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依恋我,我必拯救他,他承认我的名,我必保护他。他若呼求我,我必应允他,他若有困苦,我必偕同他,我必拯救他,也必光荣他。]
伊莱贾·霍夫曼出现在地下的牢房里的时候身穿的是全套正装。
是真的全套正装,黑色晚礼服、白色马甲和白色领结,礼服领口规规矩矩地折着手帕,穿那一套进王宫去觐见国王都没有问题。加兰警惕地直起身子——她也只能做这么多了,这几天她粒米未进,受的伤当然也更没人来处理。实际上,霍夫曼觉得她现在还能坐直就算是十分坚强了,更不用说还能摆出一副好像只要他对主教干什么对方就会扑过来咬他的姿势。
他想加兰知道很多事:上一次他进入牢房之后、事情发生的时候,加兰不能说是全然清醒的,但是以她的水平推断出前因后果不成问题。那么她也应当知道,在她全然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反抗也是没有什么用的。那真有趣,明知道毫无用处但是还是想要挣扎着保护什么人——说不定人类精神力量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此。
只可惜没用。
牢房里又潮湿又凉,灯光昏暗,空气不可避免地泛着一股霉味,把弗罗拉大主教留在这里可真是一种罪过。霍夫曼满意地注意到拉米雷斯看见他的时候肩膀的线条微微僵硬起来,他不自在地动了动,就好像要把自己更加安全地蜷缩起来,却又强迫自己无畏地暴露在对方的面前。
这让霍夫曼想要微笑,他隔着牢房的栏杆闲闲地站定了,然后简单地说:“脱衣服。”
拉米雷斯被蛰了一样颤了一下,皱着眉头说:“你——?”
霍夫曼真的向他温柔地笑了笑,然后慢悠悠地伸出手去,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身材高大的属下递给他一把手枪,他轻巧地转动枪口对准了关在隔壁牢房里的莫德·加兰,那危险的武器稳定地对着她的额头,然后说:“别让我重复第二遍了,脱衣服。”
拉米雷斯紧盯着他,然后霍夫曼用另外一只手拉了一下手枪套筒,随着上膛的咔擦一声轻响,子弹被推到枪管之中。弗罗拉大主教的整个身躯都是僵硬的,好像是某种漫溢着绝望气息的雕像,霍夫曼好像并不着急,他用大拇指把手枪的快慢机从保险推到射击那一栏,又是一声轻飘飘的声响。
然后,拉米雷斯慢慢地站了起来,手指犹豫地落在领口最上面一枚扣子上面,就在苍白的罗马领下方一点,霍夫曼看见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于是他知道对方应当是屈服了。
所以他盯着对方——人们在加尔瓦略山上看着基督被钉上十字架的时候,或许也是这样的神情。他们听见这个人自称是神的儿子,于是就觉得他的疯子,殊不知上主给他们送来了祂的独子。
现在伊莱贾·霍夫曼看着弗罗拉大主教的手指慢慢地、颤抖着解开那些扣子,扣子的数目象征着基督在世上活过的三十三年;黑色的神父常服下面是搭配罗马领的白色衬衣,白得好像是死人的裹尸布。霍夫曼看着他解开了所有的扣子,然后慢慢地抽掉了罗马领。
“祂的轭是柔和的,真的是那样吗?”霍夫曼用一种非常愉快的语气问道。
弗罗拉大主教低着头,没有回答他的话。有些深金色的发丝晃晃悠悠垂在拉米雷斯的额前,落下来的影子遮挡了他的表情。霍夫曼能看见他的颈背随着为了迫使自己冷静而不得不做的深呼吸而不断震颤,拉米雷斯松开手指,神父常服的黑色布料无声地委顿在地,就如同流淌的深色河流。然后他看着这位神父慢慢地脱掉鞋袜、赤裸的脚趾无措地踩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
屋子里什么声响也没有,因此他解开皮带扣的时候声音响得有点惊心动魄了。霍夫曼在拉米雷斯脱掉黑色的长裤的时候分神看了莫德·加兰一眼——她脸上几乎什么表情都没有,就是微微有点皱眉头,也看不出来在想什么,这让他稍微有点不愉快。
最后长裤的布料也落在地上,大主教的耳廓红得跟要滴血一样,而霍夫曼觉得自己注视着对方就好像注视着基督用血所立的新约。拉米雷斯稍微站直了,衬衫下摆夹着的衬衫夹连接着腿上黑色的尼龙束带,可以让衬衫时时刻刻都保持笔挺,他在这些小细节上花得心思还真是令人十分受用。
霍夫曼看着拉米雷斯把衬衫夹也松开了,黑色的尼龙带在他腿上勒出了一道浅浅的红色痕迹,衬衫固定带也落在地上的时候,拉米雷斯终于看向了霍夫曼。他的颧骨上还有一丝绯色,但是眼里那种无措却已经奇异地褪去了,大主教的声音发冷,他硬生生地问道:“这样就令你感觉到愉快了吗?”
