沉重,让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刺伤了。
——拉米雷斯转动手腕,反手握住了加兰的手掌。
加兰忽然停住了,有那么几秒钟,她就只是盯着对方,好像指望从对方脸上读出什么宇宙终极问题的答案之类。然后她再一次开口了,语气里有种奇怪的息事宁人的语调——拉米雷斯听过她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就是在加兰去他家过夜的那个晚上,加兰在提出要求但是他没有马上回答的那个短暂的停顿里面。
“当然啦,”加兰说道,声音又轻又快,“我就只是想知道……”
她说“我想知道”的时候不知为何可以透出一种“我想结束这一切”的意思,她的眼神也像是那天晚上,在小礼拜堂的圣母像和那颗白冷之星的照耀下的时候她脸上浮现出的那种表情。那个表情会让拉米雷斯感觉到一种同窒息一般的天然的疼痛,在这样的时刻他会顿一顿、深呼吸,但是这无用的行为实际上不能拯救任何东西。
然后他干涩地打断了对方。
“我爱你。”他说。
耶利哥城墙倒塌了,上主已将这城交给你了。
说出这话其实并没有他想得那样疼痛,虽然那声音依然在他的耳后吟唱(“你们若随圣神的引导行事,就决不会去满足本性的私欲。”那个声音不断不断不断歌唱,就好像真有个无情的审判官坐在他的肩膀之上),冷漠的无慈悲的石头雕像俯视着每一个人。可是加兰有些吃惊地睁大眼睛看他,她的眼睛是那么锐利的灰色,是浓雾、暴风雪和冷火。
“……我以为他们把吗啡给你停掉了?”片刻之后,加兰不确定地问他。
这世界上可能没有几个人会在听了这种告白之后委婉地表示“你是不是磕高了”,拉米雷斯看着对方,很难权衡心中的酸痛和哭笑不得哪种情绪占得比重更大。加兰就只是打量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肢体语言能透出一种打算马上跳起来跑到美洲隐姓埋名开始新生活的意图。
然后拉米雷斯继续在心里叹气,他开始说:“我想要……”
他想要他得不到的、他不应该拥有的东西,他早就应该明白这一点。加兰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某种疑问的神色。
于是拉米雷斯就此打住了,他感觉到脸上有热度正腾升起来,让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于是他突兀地闭了嘴,凑过去亲了亲加兰的嘴唇。
这是个客气的描述方式,因为其实叫做“碰了碰她嘴唇的皮肤”更加妥当,把这个动作称之为吻可能是对吻的一种侮辱,但是这——加兰皮肤的触感和温度——依然可以让他感觉到一种罪恶的、甜蜜的刺痛。加兰猛然抽了一口气,发出的声音比被枪击的时候更像是被子弹打中。
拉米雷斯很快拉开了一点距离,他的手按在床单上面,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对方的头发之间有一种甜蜜的香气,漂白剂、血和其他味道的混合,人身上有不同的味道从科学的角度讲是分泌出来的油脂和死去的皮肤细胞的味道,那说起来并没有什么浪漫,但是……他的皮肤上有热度缓慢的蒸腾,那是一种隐秘的幻梦,是混合着心跳的节奏的癫狂妄想。这令人感觉到长久的痛苦,悖德,和——和——
加兰长久地注视着他,最后低声说:“您最好确实是想好了。”
他当然会想,在救护车开往医院的那段时间他在想,在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那段时间他在想,在对方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禁止探视的那段时间他也在想。或者这终究是太晚了,晚了那么、那么、那么久,早在他们在温斯洛的时候,在加兰十八岁那年那个下雨的夜晚——
“我爱她。”希利亚德·拉米雷斯当时坐在手术室对面的长椅上说道,他的手指徒劳地握紧,对抗着不可见也不可战胜的敌人。而今天的更早些时候,他的面前放着从梵蒂冈来的一封信,信理部的同僚在信中隐晦地打探网络上流传的视频里霍夫曼对他的职责,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事实为何。
因为重点从不在于“欲望”,他本人和他所爱的都应当是属于神的,因为当你爱他人太多,对神的爱就会减少。
赫伯特·舍夫尔神父直视着他,目光锐利得仿佛洞穿了一切。
“我会为此下地狱,”他直视着他的老师、他的引路人和他的牧人,坦然地说道,“但是我确实爱她。”
拉米雷斯诚然可以对着那位拥有代神为人赦罪的神职人员说这句话,但是不知道怎么,他注视着加兰的脸的时候,却再没办法重复这句话了。对方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怎么会让他心软得一塌糊涂,所以他只能凑过去抱住她,手指笨拙地绕过她的肩膀,不知道落在哪里才能不碰到那些断骨。
加兰把额头在他的肩膀上靠了一会儿。
“那你会留下来?”片刻之后,加兰问道。
拉米雷斯的手指绕过她的头发,它们中间的一部分干燥得打结了,乱七八糟地缠绕在他的手指之间。他摸猫那样慢慢地摸着那些头发,低声说:“一直会的。”
于是事情好像就这样定了,加兰笨拙地、手脚并用地在病床上给他挪出一小块地方,好让他可以在身边躺下,这也让他不能不想到之前的那个夜晚。在他挨着对方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变形记》里的那个故事,不知怎么让他依然想要亲吻对方的眉梢和眼角。
某种意义上,拉米雷斯觉得自己需要为过去的某些事情道歉,但是心中的另一种声音又会告诉他,他没必要那么心急,他们会有更多的时间——这个时候理智会尖锐地指出,事情会变得更加糟糕,他们从不可能被一时片刻的真心告白拯救。那么就是说,这依然是个不眠的夜晚,他们每天晚上做的那些噩梦都会笼罩他们,然后还有人会从梦中尖叫着惊醒。
但是现在加兰相当熟练地滚到了他的臂弯之间,虽然因为身上的那些绷带和石膏而动作笨拙,但是依然像之前在脑海里演习过好多次一样。
他们两个都穿着毫无特色的条纹病号服,这让场景显得有些滑稽,但是却好像又不可能更好了。加兰勉强能动的那只缠满绷带的手按上了他的胸膛,在病号服的布料之下能摸到玫瑰念珠上的十字架的轮廓。
当然是一串玫瑰念珠,最朴素的木头的材质,用了很多年,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加兰用手指一点点描摹那枚苦像的边缘,掌心压着拉米雷斯的皮肤,能感觉到血肉的更深处迅疾跳动的心脏的节奏。
“那是什么,”加兰贴近他的耳边,慢慢地问,“主教大人?”