“不止如此,主教大人,您记得我们关于‘崇高’的讨论吗?”霍夫曼微笑着回答,他的声音像油一般滑,“您的眼神让我硬得很厉害。”
“虽然可以做出这样精妙的布局,但是最后重点还是落在了人最本能的欲望上面。”拉米雷斯冷冰冰地扫视着他,慢慢地解开了自己衬衫的扣子,他竟然能把这个动作做得奇怪地大义凛然,“果然是我高估你了。”
霍夫曼好像并不在意他的讥诮,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脱掉最后的衬衫、背心和内裤,期间枪口平稳地指着加兰。那些浅灰色的布料衬得那些从不见光的皮肤白得惊人,但估计他也并不是疏于锻炼,因为他腰腹的线条十分优美。
虽然拉米雷斯在某种惊人的毅力之下似乎近乎冷静了下来,但是他这样全然赤裸地站着依然相当的局促,更不用说牢笼外面的人放肆地用目光打量着他。
“所以说之前我果然没有猜错,您头发的那种金色确实不是染的。”霍夫曼用一种奇怪的赞赏语气说道,他把这话说得一本正经,就好像站在博物馆里面鉴赏艺术品,“不过,您的皮肤倒是比我想得要更白,而且乳头的颜色也这么粉……看上去应当很柔软,不是吗?或许您不了解这方面的事情,但是我猜,一个小小的乳环就可以让您蜷缩在别人身下哭——”
拉米雷斯没控制住稍微缩了一下,他还没说话,加兰忽然在另外一边凉飕飕地呛了他一句:“你这么容易有感觉,想必没跟保罗·阿德里安上过床吧?”
这下连拉米雷斯都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加兰的嘴角还是有淤青和血迹,但是她显然很擅长演绎怎么把俘虏自己的人气到半死,想必整个安全局的心理医生们都因为她这种自毁倾向而吓到心律不齐。
霍夫曼轻轻地啧了一声,好像是因为被打断了而不满:“何以见得呢?”
加兰稍微歪了一下头,她慢慢地站了起来,黑发缎子一样扫过一边的肩膀,这个时候有更多把枪如临大敌地指向她,空荡荡的拉枪栓的声音此起彼伏地想起:“因为我看穿你了——你的小岛上神职人员的类型当然是多种多样的,但是你最想要的其实没有拿到手,不是吗?你提到‘崇高’,在这些神职人员身上,你把这一点和神迹联系在一起——而且恕我直言,你把它们和二零一二年的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那个圣母奇迹联系在一起。可是之前你既然没有下决心对弗罗拉大主教动手,就只能找另外一个人代替他,把那个人塑造成你想要的那个样子,当然就是保罗。”
她顿了顿,露出一个尖锐的笑容:“你说你想让他成为默西亚,在他成为你想让他成为的那个形象之前,你不会去动他,对吗?”
霍夫曼沉默了一两秒,那个得体的笑容如同退潮一般在他的脸上消逝了,然后又在片刻之后迅速挂回了他的脸上。他轻轻地说:“或许确实如此,但是你为什么就认为,我现在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走进来操你的希利亚德呢?”
“你不会当着我的面做这件事的……如果你真的有胆量那么不设防,现在就可以把枪放下来,或者至少不要带这么多人进来。”加兰的嘴角依然是挑着的,“其实你也不太确定,如果你在我面前做到最后一步会发生什么,对吧?”
“噢,”霍夫曼笑眯眯地说道,灯光自他头顶上方投下,在他的眉弓上打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更让他的表情阴晴不定起来,“会发生什么呢?”
加兰轻飘飘的哼笑了一声,然后事情就忽然这么发生了——她猛然上前一步,手如闪电般从栏杆的间隙里伸了出去,手里有什么东西猛然甩了出去:那是之前搭配那件白色祭披的圣带,连拉米雷斯都没注意到那条带子在他把祭披盖在加兰身上以后被扔到哪里去了。
此时此刻霍夫曼带进来的那几个手下都谨慎地用枪指着她,圣带甩出去以后利落地被她绕上了一个人的手腕,随着布料破空的那一声锐响,她手上猛然用力一拽,那个人被她生生拖了过去,手枪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然后整个人就重重地撞在了牢房的栏杆上面,中空的金属管像是乐器一样不断震颤。
霍夫曼都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骨头断裂的咔擦一声,加兰用圣带缠着那个人的手,把他的手臂生生拖进了栏杆缝隙之间,然后往一侧一掰,当着他们的面干脆利落地折断了他的手臂。在那声惨叫还没有溢出他的喉咙的时候,加兰松开抓着圣带的那只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就这样拧断了他的颈椎。
她松开手,那个人的身躯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他们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你刚才有很多机会向我开枪拯救你的手下的,但是你没有。”加兰轻松地说,其实她稍微有些喘,但是被自己不着痕迹地压下去了,“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你其实不敢在这个时候就杀我。我猜测你并不打算让我们活着回去,但是想让希利亚德死大概要等到某个你认为合适的时间才行,换言之,你需要希利亚德至少活到某个特定的时间。所以我敢说你不敢杀我,也不敢对希利亚德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笑容如刀般锋利:“因为纵然你确实了解我,却不知的希利亚德的底线在那里——我们都知道对于天主教徒来说自杀是一种重罪,但是当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会突破他的底线呢?虽然他确实是个坚强的人,但是总有一条会导致他崩溃的极限,是吧?或者他身上发生了某些他无法接受的事情,或者他的爱人死了……你是这样猜测的,对吗?
“如果我们还在你的岛上,你可能确实有许多方法来阻止神职人员们自杀,但是现在事情已经不完全在你的控制中了。”加兰冷静地总结道,“如果我之前不去圣殿圣徒会卧底,你的事情可能可以做得更游刃有余一些,或许在原计划里,爆炸案发生的时候人们都不可能猜到是你干的,但是现在小岛和农庄都被安全局占领了,你其实损失了不少人吧?”
拉米雷斯看向霍夫曼,对方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依然是笑着的,然后他说:“你的机敏有点让人厌烦了,亲爱的莫德。”
“那就冲着我开两枪泄愤吧,”加兰眨眨眼睛,声音冷硬,“我觉得我现在可容易死了。”
霍夫曼哼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只是冲着另外一个人挥了挥手,那个人把手里的东西扔过栏杆的缝隙,拉米雷斯条件反射地接住了——那是一条轻飘飘的长白衣,还有一件鲜红的枢机主教礼服。
霍夫曼简单地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穿上那两件衣服,然后转向加兰说道:“你知道,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可不止用枪一种的。”
“那么向我展示一下你的创造性吧,”不知道怎么,加兰的眼里好像浮现出一丝促狭的笑意,这让她显得更冷静、更冷酷无情,“我猜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弗罗拉大主教皱着眉头在那座位上坐下了。
——既然地下牢房的环境那样糟糕,最开始他们待过的第一间房间又是连墙都没有粉刷过的地下室,拉米雷斯是真的没想到这栋房屋里会有一间这样的房间:屋子里贴着品味相当高雅的壁纸,布料厚重的窗帘是半敞开的,向落地窗外看去,能看见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已经半垮塌的建筑物主体,想来如果教堂未曾被炸毁,坐在这个窗前是可以看见教堂的白色圆顶的。
他们一直就在大教堂附近,这一点拉米雷当然早就知道,但是现在坐在这里亲眼看着那废墟,还是感觉到恍如隔世。他们坐在窗前的圆桌边上,桌布洁白、桌子上装饰着蜡烛和鲜花,有两个打手板着脸站在门口。
窗户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画,是《圣安东尼的诱惑》的草稿素描:圣徒跪十字架前祈祷,众魔鬼簇拥着他,魑魅魍魉在他身边尽情狂欢——这不是耶罗尼米斯·博斯那副著名的三联祭坛画的临摹版本,而是另一位荷兰画家的作品。
“这副是凡·莱登的真迹,很漂亮吧?”霍夫曼注意到了拉米雷斯的目光,声音温和地说道。拉米雷斯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并没有回答他。
在拉米雷斯坐下的时候,霍夫曼装模作样地帮他拉开了椅子——这让他感觉到不适,这个人是一种令人恐惧的温和与暴虐的混合体,看着大主教踩过地毯的赤裸的脚的时候目光里又透出某种放肆的饥饿。
“这是我向我的那位朋友借这栋房子的原因之一,”霍夫曼悠闲地向着窗口挥了挥手,“如我所说,我那朋友装潢的品味不怎么样,但是房子的位置确实很好。您坐在这里就会发现确实有很好的夜景可以看……虽然那个教堂的景色您看过很多年了,是吧?”