拉米雷斯想了想,最后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手,慢慢地握拢,小心地把手指嵌入到指缝之间,那枚枢机主教的印戒就轻柔地压在那些粗糙的绷带之上,那些血是为他流的。
“一颗爱人之心。”他低声回答道。
他们诚然还会从梦中惊醒,但是就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安全。
注:
①本文提到的电影情节是汤姆·克鲁斯主演的《危情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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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屏,所有大片都以黑屏结束;
并配以悬疑感的音乐,
用来告诉你第二部 准没好事)
(白色滚动字幕)
声明:
本故事纯属虚构。
没有任何小动物、神职人员和音乐剧演员真正受到伤害。
但是巴克豪斯·阿登纳确实死了。
导演:梦也梦也
副导演:Aspirin
德语翻译:Flamingo
风俗指导:Flamingo
医疗指导:依影 拾夜
道具:Aspirin
演员表:
希利亚德·拉米雷斯
莫德·加兰
伊莱贾·霍夫曼
保罗·阿德里安
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
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
爱德华·科尔森
怀特海德·兰斯顿
亚瑟·克莱普
克莱曼婷
史蒂芬·欧阳
玛蒂娜·施密特
威廉·梅斯菲尔德
赫伯特·舍夫尔(长得像七十岁的Daniel Lavoie)
萨缪尔·德·勒罗伊(长得像三十岁的Daniel Lavoie)
埃弗拉德·洛伦兹(长得像Mark Seibert)
菲尔格兰特的紫衣主教(长得像Colin Firth)
代号是“圣斐理伯”的教士(长得像《撕裂的末日》时期的Sean Bean)
多米尼克
弗朗西斯·斯图尔特
伊曼纽尔·弗格尔
里奥哈德·施海勃
伊洛娜
“十字”查克
冯·科莱因
玛丽·米勒
巴克豪斯·阿登纳
弗罗拉市警察局局长
吉尔伯特·哈特曼
神职人员ABCD
伊莱贾的手下ABCD
安全局特工ABCD
警察ABCD
医院医护人员ABCD
尖叫的信徒ABCD
音乐:
《Candle Light Döner》- SDP乐队
《Hänschen Klein》
鸣谢:
感谢伊莱贾·H·霍夫曼先生对本片拍摄的大力支持,为剧组慷慨地提供了拍摄场地、设备和资金;
并且拿走了副导演生产的所有电影周边,甚至没给导演留一份日历打样。
【火焰的剑为我们劈开大地】
2011年4月12日-2013年4月12日
加兰和莫尔利斯塔在特种突击队的两年:关于两个人的相遇、友谊和滚床单的一些故事,以及加兰加入安全局的始末。
火焰的剑为我们劈开大地
[我说:“让草掩盖住我们的脚印,让刺耳的先知们在火中沉默,让死者向死者解释发生了什么。我们注定产生新的激烈的部族,没有邪恶和浑浑噩噩的快乐。”]
2011年四月十二日,利比亚,米苏拉塔。
北非的四月一如既往的干燥,天气还不算炎热,在落日之后气温可以降到二十度以下。在这样干燥少雨的地方,入夜之后大气层清澈、明亮,可以看见璀璨的星河悬于深蓝色的天空之上。但是此刻,天空中全是滚滚升起的浓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呛人的气息,火星被热风低低地掀起来,沿着千疮百孔的街道滚动。
这是利比亚第三大城市,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争夺的重要战略地点,军队已经在这里僵持了许多天,城市的大部分建筑物都已经被炮弹摧残得近乎坍塌。电力供应已经中断,整个街区近乎是黑暗的,只有从机枪中喷吐出的火舌映照出点点亮光。
一颗火箭弹大概在他们头顶上的某处爆炸了。
这绝对不是一天之内想要砸向莫德·加兰的第一堵墙,她躲在一堆挤在一起的装甲车的残骸后面,水泥碎块从高处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如同雨水一样砸在她的钢盔上面,粗粝地灌进她的领子里。敌人站在一个很妙的防守位置,用重机枪封锁了街区,他们二十多个小时之内就只是在两个街区左右的范围里拉锯战,当然那个时候也没有人会知道双方会在这个城市僵持六个月。
她一边低声诅咒着一边换掉弹匣,哗啦一声拉了一下拉机柄,黏在她皮肤上的汗水和灰尘让她的皮肤发痒。在那个空弹匣砸在地上的时刻,一名军官从后方起伏不定的烟尘中迅速接近、灵活地窜进了掩体后方。
那是负责指挥他们这两个排的那位中校,有个又拗口又长的名字,姓梅斯菲尔德还是什么什么的;而鉴于军官们一般也只和排长和士官长打交道,加兰也没跟他说过话。这位军官是在他们进入利比亚、同英国特种部队一起参加三月二十三日在班加西的行动之前调任到这个岗位上的,时间微妙得简直像是要刻意寻死。
现在整个排的人都被堵在五十米开外的街道转角了,加兰一意孤行地——为了这事他们士官长没少骂过她——又一次窜得太靠前,和他们来开了距离,这位中校竟然就这么成为了唯一一个接近她的人。
中校在下一轮扫射到来之前把自己重重地砸在了加兰身边,那是个灰头土脸的金发男人,而在大家都戴着钢盔的情况下加兰还能看出他是金发,完全是因为他没剃那种毫无特色的士兵头,而是把头发在脑后扎了个愚蠢的揪揪:这种人是怎么会出现在军队里的?他难道没有因为仪容问题被处分吗?
如果他们都能活到明天早上,加兰可能会考虑问这个问题的。而子弹正噼噼啪啪砸在脆弱的掩体上面,墙壁上更多瓦砾和灰尘落下来,那个男人缩了一下头,大喊道:“加兰下士?”
“是的长官。”对方的声音在嘈杂中模糊不清,加兰在震耳欲聋的枪声里提高声音喊回去,有点惊讶对方竟然知道她的名字,他们这个作战单位的负责人之前三个月也没记住她叫什么。
梅斯菲尔德中校握着手里的自动步枪扫了她一眼,眼睛是一种明亮而锐利的蓝色,他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听上去竟然可以平稳得近乎愉快,真是个疯子。他问:“如果我火力掩护你,你能干掉对面那个机枪手吗?”
加兰几乎被对方倾泻而来的子弹压得没法冒头,她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看见合适的位置是有一小片残骸可以做掩体,地方狭窄得也就容得下一个她这样身高的人,要是中校想过去准得被打成筛子。
“您心可真狠啊,长官。”她并没有把声音刻意放低。
梅斯菲尔德扫了她一眼,目光瞧上去有些狡黠:“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这事说实在没什么技术含量,全是靠运气左右的事情。即,梅斯菲尔德会往对方的阵地上倾泻一两个弹匣的子弹,其实也就是几秒之内的事情,在这段时间里加兰要穿过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地面达到下一个掩体,在这期间确保自己不被对方的重机枪打到地上铲都铲不下来。她皱着眉头从中校身边爬过去,保持这个动作的时候狗牌和另外一条链子一起从领口滑了出来。
——那是一串玫瑰念珠,当然。
中校看见了,加兰注意到他肉眼可见地挑了一下眉,那是一种对着出乎意料的东西会露出的惊讶笑容,加兰基本上能看见他脑海里想着的东西出现在他脸上。梅斯菲尔德中校当然不可能是个基督徒——她就算是记不住对方的名字,也是看过报纸的——或许对他而言,这样的东西出现在这个场景里无疑是讽刺的。
这话也不能完全算错。
加兰也向着他笑了笑,他们能体味到那个笑容里奇怪的讥讽意味。她抓起那枚十字架压向唇间,手指上有沙土和血的味道。
“保佑我吧。”她喃喃地说道,依然微笑。
然后梅斯菲尔德中校往对面的方向扔了个手榴弹,无线电里排长的质问声就好像他们两个疯了一样。她随着响起的枪声和地动山摇的爆炸声滑了出去,对方停止射击也就只有那几秒钟的事情。街道昏暗,只有滚滚烟尘、喷吐的火舌和棕榈树黑夜中形状奇怪的剪影,梅斯菲尔德中校打空弹匣的时刻加兰的肩膀重重地撞上掩体后方,那是裸露着钢筋的建筑物残骸,瓦砾堆中伸出一只烧焦的、指节扭曲的手。
连串的子弹在她身后炸裂,她很确定其中一枚重重地擦过了她的头盔,被那上面的弧面改变了方向。那玩意感觉上就跟一柄大锤重重地敲在人的太阳穴上并无差异,她脏话连篇地匍匐在掩体后面,能看见中校也在低头躲避子弹。
她在心里计算着对方开枪的时间,计算着角度和时机,在这样的地方,有的士兵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哭出声来,她当然没有,她也不在乎。然后忽然,重机枪扫射的声音停了一瞬,这在浓重的夜色中奇怪地突兀,她在那个短暂的瞬间探出头去,开了那一枪。
然后更多子弹在她身边炸裂,滚烫的弹壳从抛壳窗中斜飞出来,枪口自黑暗中喷吐出火舌。实际上她看不见子弹射入敌人的头颅的场景,但是她知道自己已经击中了目标。
2011年四月十八日,米苏拉塔东部。
“嗨。”
加兰蜷在楼顶的一个角落里,背靠着一面墙。夕阳暖融融地照下来,她眯着眼睛的时候颇像是晒太阳的猫咪,如果楼顶边缘没摆着一把狙击枪就更好了。
那道影子挡住了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加兰转头看了一眼:“长官。”
“叫我莫尔利斯塔就可以,当然,仅限私下里。”梅斯菲尔德中校伸出手来,把手里的东西递到加兰面前,“你不是在放哨吗?”
“我是在放哨。”加兰看了他一眼:他手里拿着两罐啤酒,被阳光晒得温热了,上面写着弯弯曲曲的阿拉伯语。“你也应该知道工作时间肯定不能饮酒吧。”
“拜托,”莫尔利斯塔笑了起来,就算是他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好像半个月没洗澡(也可能真的半个月没洗澡),他笑起来也还是很好看的,难怪国内那么多小姑娘都永远为他疯狂,“你都被派到北非吃沙子了,还在意这种细节吗?”
“说得也是。”
加兰接过那罐啤酒的时候这样说,她拉开拉环,他们听着气体溢出的时候在发出低微的嘶声,夕阳把一切都映成了浓重的血红色,这个城市的每一个黄昏的色彩都是如此热烈且令人心底发慌的。莫尔利斯塔重重地坐在他身边,他们身上的作战服都穿得很脏了,在他坐下的时候有粉末状的灰尘扑朔着往下落。没人很在乎这一点,加兰就着罐子喝了一口,然后问:“这个国家不是禁酒吗,你从哪搞到的这东西?”
“我总有点自己的渠道……或者小特权,之类的。”莫尔利斯塔向着她意味深长眨了眨眼睛。
“特权?”加兰哼了一声。
“可以不剪头发,”莫尔利斯塔伸手比划了一下,笑了起来,“这是那群混蛋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虽然要是我宁愿选不上战场来送死,但那显然就不在特权范围内了。”
加兰看着他拉开易拉罐拉环,然后把手里的罐子放在身边,水泥的屋顶上浮着一层砂砾,摸上去粗糙而扎手。她看了对方两秒,忽然说:“有人会觉得你往我这跑是来泡妞的——考虑到你的名声。”
“有什么不对吗?”莫尔利斯塔扫了她一眼,还是笑眯眯的,“你是整个支队唯一一个女兵。”
加兰虽然花了好几天才记住这位中校的那个拗口的名字,就算如此,她通过各种途径得知了太多八卦新闻了: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已故的奥勒留公爵的长子,王室顺序第七位继承人,发表在八卦小报上的艳照比正装照还多,按照月份顺序睡《花花公子》杂志的封面女郎,大概如此。
这几年流行的报纸标题则时常组合了“浪子回头”之类的词,这位年轻的公爵进入军校之后消停了不少,加兰也没想到这种人原来真的会上战场。
她也没想到“这种人”这个印象似乎不是很妥当。
“我应该没有什么能引起你的兴趣的地方吧?”加兰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问。
“怎么会呢,你的枪法很好,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旧情人。”莫尔利斯塔用相当轻佻的语气说道,很难说他这么回答是为了讥讽还是在说实话,“况且也很奇怪,我发现对于很多人来说,我对他们说‘是的,我就是要跟你调情’,他们就会觉得不出意料;如果我真的不想调情,他们反而会觉得我在说假话。”
“毕竟您名声在外。”加兰哼了一声,继续闷头喝酒,“不过这不是个很聪明的做法吗?就算是在战区也忍不住跟队伍里的女孩调情,这种行为肯定令你的威胁性在那些想弄死你的人眼里大大降低了。”
莫尔利斯塔笑了一下,低垂着眼睛,但是那一刻加兰注意到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的神色极其锐利,同冰雪或冷钢一样寒冷彻骨。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你的发言有些令人刮目相看了,下士。”
“因为我没看出除了你碍了什么人的眼,有把一个王室继承人编进北约的联军里送上战场的必要性。”加兰耸耸肩膀。
“——第七位的继承人,王储殿下才十三岁,我这辈子不会跟王位有什么关系的。”莫尔利斯塔慢慢地回答,语气怎么听都挺嫌弃的。“我也没看出一个基督徒有什么自愿参加特种部队选拔的必要——莫德,有些事情很难解释的。”
“不,可以解释:例如说我不是基督徒。”加兰断然说,“你往这个方向想过吗?比如‘我男朋友是基督徒然后我被他抛弃以后跑来参军治疗情伤’之类的理由?”
莫尔利斯塔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他的那个表情告诉加兰,他其实并没有以为加兰在开玩笑,但是出于他的本性,他还是会懒洋洋地、夸张地故作惊恐,就只是为了挤兑别人:“请你告诉我这段话里有什么内容是编的。”
“有。”加兰喝空了罐子里的最后一点液体,然后把罐子捏扁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莫尔利斯塔看着她的目光或多或少有些啼笑皆非的意思,加兰向着他挑了下眉毛。
“你呢,”片刻之后加兰问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没得选,”莫尔利斯塔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耸了耸肩膀,“我继承了一个见鬼的爵位,还有个上议院席位要继承;如果我不参政,就又一群利益相关者得……逼着我家里的别人走这种路子,这可不是我乐见的。战争是——”
“给履历镀金的好途径。”加兰笑了笑。
莫尔利斯塔赞赏地点点头,血红色的阳光给他的头发镀上了一层奇怪的颜色。他说:“你可不是为了这种原因。”
“没错,某种意义上我们为了石油入侵了一个非洲国家,这个国家的内乱本来跟我们的国家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加兰干巴巴地哈了一声,砰的一声把罐子扔到了远处,“就算是我给了你一个很疯的理由,也不会比这个事实更疯吧。”
“很多人都会讨厌这么犀利的发言的,中士。”莫尔利斯塔说,他很没正形的——以他这么多年来受到的教育来说很没正形的——在墙角舒展身体,令人联想到豹子一类有着金色皮毛和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纹的动物。他的声音里有一股轻浮的、甜蜜的笑意。
“但是你不讨厌。”加兰用陈述的语气说。
“所以别人才讨厌我,我现在才会坐在这里。”莫尔利斯塔干笑了一声,“你的家人肯定不会同意你来这种地方吧?”