“你把被炸毁的废墟称之为美景,对吗?”拉米雷斯冷冰冰地反问。
“因为凡事都是要被毁灭的,等到末日审判的时候,祂不是还要毁灭我们——或早或晚的吧。”霍夫曼悠闲地回答,他的目光在拉米雷斯脸上的某处逡巡不去,“这几天我一直忙着处理手上别的事情,没有时间去看望您,我的手下告诉我您拒绝吃饭——那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您的小女朋友?”
拉米雷斯的嘴唇抿成了一条愤怒的直线,并没有回答他,伊莱贾·霍夫曼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他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乎意料,所以他就只是按响了桌面上的一个铃。
十几秒之后房间的门被拉开了,走进门的是一个穿着燕尾服的、打扮成侍者模样的年轻人,但是拉米雷斯看见他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那个年轻人有一头美丽的棕色卷发,发尾被用黑色的丝带小心地束起来。那是一张很熟悉的脸,就是那个三年之前失踪的、名为多米尼克的年轻助祭。
他进来之后全程没有看拉米雷斯一眼,稍微低着头,目光也僵硬地躲开了霍夫曼的审视。但是霍夫曼看着他,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他说道:“在我的岛上,我叫他‘保禄’。”
拉米雷斯仿佛感到不适一般皱起眉头来,他说:“他的名字叫做多米尼克。”
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有多久没被叫过真正的名字,他站在原地咬着嘴唇,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在我的岛上,他就是保禄。”伊莱贾·霍夫曼非常温和地反驳道,“您何必要对一个远离凡世的乐园要求这么严苛呢,拉米雷斯枢机?”
那个名叫多米尼克的年轻教士被绑架的时候拉米雷斯还不是红衣主教,听到霍夫曼这样叫,这年轻的执事很惊讶地看了拉米雷斯一眼,这实际上让他的心往下沉:这足以相见那个岛的消息闭塞到什么程度。
“你以为在你的岛上,你就是上帝吗?”拉米雷斯反问。
“如果我能做到的话,为什么不呢?”霍夫曼微微一笑,那个表情显得确实志得意满,“或者说——您觉得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拉米雷斯稍微偏了一下头,好像不愿意看他,又好像厌恶他的厚颜无耻,他的声音不可避免地染上一丝讥讽:“我以为保禄是你要留给阿德里安神父的名字。”
“那您就小瞧他的前途无量了——我要让他做我的默西亚。”霍夫曼轻快地回答,“而您,真可惜您是不可能走上我的岛了,我之前可想过好久……如果您在那里,那么我要叫你伯多禄,我的磐石。”
拉米雷斯的椅子脚发出非常一声刺耳的声响,是他不能控制地往后退了一点点,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愤怒多了些,要让霍夫曼说,正是这种愤怒加添了他的美丽:“这样,在你心里我们都是凡人——”
“……而保罗会成为默西亚,当然如此。”霍夫曼从善如流地感叹道,“因为人人都是不完美的,人类也只不过是对理念世界的拙劣模仿——拿您来举例子吧,主教大人,您也并不是完美的。因为比起神,您爱人爱得太多了。”
拉米雷斯看着他,那目光看起来就好像自己受到了冒犯——那是一双美丽的绿色眼睛——霍夫曼向着他安抚一样地笑了笑,然后继续说:“所以我们还是绕回正题吧,我预定了一家相当不错的餐厅的晚餐……在最后的灾难降临之前,让我们吃一顿饭吧。您不用担心在我那些笨手笨脚的手下之前不能尽兴,亲爱的保禄会让您尽可能地舒心的,是吗?”
多米尼克依然低着头,然后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是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吃呢?”拉米雷斯冷冰冰地反问。
这个问题让霍夫曼笑出声来,他看着拉米雷斯的目光就好像对方讲了一个有趣的笑话,他又伸手按了一次铃,然后说:“您当然会的。”
片刻之后门打开了——一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小女孩一路蹬蹬蹬跑进来,小鹿一样跳进了霍夫曼的怀里,笑着叫道:“伊莱贾叔叔!”
拉米雷斯耳边嗡嗡作响,那一定是他的血逐渐凉下来的声音。那个小女孩……他认识那个小女孩,她一年前才在父亲的陪同下在他所在的教区受洗,她的名字叫做伊洛娜。
拉米雷斯依然记得那天她穿着白色的纱裙,带着同样是白色的花冠,黑色的卷发散落下来,向着每个人甜蜜蜜的笑着。那孩子不笑的时候像是小时候的加兰——因为那个年龄的加兰是不笑的,这个认知让他心底发疼。
现在那孩子穿着和受洗那天相似的白色纱裙坐在霍夫曼的腿上,就好像她生来就属于那个位置似的。霍夫曼用手温柔地抚过她散开的黑发,问:“怎么把头发弄得这么乱,用叔叔帮你扎起来吗?”
于是那个名为伊洛娜的小女孩笑着把花花绿绿的头绳塞进霍夫曼的手里,同时问道:“伊莱贾叔叔,我为什么还是没见到我爸爸呀?”
“之前不是说了嘛,你爸爸很忙的,”霍夫曼一边给伊洛娜编头发一边柔声回答,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拉米雷斯一眼——后者正在极力放松自己的肩膀,好像想让自己显得尽量轻松闲适。显然他不能把那个残酷的世界展示在那个小女孩之前,不管霍夫曼给她编了个什么故事,他都得该死的跟着演下去,“所以说你得好好等他回来才行……叔叔听说你不吃蔬菜?”
“蔬菜有什么好吃的!”小女孩扁扁嘴,小声反驳道。
“吃蔬菜能让你的个子长得更高,你不想和你爸爸一样高吗?”霍夫曼说着在她的发尾系上了一个蝴蝶结,他编头发竟然还编得像模像样,“伊洛娜,看看对面这个叔叔……你认识,对吧?”
于是伊洛娜好奇的目光转向拉米雷斯,拉米雷斯只能努力向她微笑,他们中间有三五秒令人不安的沉默,然后小女孩忽然又一次笑了起来,露出了牙齿之间换乳牙留下的天真无邪的空洞。她愉快地说:“啊,是主教叔叔!”
她父亲是个虔诚的信徒,他们在教堂里经常见到——那个时候拉米雷斯可没预见到今天。
“主教叔叔个子能长这么高就是因为多吃蔬菜呀,伊洛娜你可以问问他是不是。”霍夫曼继续哄他,间隙里微笑着扫了拉米雷斯一眼,笑容像刀锋那样锐利。
那孩子看着他的时候目光也好像是小鹿,拉米雷斯感觉到自己在虚弱的微笑。他想让自己的声音不要绝望地发颤,不知道自己最后到底做到了没有,他低低地说:“……是的,好孩子不要挑食。”
那孩子噘着嘴,但是大体上看上去还是快活的,霍夫曼拍拍她的头,温柔地说:“一会晚餐的时候我要跟主教叔叔谈事情,你去另外的小房间吃……就好像主教叔叔说的那样,要多吃菜,他吃什么你就也要吃什么好不好?”
拉米雷斯就在这一刻明白了,虽然他之前就有预感,但是这个人竟然——
伊洛娜害羞地笑着说好,声音又轻又软。霍夫曼笑着松开了她,摸了摸她的头,说:“去吧。”
他们就看着她一阵风一样蹬蹬蹬跑远了,一直转出了楼梯的拐角;霍夫曼整理了一下自己有点皱的衣襟,笑着看向拉米雷斯。对方感觉在这一刻他无法保持冷静了,他压低声音愤怒地说:“你这个——”
因为他意识到了更深层的意思:那个小女孩,九岁,穿着受洗的时候会穿的那种白色纱裙,有着长长的、卷曲的黑发,就好像多年以前他第一次遇到莫德·加兰的时候一样。
“我知道用你的小女朋友威胁您的话,您肯定也是会吃饭的,”霍夫曼安闲地摆摆手,“但是您这种人竟然这样容易为爱情妥协,那么做反而有点在侮辱您的意思,不是吗?所以说就这样吧:您吃多少东西,那孩子就有多少东西吃,而亲爱的莫德……还是什么都没有,怎么样?”
拉米雷斯盯着他,嘴唇微微地颤抖,但是显然是妥协了。他的声音可以让水结冰,但是对伊莱贾·霍夫曼来说毫无威胁:“那孩子的爸爸呢?”