实际上,他这句话说得相当真诚。他相信,以任何一个神志正常的人的角度来说,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家人、或者朋友、或者恋人,什么都好,跟着一群满口脏话的大老粗在这么一个鬼地方吃沙子。
更不会有人愿意看见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人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政治博弈里牺牲,双手徒染鲜血,战败、受伤、在日后的每一个夜晚在梦魇之中惊醒。
更不要说他眼前的这个姑娘甚至刚刚成年,法律意义上其实连她手里那罐啤酒都不能喝。莫尔利斯塔刚接手这个作战单位的时候,听说今年陆军特种突击队竟然招到了个姑娘,还相当真诚地愣了几秒钟。
“不,我觉得没有什么告诉他我在哪儿的必要。”加兰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再者说,就算是他确实不同意——我猜测他不会同意——也不是说因为这样我就不会来了。”
——莫尔利斯塔觉得自己还是不要问那个“他”是怎么回事为好,至少不要在这种时候问。
他顿了顿,然后轻快地指出:“这么说可真令人伤心。”
现在他们坐在深红色的天幕之下,地平线的尽头隐隐约约涌来一线沙子。偶尔能看见轰炸机飞过,那是联军去轰炸的黎波里的F-15E战机。
他们在来这里的这段时间见识了太多的死人,这是一个和平国家的士兵本不应该见过的东西。无数从战场上返回的士兵在此之后都会噩梦连连,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加兰现在看上去轻松、惬意、冷酷,且不在乎外面那些正在毫无意义地流血的人命。
后来他会知道,这就是莫德·加兰和别的人都不同的原因,是她会加入特种部队的原因,也是她最终会同意加入安全局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维持一段漫长的、近乎于友谊的奇怪关系,因为莫德和其他人是不同的,想要和她交朋友就必须先意识到这一点。
而在这一天,在米苏拉塔不祥的血红色夕阳之下,加兰低低地笑了一声。
“或许吧,”她模棱两可地说道,“但是那没用——对我们而言,已经晚了。”
2011年十二月十七日,霍克斯顿王国,温斯洛特种突击队训练基地。
加兰是在雪下得最大的时候来的。
室外是一片风雪交织起来的浅灰色巨网,整个走廊里充塞着尖啸的风声;从那些结霜的窗户看出去,能看见针叶林近于黑色的树枝在狂风中不断摇曳,发出波涛拍击海岸一般的声响。这个军事基地位于国家的北部海岸,周遭能看见的唯一景物就是无边无际的红松树林。
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中校打开门到时候,加兰身上逐渐融化的雪水正在地面上留下一条蜿蜒的印记。她穿着那套厚实的军装,眉毛上都是冰霜,但背着枪的姿势看上去有点过于随意了。
“我们排的巡逻任务结束了,长官。”加兰说道,这句话的语气还勉强停留在有礼貌的边缘,然后等她再沉默两秒钟,开口的时候听上去就有些不耐烦了,“您到底让不让我进去?”
整个场景看上去有些荒诞:主要是因为梅斯菲尔德中校身上穿着一件睡袍,看上去显然没费心再那些丝绸布料下面穿别的什么;他可能刚刚洗完澡,头发看上去还有一丁点湿漉漉的,浑身上下都是一股温暖的水汽味道。
中校注视了加兰一会儿,然后微笑起来——那是个狡黠的笑容,看上去不是非常讨人喜欢——侧过身让她过去了。
加兰沉默地走进去,军官的单人宿舍也一样很小,唯一不同之处是他们有独立的浴室。莫尔利斯塔关上门,看着她把手里的枪、武器带、防弹衣等等一系列东西脱在桌子上,在这堆东西的最顶端放了一把半自动手枪,看型号绝对不是普通士兵会配备的东西,莫尔利斯塔也不想费心去问她是从哪弄来的,想必那不会是个很令人高兴的答案。
最后她把湿漉漉的靴子和军装外套甩在地上,转过身来,赤着脚踩在地上。她的鬓角被雪打湿了,黏在脸上的那些卷曲的头发显得异常的黑。
她眨眨眼睛,问道:“咱们应该从哪里开始?”
“你其实完全没经验是吧?”莫尔利斯塔忍不住挑了一下眉。
“你说呢?”加兰不耐烦地反问道。
这好像让莫尔利斯塔的笑容更大了一些,他懒散地在床边坐下了,向对方扬了一下下巴:“过来吧,有礼貌点儿,做个好学生。”
加兰瞪了他一眼,但是还是不情不愿地走到了他面前。
“首先就是,正确理解对方的意思,确定人家是想以你喜欢的体位跟你上床,什么什么的。”莫尔利斯塔笑眯眯地开口,他伸出手去抓住加兰的一只手,对方的手像冰一样凉,这让他微微皱起眉头来,“充分的前期准备,润滑剂和你需要的其他道具,要用安全套的话就别用油性润滑剂;充分的清洁,灌肠——这个有些复杂,可以留到下次再说。”
加兰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因为我当然可以自己准备,但你那位不愿意说名字还追不到的心上人,听上去很直很直吧?”莫尔利斯塔的声音听上去都算是一种嘲讽了,他抓着对方的手,让加兰把手指放到自己的锁骨上面,她的手真凉,那让他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假设你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追到他,对他温柔点。”
加兰的手往下滑,很快探进他的睡袍领子里面去了,那温度跟直接把一块冰块放进人的衣服里没有什么区别,真不知道她是去巡逻了还是去堆雪人了。莫尔利斯塔微微地颤抖,皮肤上迅速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皱着眉头说:“莫德——”
对方一把把他推到了床上。
转瞬之间,她都跨坐在莫尔利斯塔的腰上了,这个年轻女孩得意地向他笑了笑,说:“对您就不用温柔了吧,长官?”
莫尔利斯塔倒在洁白的床单上面,看着她啧了一声,然后猛然直起身把她掀了下去。
他们两个半真半假地在军官宿舍那张比单人床大不了一丁点的床上扭打,日后莫尔利斯塔会想起来,会理直气壮地说他对对方放水了——也就这两年他还能这么说说。梅斯菲尔德中校落于下风的最主要原因是他穿的衣服跟对方相比起来实在太少,最后加兰把手从他的衣襟伸进去,在他的乳头上重重地掐了一把,成功地从他的喉咙里逼出了一声闷哼。
“操,莫德,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莫尔利斯塔腾出一只手去拽着她的头发,嘴里骂道。与此同时那小混蛋从他的脖颈之间一路啃噬下去了,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发红的印子,“轻点!你是狗吗?”