“死了,那还用说吗?”霍夫曼轻飘飘地笑了一声,他愉快地拍了一下手:“——好了,保禄,给我们上菜吧。”
那扇门打开了。
那个穿着黑衣的打手走进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一只手捂着小女孩的眼睛,然后把送进了加兰隔壁挂着厚厚的帘子的那个房间。当时莫德·加兰蜷在冰凉的牢房的一角,身上盖着拉米雷斯那件神父常服——那件衣服被脱下来之后扔在地上,然后被加兰从栏杆的缝隙里拽过来了。她把那件黑衣的衣角捏在手里,就好像那可以带给她什么寄托。
加兰听见他们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然后那个人又绕出来了,打开了加兰所在的牢房的门。另外几个打手站在牢房外面用枪对着她,而进来的这个人向着她束起手指,向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他的嘴角扭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
——然后这个打手一步上前,一拳重重地揍在了她的腹部。
那其实真的非常、非常的疼,简直像是白热的刀子直直扎入皮肤之中,让人的手指都发抖。加兰踉跄了一下,重重地撞在了后面的墙壁上,同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任何咳嗽和吃痛的呻吟都咽下去,最后化为喉中一声低低的闷哼。
因为那个小女孩就在隔壁,那孩子不会想要听见这些声音的,虽然实质上她本人并不在乎,但是……
但是希利亚德将是在乎的,这就是问题所在。
——拉米雷斯食不知味。
霍夫曼定的是有五道菜的晚餐,拉米雷斯没法想象这样的房子里还有一个可以不令他雇佣的厨师起疑的厨房,但是事到如今,霍夫曼干出什么他都不会奇怪了。霍夫曼在这种情况下心情愉快闲适自如,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为他介绍佐餐的酒水,还会在第一道开胃菜上来之后语气柔和地提醒他很长时间没吃东西要小心胃不舒服。
拉米雷斯没他这么放松:此时此刻窗外天幕早已全黑了,能看见街灯在逐渐亮起来,正轻柔地连缀成一条灯河;之前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附近是有许多灯光的,它们在夜晚也会照亮墙壁上那些圣像和雕塑,令他们怜悯的、冷冰冰的目光无时无刻地俯视着人间。在爆炸发生之后那些残存的建筑物全黑了,现在看上去就好像一个怪异的、血盆大口似的缺口。
“您很在意那个吗?”霍夫曼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在大部分时候这个人的目光都令人不舒服地投注在他的身上,“这样的事情还会继续发生的,您知道那并不足够——如果我想成就保罗的话,这就还不足够。”
这个时候拉米雷斯正在切前菜里的鸡蛋,那上面淋着蛋黄调味酱;但他其实没有特别在意自己吃进嘴里的是什么,只是他吃完之后霍夫曼就会吩咐多米尼克去通知后厨做一份同样的给那个名叫伊洛娜的小女孩,这才是一切的最终目的所在。
拉米雷斯终于肯抬眼扫视着他,问道:“还有一次爆炸?”
他不确定自己知道这样的情报到底有什么用,莫德说得没错,他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在于他需要在一个霍夫曼觉得合适的时候死在某个地方,他可能并不能活着把他得到的信息传递出去。
“如果我向您承诺那是最后一次,您会感觉到安慰吗?”霍夫曼微笑着问,“最后一次……我要在这磐石的废墟上成就保罗,当然,在那个时候您会有一个漂亮的归宿。”
这个男人握着餐刀的动作其实非常优雅,他把刀叉放下的姿势也相当的优美——怪异地泰然、令人想不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伊莱贾·霍夫曼保持着那个微笑,然后一只手落在了拉米雷斯的腿上,手指隔着衣料压住他赤裸的膝盖。
隔着那层鲜红色的礼服布料和下面的长白衣,那只手顺着拉米雷斯赤裸的腿一路往上摸,没有试图掩盖那种色情的意味。手指推开层层褶皱,长白衣是柔软的棉麻质地,而枢机主教的礼服则是丝绸的。拉米雷斯的手微微地一颤,手里的餐刀铮的一声撞在盘子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在煮蛋被切开的截面上,半固体的蛋黄缓慢地流淌着,滴落在洁白的盘子上面。
——然后拉米雷斯把他的手推开了。
枢机主教不安地动了动,就好像想把自己挪到桌子较远的那一边去,但是又用某种强大的毅力克制住了自己。霍夫曼慢悠悠地打量着自己被对方推开的手,脸上还是微笑着的,没有丝毫情绪从那面具之下透出来。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认识另外一位神职人员,名叫埃弗拉德·洛伦兹,”他慢悠悠地说道,但目光却牢牢地钉在拉米雷斯的脸上,“他在当代神学领域似乎很出名,他是不是有一本著作叫做……《信仰的根基》?”
“洛伦兹神父在二零一零年的时候失踪了,霍克斯顿警方对那个案子进行了长达三年的调查。”拉米雷斯猛然抬起头来,“那是你——?!”