“我看你挺享受粗暴的。”加兰反驳道,她相当有行动力地用犬齿去磨对方柔软的乳尖,同时感觉到莫尔利斯塔的一只手猛然抓住了床单。
“……这是因人而异的,”莫尔利斯塔皱着眉头回答,他不再笑了,好像把毅力都用在把自己略微粗重的喘息声放平缓上,“而且也不是每个男人这里都很敏感,我建议你不要一开始就找这种捷径。”
“所以你是男人里特别敏感的那种?”加兰含糊地问道,她把嘴唇贴在莫尔利斯塔腹部,沿着优雅的肌肉弧线一路往下噬咬,感觉到对方的小腹在微微颤抖。
而实际上莫尔利斯塔本人不太适应别人碰这个位置,就好像猫科动物不会向任何人袒露自己的肚子一样。加布里埃尔说得没错,他在逐渐腾盛起来的熟悉的欲望之中想到,他经历了上一次分手之后太久没有找新的床伴了,按照加布里埃尔的说法,“这是一种不健康的生活方式”。
加兰的嘴唇蹭到他的肚脐附近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一脚踹了过去,被那小混蛋抓着脚踝按了下来。她的力气其实挺大,莫尔利斯塔在脚踝的钝痛之间吸气,而加兰抬起头来看他,黑发已经散开了,像是不反光的黑色深渊那样沿着她的颈背流下。
“你硬了,是吧?”加兰用陈述的语调说道。
“这也是因人而异的,我好久没跟人上床了。”莫尔利斯塔坦然地回答,他那双蓝色眼睛深处有某种不太容易发现的愉快一闪而过,“前戏稍长一点也没关系,如果你那位不知名的心上人先生夜生活挺丰富的话,我估计你现在这水平也不太行。”
加兰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不知道是不满莫尔利斯塔总提到她的暗恋对象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说真的,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沦落到互相倾诉自己的情史的地步了呢?仔细回想起来,可能是那次该死的涉及到地雷的反恐任务之后,那次任务里加兰他们失去了排里的一名侦查员,任务结束后他俩(违反规定地)在当地一家酒馆里喝了个烂醉,那酒的味道尝上去与汽油相似,莫尔利斯塔一直怀疑他们往里面掺了点什么别的料。
后果是第二天他头痛欲裂地醒来,加兰撑着下巴看着他,双眼通红,吐字倒是很清晰。她问:“怀特海德·兰斯顿是谁?”
当时莫尔利斯塔头昏脑胀地想,操。
——在此之前,莫尔利斯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来真的在乎那段失败的亲密关系。
所以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他必须声明,他不是会闲着没事跟每个下属发展床伴关系的那种混蛋,也绝不会好为人师到帮每个朋友开发自己的特殊性癖。莫德·加兰是个例外,他们两个有某种奇怪的相似之处,这种相似之处从对方那双颜色怪异的灰色眼睛里流露出来,这个时候的莫尔利斯塔尚未想明白那是什么,等到日后他在温斯洛市的医院门口第一次见到希利亚德·拉米雷斯的时候,他会明白的。
而现在加兰就地把他扒了,也就只是抽出睡袍的带子那么简单。既然他们之前就决定了要干这档事,莫尔利斯塔就很坦荡地把自己准备到了最适合办事的状态。现在那些轻飘飘的丝绸散开了,加兰俯视着他,用磨出茧子的手指揉捏着他肌肉结实的大腿。
莫尔利斯塔不会知道,这个时候她心里想的可能是:但是他的肩比希利亚德更窄一些。等到中校知道自己跟弗罗拉的红衣主教——这个时候还是菲尔格兰特教区总主教——的身高相仿,就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然后?”加兰的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有多紧张。
莫尔利斯塔伸长手臂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翻了一通,然后抛给她一管水性润滑剂。加兰看了看标签和只有半满的瓶子,语意不明地哼了一声。
“这是我自己的,”莫尔利斯塔觉得自己需要声明一下,“我不会在军事基地里跟什么人上床好吗?”
“那你现在在干嘛?”加兰一边把润滑剂挤在掌心里一边问道,还算她细心,她用手掌慢慢地把那些液体捂暖了。
“教学。”莫尔利斯塔猫一样舒展身子,把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然后眨了眨眼睛,“好了,士兵,过来吧。”
加兰在床单上挪动过去,莫尔利斯塔懒洋洋地分开腿,以一种奇异的坦荡姿势赤裸地躺在那里,对这位公爵不计其数的爱慕者来说这场景可能是个崇高而神圣的瞬间。而加兰注意到他身上有许多伤疤,对于一个和平时代的军官来说其实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从一根手指开始,慢一点,”他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调指挥着,“尤其是第一次的话要特别特别慢,如果你不想因为这事把你的伴侣送进医院去的话。”
加兰皱着眉头把食指推进去,莫尔利斯塔抬起一条腿,脚踝敲在她的肩膀上。他皱着眉头,不知道是因为润滑剂还是太凉或者别的原因,慢慢地抽着气。
“你里面好热。”加兰小声嘀咕道。
那条腿又在她肩膀上敲了一下,莫尔利斯塔瞥着她,脸上带着一种要笑不笑的表情:“顺带一提,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下流话的。”
“你呢?”加兰问,她小心翼翼地旋转那根手指,不知道是犹豫的成分大一点还是不知所措的成分大一点,但是既然对方也没说疼,她就暂且认为没什么问题。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喜好是什么。”莫尔利斯塔说,听见对方不满意地小声哼了一声,“好了,感觉肌肉没那么紧张的话可以慢慢地加手指,适当补充润滑剂,就算是搞得太多也无非是把床单——操!”
加兰一下把三根手指捅进了他的身体里面。
莫尔利斯塔太长时间没跟人做了,一时片刻懵了一下,加兰身子往前欺,抓着他的膝弯强迫他的身体弯折起来,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没法摆出莫尔利斯塔能拧出来的那种柔韧姿势。加兰的手指在他身体里黏糊糊地抽插,等着他双腿不受控制的震颤过去,然后心满意足地说道:“所以我就说您还是比较喜欢粗暴的,长官。”
中校回报给她一连串相当下流的咒骂,然后威胁性地用膝盖夹着她的腰侧,哑着嗓子说:“现在试着动一动。”
加兰小心地弯曲着手指,那圈肌肉湿润却紧绷绷地挤压着她的指尖,让她一下不敢做出什么太大的动作。莫尔利斯塔微微地阖着眼睛,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是呼吸声有点重。他可能还没什么快感,但是前面还是硬了,前列腺液把硬起来的器官头部浸得有些湿润。
莫尔利斯塔扫了她一眼,眼角有一点发红,但是目光还是锐利得要命。他伸出一只手去抚慰自己,那动作还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似的。
“要是一下找不到敏感点或者对方感觉疼的话,就碰碰他前面。”他的声音听上去大体还是十分温吞,但语句之间夹杂了细小的喘息。再然后,加兰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地方,引得对方低低地呜了一声,穴口猛然绞紧了。
“这里?”加兰问道,又返回去揉按那一块湿润的肌肉。
这回莫尔利斯塔的腿是真的又颤了起来,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把抓住了床单。加兰冷静地用手指干着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小道具?”
“普通按摩棒或者穿戴式的假阳具……用之前和之后都要记得消毒,”莫尔利斯塔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句,他的另一只手去抓住加兰的手肘,手指收紧,力气大到能在她的皮肤上留下淤青,“下次咱们从普通按摩棒开始……但是今天就算了吧……啊、你这没轻没重的,我明天还想起床——”
“说得也有道理,”加兰看着他,肯定道,然后她保持着那个姿势凑近了莫尔利斯塔,垂落下来的黑发扫过了他的胸膛。“不过我之前就想问了……”
她不怀好意地压低了声音。
“那位怀特海德,”她说,“干你干得也有这么爽吧?”
话音刚落,她的手指往对方身体深处有感觉的那一点稍微用力地一按,成功地从他的喉咙中撕扯出一声呜咽来。
“确定了,”然后加兰洋洋得意地宣布,她身体往后撤,堪称乖巧地坐在了自己的脚上,“你确实是喜欢下流话的,对吧?”
莫尔利斯塔白了她一眼,趁着她抽出手的档口抬腿把对方掀翻了,自己利落地翻身压了上去。腿软稍微有点限制他的发挥,又况且他半真半假地没真想把加兰制服,他们在床上滚了两圈——在床这么窄的情况下没摔到地上去真是一个奇迹——然后莫尔利斯塔放弃治疗一般地屈服,被加兰脸朝下按在了枕头上面。
“下次用睡袍腰带把你绑起来。”加兰沉思着说道。
“你在你心上人面前也这么有创意就好了,”莫尔利斯塔偏着头被按在垫子上面,一缕长发被卷入口中,他呸了两下也没吐出来,干脆放弃了,“要是你跟他上床,估计就六神无主地不敢提这种建议了吧?”
这次加兰沉默了几秒,然后她再次把手指慢慢地插进莫尔利斯塔的身体,缓慢、坚定,同时她说:“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你放弃了?”莫尔利斯塔卡了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接受现实,他不想要这种关系,说不定他觉得他是我的养父什么的。”她稍微跪直了一点,略有残忍地扯着莫尔利斯塔的金发把他按在原地,用手指破开那些挤压的粘膜的时刻看见对方的脊梁颤抖起来。
这就是藏在衣物之下的东西,千篇一律、赤裸而昭彰,她想,其实莫尔利斯塔的身高和希利亚德是相仿的,发色也大体上相似,但是却又是这样可悲地不一样。希利亚德从来都希望她过上“正常的”生活——找一个能结婚的、年龄相仿的男性结合,某种意义上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可能符合希利亚德的标准。
而且莫尔利斯塔长得真的很好看,她知道那一点,看他在社交网络上的粉丝数量就知道了,那些小姑娘可不仅仅因为他是皇室成员才关注他的。夸张点说,外面有不少人(男性和女性,事实如此)排着队想跟这个人上床,但是加兰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
在这一刻,在对方颤抖着压抑自己的呻吟的时刻,她却更加清楚这一点。
在最开始的时候,可能就是酒馆的那个糟糕的、宿醉的夜晚,加兰短暂地考虑过希利亚德的建议,但是她现在知道依然不行。
同样,莫尔利斯塔也知道这也并非他所求,加兰还尚不清楚那位“怀特海德”在他心里的重量,她有的是时间去探索这一点。
最后她的长官在那些被褥之间射出来,加兰往后退开一点,看着他汗水淋漓地把自己翻过来。他的皮肤上泛着一种柔软的绯红,看上去像是油画里才会出现的那种色调。莫尔利斯塔把黏在额头上的金发往脑后顺,目光依然锐利,就好像是在雪原里游荡的狼。
外面的雪大概已经停了,室外听上去安静了不少,黑色的树木被积雪压弯了枝梢,从铅灰色云层中探头的太阳自林间收敛自己最后一丝光芒,天空呈现出一种玫瑰红和粉蓝交织的颜色。
“怎么了?”莫尔利斯塔问道,他懒洋洋地张开双臂,在床单上舒展身体,肌肉的线条优美精致得好像是米开朗琪罗的大理石雕塑。
“和我想得不太一样。”加兰保持着刚才的那个动作,把手上的液体心不在焉地蹭在床单上。
莫尔利斯塔用那种不出所料的语气问道:“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我不知道怎么说。”加兰耸了耸肩膀,简单地回答。
莫尔利斯塔哈了一声,声音有点尖锐,后来加兰回想起来,也许当时的她在莫尔利斯塔的眼里还是太年轻了。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掩盖了自己的一些别的情绪:“当然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你又不是真的在跟你的心上人上床。”
“我又没有跟他上过床,我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对比的。”加兰反驳道——在这句话上,她撒了谎,因为就算是她也没法跟对方谈起在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忏悔室的那个下雨的夜晚,关于她的“心上人”有许多秘密,如果把那件事也说出来,未免就说得太多了。
然后她听见莫尔利斯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谨慎地吐出来,就好像担心他要说出的词语会随着一阵风破碎一般。后来加兰意识到,那是莫尔利斯塔在后来几年之内说出的最近似于告白的话。
“那出乎意料的好,”他低声说道,声音里掺杂着一些难以读懂的情绪,一般人会称之为悲伤,“莫德,你不可能想象得到的。”
加兰没有回答——她没有立场回答这句话,这句话也不应该说给她听;所以她保持沉默,两个人只是听着外面不断穿过走廊的风声。最后那黑色的树枝终于被积雪压断了,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2012年九月十二日,利比亚,班加西。
十分具有讽刺意味地,莫德·加兰第二次来到北非是为了维和任务:显然,军方那些脑子进水的负责人不会觉得把同一支部队前后两次编进北约联军和联合国维和部队有什么不对,尽管显然第一次他们是来把这个国家搞得一团糟的,第二次则是要来收拾他们之前搞出来的烂摊子。
说真的,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莫尔利斯塔会无视其中的讽刺成分,而莫德显然根本不会在乎。班加西看上去比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更加糟糕,这个城市现在看上去千疮百孔,活像是尚未愈合的化脓伤口。
八月八日的时候国家过度委员会宣布结束任命,现在又是一段敏感阶段,外交政策将会重新制定、博弈的棋盘会再次排布,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一位联合国的什么什么大使。加兰在接受任务的时候并没有太仔细听——然后事情很快变得比他们想得更加棘手,前一天显然有一群恐怖分子出于某种报复意图袭击了位于班加西的美国大使馆,现在城内的紧张氛围相当的浓厚。
莫尔利斯塔把自己的忧虑向加兰隐晦地表达了一二:关于某些激进组织在网络上发布的其他威胁言论,以及,那位联合国大使显然还是个美国人。
所以现在加兰正埋伏在一个制高点上,架着一把狙击枪,感受着阳光把自己缓慢地晒到蜕皮。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毫无特色地土黄色,下面的街道上有其他士兵在巡逻。
“长官,”无线电里另外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是另外一个狙击手,叫乔纳森还是什么的。“有个人从两点钟方向靠近了大门。”
他汇报完之后五秒左右那个可疑人物才进入加兰的视野——骨瘦如柴、头发蓬乱的小男孩,看上去可能只有八九岁左右,虽然以他的营养不良程度来说,他可能比这个年龄要大一些。那个孩子正往禁区的方向靠近,穿着十分宽松的外套,衣服的下摆在炎热的风中猎猎地飘动。
很快有几个巡逻的士兵从远处赶来,那些人手里当然的荷枪实弹,喝令他马上停下脚步。加兰在瞄准镜里注视着这一切,看着那个小孩犹豫着、但是依然在往前走。
“长官?”加兰慢悠悠地开口,“有可能是人肉炸弹,我觉得他的衣服下面似乎有东西。”
那孩子继续向前,士兵们用枪如临大敌地对着他,前一天发生的袭击事件足够令人神经紧绷的了,那些枪指向他的胸口方向:不太妙,谁知道这么一枪下去会打断什么电线之类的呢?
“如果他继续靠近禁区就开枪。”莫尔利斯塔在通讯里简单地指使道,“莫德,乔纳森,你们谁的角度比较适合射击?”