“洛伦兹神父是个性格挺强硬的人,刚刚这件事如果发生在他的身上,他会跳起来试图用餐刀扎我的手。”霍夫曼微笑着说道,声音听上去不知道怎么带着点奇怪的骄傲。“但是您看,在我的岛上事情是这样的:做错事情是要被惩罚的,亚当偷吃了禁果就要被逐出伊甸园,加音谋杀了他的弟弟亚伯尔,就只能终身在原野上流浪——”
“你想要说什么?”拉米雷斯皱着眉头打断他。
“我想说,我们的小伊洛娜可以晚点再吃这道菜。”霍夫曼把椅子挪得离桌子远了一点,把之前放在腿上的餐巾拿起来,折了两折之后放在桌角,然后把椅子的方向转向了桌子外侧。“而您的反应不应该这样大的,您也知道……做错事情就要被惩罚。”
拉米雷斯定定地盯着他,而霍夫曼微笑着转过头,说:“保禄,亲爱的,过来。”
他瞧见拉米雷斯的眉头终于是皱起来了,那让他感觉到愉快。多米尼克过来了,依然微微地低着头,嘴唇在轻轻地颤抖。他站在霍夫曼和拉米雷斯中间,霍夫曼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颔看着他,然后慢慢地说道:“跪下。”
那年轻的助祭顺从的跪下了,拉米雷斯的角度刚刚好能看见他的侧身和微微颤抖的脊背。霍夫曼伸出手去,轻轻地解开了他胸前的黑色领结,然后用手指挑开了衬衫最上面两枚扣子,然后食指从他的领口里勾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十字架,那是由苹果枝条和蛇勾缠在一起构成的形状,上面装饰着红宝石。十字架坠在黑色的链子上,那个十字架后面可能有个类似于波洛领结的解构,因为两条带子从十字架下面垂下来,显然有一个活结可以把带子抽紧。
霍夫曼用手抓住一边的带子用力一拉,绕在多米尼克脖子上的链子猛然收紧了,那十字架就那样卡在了多米尼克的咽喉下面一点,他不得不在窒息的威胁中跪着向前膝行了两步,最后就停在了霍夫曼的两腿之间。
拉米雷斯觉得自己明白对方要干什么了,他不会要——
霍夫曼摸了摸多米尼克的头发,温和地说:“乖孩子。”
多米尼克的双手条件反射一样地背在身后,一只手把另外一只手的袖子都抓皱了,这是某种残忍的训练之后能达到的成果。他的嘴唇惨白,但是还是颤抖着附身下去,用牙齿慢慢地拉开了霍夫曼裤口的拉链。
拉米雷斯转开了脸。
“看着他,主教大人。”然后他听见霍夫曼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来,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多米尼克喉咙中发出一声卡住的哽咽,“我真的不愿意威胁您,但是如我所说,这是一个惩罚……如果您在我的岛上,现在跪在这里的就是您。而如果您不希望别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的话,我建议您看着他,然后把每个细节记到脑海里去。”
霍夫曼的声音里某些不见血的威胁确实起了作用,拉米雷斯不得不把头转回来,看着多米尼克一边发抖一边把那粗长狰狞的性器官吞进嘴里。那年轻人闭着眼睛,睫毛颤抖着,眼睛下面全是纵横的泪痕,霍夫曼把手插进他的头发里,用手按着他的脖颈、毫不怜惜地把他往下按,看着他在窒息和不可避免地呕反射里轻微的挣扎。
“亲爱的,”他说,声音更低、更粗粝了一些,“把你的衬衫解开,给拉米雷斯枢机看看。”
多米尼克照做了——而拉米雷斯之前看过那位市议会议员家里的光盘,对自己会看见什么稍微有点心理准备。多米尼克的皮肤是一种牛乳一般的白色,两边的乳尖上穿刺着两个环:不对称的设计,但是都缀着红宝石,和那个十字架一般应用了蛇和苹果花的设计。多米尼克似乎已经对霍夫曼这样的命令很熟悉了,因此尽管发着抖,还是伸出手去玩弄着自己的乳头,动作粗暴,看上去就很疼。
“霍夫曼先生!”他终于听见大主教提高了声音,他很喜爱对方这种渐失从容的时刻,“够了——!”
“这您就错了,拉米雷斯枢机。”霍夫曼向着他微笑,终于如愿以偿地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什么东西逐渐破碎的神情,“够不够向来都是由我说了算的。”
莫德·加兰的嘴里有一股血腥味。
说真的,她的人生中好像经历了太多这样的场景了,她的一边脸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看着对面站着的人好像终于累了,甩着自己的手,鲜血从他的骨节上不断地滴落下来,落在地上的时候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那可不是他的血。有那么一两秒钟,她会恍惚地想起自己还在陆军特种突击队的那些日子,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曾经不止一次把她拖进了类似的麻烦之中,而严重的一次则造成了她的服役生涯的终结。
但是那是不一样的,因为这个时候你会知道,只要你坚持下去一切就终会结束。然后……然后希利亚德会回来,她在苦痛的间隙里回忆对方的手伸过栏杆,温暖的手指擦过她的指节。这个世界都在背景里面怪异的嗡嗡作响,然后她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声问道:“那边是什么声音啊?”