“是乔纳森,长官。”加兰觉得自己所在的位置多少有些刁钻,因此很坦诚地回答道。
从完全宏观的角度讲,另外一名狙击手,乔纳森,在后来他们返回霍克斯顿之后接受了几个月的心理治疗,然后接受调动离开了特种部队。要是加兰现在就知道这些后话的话,可能不会这么回答的。
乔纳森说:“但是,长官——”
那个孩子没有停住脚步,他很快就要走到禁区边缘了,门口站岗的人也纷纷向他举枪。地面上的士兵离他有些远,显然谁也不敢贸然开枪:毕竟他的上衣宽大,一路下垂到膝盖,谁也不知道他身上真的绑了炸弹的话会绑在什么位置,这个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一枪打爆雷管的坏运气。
“乔纳森,开枪。”莫尔利斯塔冷静地说。
“长官,”那个年轻人尖声说,他和加兰的年龄相仿,进入特种突击队的时间甚至更晚一些,他的犹豫可以理解,“那只是个孩子……!”
那个孩子又往前走了几步。
“天啊,”莫尔利斯塔低声咒骂了一句,“加兰!”
砰的一声,没装消音器的狙击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狙击枪子弹的速度超过音速,理论上在他们听到那声枪响之前,子弹就已经击中了目标。
那颗子弹从头颅斜上方穿进去,从下颔穿出来,那个孩子可能在感受到疼痛之前就已经死了,鲜血飞溅出来。
加兰的呼吸频率甚至都没有什么改变,她听见弹壳抛落在粗粝的地面上作响的叮当声。她眨了眨眼睛,说:“我击毙目标了,长官。”
三个小时之后,被梅斯菲尔德中校骂得狗血淋头的乔纳森才被从他的办公室里放出来,他们征用了大使住宅的几个小房间来办公,等到乔纳森出来的时候,看见加兰正坐在背阴一面的窗台上,嘴里叼着一截圣诞拐杖糖。
圣诞拐杖糖可能是一个神志正常的人最想不到会出现在这种画面里的东西,可是它就这么出现了。加兰叼着那截带着愚蠢的红白条纹的糖看着他,说:“你竟然把莫尔利斯塔惹生气了,我很少看见他跟别人发这么大的脾气。”
——莫尔利斯塔,多么随意的称呼。人人都知道莫德·加兰跟他们的中校关系很好,而他们的中校后台很硬。如果这位公爵能跟他父亲一样顺利进入国防部、甚至可以成为国防大臣的话,加兰可能早晚有一天能成为一级军士长。
“因为那孩子身上绑了三颗土制炸弹。”乔纳森苦笑着说,他好奇地看着加兰,即便是到了现在,她也依然还是这个作战单位里唯一的女兵,“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是说向他开枪吗?”加兰看着他,歪了歪头,就好像很困惑他会提出这个问题一样,“正如你所说,他身上绑了三颗土制炸弹。”
乔纳森皱着眉头:“但是在你开枪之前,你并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人肉炸弹不是吗?——我是说,咱们有可能会杀错了人,他只是个孩子,如果一个无辜的孩子可能因为咱们死了……”
加兰面无表情地掀了一下嘴角,看上去相当不真诚:“虽然是老生常谈,但是说到底,每个人都会死的。”
乔纳森有点想问,那别人的生命就对你没有意义吗?但是考虑到这支队伍也曾经入侵过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现在的乱象某种意义上确实是他们造成的,这么问好像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莫德依然用那双颜色奇怪的灰色眼睛注视着他,咔嚓一声咬断了嘴里的糖果。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她几乎算得上是怜悯的、未卜先知一般地说,“是的,那没有意义。”
2012年十一月十五日,霍克斯顿王国,温斯洛特种突击队训练基地。
“……我记得这个时间你在禁闭?”莫尔利斯塔站在那块格斗垫子上面,不确定地问道。莫德·加兰站在他对面,正慢悠悠地把自己的头发扎起来。
莫尔利斯塔意识到半个场地的人都在假装不经意地往他们的方向瞄,加兰愉快地向着他眨了眨眼睛:“可能是吧,因为我记得好像有一位上士指控我烧着了他的头发?然后我或许在不经意间从禁闭室撬锁溜出来了?”
“你烧了吗?我们都看见他一边尖叫着在走廊上奔跑一边试图给自己的脑袋灭火了。”莫尔利斯塔好笑地问道,一边问一边慢慢地把手腕上的拳击绷带缠好了。
“出于某种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不能承认这个。”加兰啧了一声,“——来吧。”
莫尔利斯塔慢慢地向着加兰笑了一下,那是一个捕猎者会对着猎物露出来的笑容,但是用“猎物”这个词形容加兰也并不准确。下一秒他就向加兰抡了一拳,加兰躲避着对方的拳头,动作依然十分轻松,莫尔利斯塔在攻击的间隙中问道:“他怎么你了?冯·科莱因跟我说你们两个的冲突涉及到‘严重的宗教分歧’,莫德,这指控非常——”
加兰瞅准机会一把扭住莫尔利斯塔的手腕,做出了一个以他们两个的身高差距能做出的最漂亮的过肩摔,莫尔利斯塔在重重倒地之前成功地绊倒了她。一如以往,他们在垫子上翻滚了两圈,加兰在莫尔利斯塔试图对她使出一个裸绞的之前卡住了他的手臂。
“那事——跟宗教——无关!”加兰在喘息之间断断续续挤出了几句,莫尔利斯塔的力量还是比她大很多。
莫尔利斯塔砰的一声把加兰掀倒了,他尽力在加兰上方稳住身子,凑在她的耳边,咬牙切齿地说道:“这就是我感觉到奇怪的原因,因为众所周知你不关心宗教,你们发生冲突的时候电视上只在播出什么见鬼的关于天主教神迹的新闻,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必要……!”
是,莫尔利斯塔被冯·科莱因告状的时候简直一头雾水,最要命的是那位上士好像是冯·科莱因刻意栽培的左右手,这就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了。为了这事他把发生冲突的士兵食堂里的监控录像看了十几遍,加兰到达是因为什么事跟对方吵起来的?
当时电视上是在播一个宗教方面的新闻,是关于最近被炒得火热的那个“圣母奇迹”:这个神迹显然围绕着一为名叫拉米雷斯的助理主教,内容又是关于这一年里大家最关心的末日谣言的,怪不得会引起媒体的注意。
莫尔利斯塔听说过一些关于拉米雷斯的新闻,因为这似乎不是发生在他身边的第一个神迹了。2011年的时候,拉米雷斯被本笃十六——颇受争议地,因为大部分人认为他运气这么好是因为他身上发生了一个被梵蒂冈认可的神迹——委派为南菲尔格兰特主教座堂正权主教的助理主教,而那位总主教体弱多病,几乎可以想象,至多两年之内,拉米雷斯就会成为南菲尔格兰特教区的总主教了。
这个委派当然引起了挺多争议,一部分基督徒认为把这样的职务交给一个这么年轻的神父不可理喻,更不要说他能得到现在的一切的缘故都是一个“神迹”。总而言之,之前发生在这位神父上士的一切已经是离奇到令人难以想象的经历了,但是在他身上又发生了第二个神迹?那就有相当一部分对此持怀疑态度了。
而要是莫尔利斯塔没记错的话,那位头发神秘着火的上士好像是个位咄咄逼人的怀疑论者来着。
加兰激烈地反驳:“我们就非得谈——?!”
“你不会为了一个灵异事件跟人吵了一架吧?”莫尔利斯塔突然开口问。
下一秒钟就天旋地转,加兰好像终于被他激怒了,而莫尔利斯塔献出了作死的代价,他被加兰整个人掀在地上,加兰的膝盖压在他腹部的时候带着一股能把他的胃挤出来的狠劲。加兰俯视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会为了什么见鬼的灵异事件跟人超级,我也不在乎是不是有人真的看见了圣母,但是他不能——”
出于什么原因,她并没有说下去,而莫尔利斯塔疼得嘶了一声,因此并没有注意她在说什么。下一秒加兰宽宏大量地从他身上起来了,莫尔利斯塔喘着气撑起上身,谴责地看了她一眼:“总有一天你得把我这一身骨头都搞断了才开心是吧?”
他压低声音,又补充了一句:“在各种场合。”
他放轻声音的举动还是挺体贴,鉴于现在半个训练场的人都在假装没有盯着他看,在这种时候,加兰真的不需要被别人发现她还和自己的指挥官上床了。加兰跟什么小只的食肉动物一样向着他呲了一下牙,总结一般地说:“反正冯·科莱因是挺讨厌的,那个白痴上士也不值得他这么费尽心力。”
“虽然我赞成冯·科莱因很讨厌,但是——我觉得这事是他想针对我的可能性比较大。”莫尔利斯塔翻身站起来,耸了耸肩。他身上的长袖衫的领口被汗水浸湿了一片,他嫌弃地伸手扯了扯,虽然那也并没有令事情变好多少。“既然说起这个,你愿意接受一些能离那些混蛋远一点的调动吗?”
加兰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有许多枪可以开吗?”
“许多、许多枪。”莫尔利斯塔承诺道——当然此时他不会知道他的这个决定导致了许多事情,比如说加兰的士兵生涯的结束,或者是他被“平调”回了弗罗拉。又或者其他事情:比如关于希利亚德·拉米雷斯和怀特海德·兰斯顿的那些事情。
这个时候他还对他即将面临的未来浑然不觉。
2013年四月十二日,温斯洛陆军医院。
“哦,”加兰看着他,用“看着”这个词还很勉强,因为她面孔上的浮肿还没有消退,看上去惨极了。“所以你还活着。”
莫尔利斯塔受伤的手臂被吊着,还需要过相当一段时间才能愈合,但是那也比不上加兰面色惨白的现状。后者被绷带包裹成了介于木乃伊和要被黑帮毁尸灭迹的遗体之间的某种物件,身上连接着的每一个仪器都在滴滴作响。
而这,是加兰从病房中苏醒、见到莫尔利斯塔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本来莫尔利斯塔自己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看了那些可怕的刑讯录像,所以他当然想问加兰是怎么坚持下来的,那些录像太过漫长而痛苦,漫长到莫尔利斯塔觉得就算是自己面对这一切都坚持不到最后。
当然还有更私人一些的问题——因为加兰昏迷了一个月,他们在最开始的时候一度以为她没法活下去了,所以莫尔利斯塔当然不得不按照流程联系了她的保险受益人。他万万没想到那个人是刚刚成为枢机主教的希利亚德·拉米雷斯。
可是这样很多问题就可以解释了,不是吗?加兰佩戴的那串玫瑰念珠,她关于温柔但不可能得到的心上人含糊其辞的描述,一年之前她在训练基地里和那个上士发生的争执。
然后那位红衣主教赶到了温斯洛,莫尔利斯塔在给对方放那段刑讯录像的时候从对方苦痛的眼神里窥见了真相。
现在,他真的很想跟加兰谈谈这个,“我觉得他还爱你”——心里的某个地方,他想要对加兰这么说,这是一种残忍的、不负责任的渴望,就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这么说了加兰会感觉好受一点。
但是说真的,他没想到加兰见到他以后第一句话会问这个,虽然那句子被她惯常地一某种微妙的讽刺手法表达出来,但是莫尔利斯塔看见在那双灰色眼睛的深处,她依然在微笑。
“托你的福,我还活着。”莫尔利斯塔慢吞吞地说——他用这种语气压制了心中那种虚浮的恐慌。因为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是他这次是真的被加兰吓到了,他万万没想到在自己和人质被困的时刻,加兰会选择在最后一刻违反命令杀回去,尽管那个时候那个任务肯定已经由级别更高的指挥官接手了。
他知道他们的关系确乎是近于“朋友”这个词的——不太准确,因为一般人可能也不会跟自己的朋友上床——但是关于莫德会为了他做到什么程度之类,莫尔利斯塔从来没有仔细想过。
因为,当你的另外一个算是朋友的人是加布里埃尔·莫根斯特恩那种人的时候,你对友谊这个词的认知八成会出现什么偏差,反正在一切危及生命的行动里,加布里埃尔肯定是把她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的。
而他的前男友,不幸地,是怀特海德·兰斯顿,对方瞎了的那只眼睛设身处地地说明亲密关系没有什么好结局。
所以,加兰依然会令他感觉到惊讶。
加兰注视着他,最开始,莫尔利斯塔以为她会说出口什么嘲讽,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她依然太过虚弱还是因为这次她少见地宽宏大量,她最后并没有那么说。
她问道:“他们会怎么处理我?”
“军事法庭,他们是这么希望的。”莫尔利斯塔耸耸肩膀,声音坚决。“但是我不会允许。”
“真感人。”加兰笑了笑,好了,她声音里那种讥诮又回来了,“听上去好像意味着很多扯皮。”
“跟我之前那些年经历的根本不算是什么,你都没法想象。”莫尔利斯塔做了个苦脸,“但是就算是我们能免去审判,或者至少让你不要被那些混蛋判刑,你也没法在这里再干下去了,你这次违反了不少条纪律——或许我可以想办法给你介绍一份别的工作,你知道我还是有些人脉的。”
他其实之前没想过这个,有太多事情要让他操心了。但是……爱德华·科尔森会愿意在国家安全局行动部给加兰提供一份工作吗?毕竟无论如何,科尔森算是还欠着莫尔利斯塔一份人情,因为“鼠王”、因为怀特海德,因为之前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该死的所有事情。
而加兰现在显然还一无所知,她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慢慢地问:“是一份能合法地开枪的工作吗?”
莫尔利斯塔笑了起来,因为当然了,这真是一个纯粹的加兰式的问题。
他又一次承诺道:“是一份能开很多枪的工作。”
注:
①标题和副标题出自波兰诗人米沃什的《逃离》。
② 2011年部分的回忆杀是关于利比亚战争的。
设定上,架空的霍克斯顿王国属于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一员,于1949年加入北约(因为这个国家二战期间没有加入轴心国,而是在战争一开始就跟丹麦一样被德国占领了)。加兰和莫尔利斯塔所属的陆军特种突击队第七支队在2011年上半年曾被编入北约联军的地面部队,参加了利比亚战争。
——以上全是我瞎编的,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小国家为什么要掺和利比亚战争,你们就当是为了石油吧。
③2012年部分的利比亚回忆杀提及9月11日恐怖分子袭击美国大使馆的真实事件,有兴趣可看电影《危机13小时》。
当然关于联合国大使那部分是我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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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要写利比亚部分的回忆杀,写太长了觉得加进《愚人船》里不太好,干脆跟《七重林中》拼一起了。
【愚人船 01】
伊曼纽尔·弗格尔(餐厅主厨)X埃弗拉德·洛伦兹(神学院教授);莫德·加兰X希利亚德·拉米雷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