——那个小女孩,操。
加兰看见那个打手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这么长时间以来等着就是这个时刻,就是为了看着她在这样的突发状况之下是怎样的狼狈无措。他慢慢地退出房间,然后抬手咣的一声锁上了铁门。
“你听见了什么声音吗?”加兰问道,她努力把自己的声音平复下来,但是估计说话的时候还是抖的。她现在每吸一口气都觉得自己的胸腹部疼得更厉害了,希望她尚未康复的肋骨没有彻底断掉。
“对面是个大姐姐吗?”那小女孩欢快地说道,“我以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算是吧。”加兰回答,她努力把自己撑起来,好歹让自己靠在墙上。说真的她搞不懂自己现在一阵一阵的眩晕是因为低血糖还是因为脑震荡,有血正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来……最好不要上那么大的小女孩看见那一幕。
“大姐姐,我能看看你吗?”那个小女孩问道,加兰能看见帘子在抖动,可能是那孩子正努力掀开厚重的布帘,“我一个人住有点害怕——”
“不……别,听话。”加兰出声阻止道,她努力把痛苦的、粗重的呼吸声放到尽量低,沉默了好几秒钟才能继续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她努力岔开话题,并且寄希望于那个孩子不要追究。
“伊洛娜。”片刻之后那孩子回答,声音就好像甜蜜的小鸟。
最后伊莱贾·霍夫曼射在了多米尼克的脸上。
他全程手都没有动一下,手指就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多米尼克的头发。年轻的教士着直起身,抚平霍夫曼衬衣下面的褶皱,把拉链拉回去,抖着手指给他系皮带扣,这时候那些黏糊糊的液体还在一滴一滴地顺着他的睫毛往下流。
霍夫曼带着笑意转向了拉米雷斯,后者脸上的表情没法用语言形容,让人想要用镜框装裱起来珍藏。
这场景似乎是让霍夫曼满意了,“我想您记住教训了,”他柔和地说道,“那么我们就可以继续——您别忘了,还有一个饥饿的小女孩在指望着您呢。”
他心情很好地瞧着拉米雷斯拿起刀叉,手指跟多米尼克一般也在发抖。多米尼克退到屋子的角落去了,手忙脚乱地系起扣子,用摆在柜子上面的备用餐巾把脸擦干净;他的眼角还是红的,这个时候表情就会格外地像保罗——或者,像霍夫曼幻想之中的那个保罗,有一天保罗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的。
拉米雷斯低着头切东西,把已经逐渐凉下来的食物送到嘴里慢慢地、慢慢地嚼。霍夫曼把一只手伸到了餐桌洁白的桌布下面,又一次落在了拉米雷斯的膝盖上。他用手指推着红衣主教的长袍那柔软的衣料,把长长的下摆全都推到拉米雷斯的膝盖上去,然后手指就顺着那圆润的膝盖往内侧一路摸了上去。
“您的皮肤真是柔软。”他贴着霍克斯顿的枢机主教的耳廓,用气音说道。
拉米雷斯微微地颤了一下,终究是没有动。
牢房的门又一次打开了。
加兰靠着墙坐着,抬眼看着那边的动静:是那个年轻的神职人员,就是阿登纳的光盘里出现的那个人,虽然穿着燕尾服但是应当没有错。这是他来的第四趟,每次来都是送一盘菜到隔壁小女孩的那间牢房去,加兰估计再下一道就该往甜品过渡了。
那个年轻人面色非常苍白,加兰在他从伊洛娜那里出来以后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又低又哑,但是还是勉强能让对方听清楚。
她说:“多米尼克。”
那个年轻人惊惶地看向她,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加兰站了起来往门口那边走了两步,她一动外面就是拉开保险栓的哗啦声响,那几个打手用枪指着她的时候神情简直就好像深信她会暴起杀人。
多米尼克犹犹豫豫地向她走了两步,如同受了蛊惑,把后面那几个打手凶狠的“你他妈站住”的叫骂抛之脑后。他的目光是那样的脆弱且——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希望,如同期许着有人能把他从现在这样无边的痛苦中拯救出去。加兰计算着他们自己的距离,然后猛然伸出手从栏杆之间抓住了多米尼克的衣襟,粗暴地把他拖了过来。
多米尼克猝不及防地重重地撞在栏杆上,慌张地挣扎着,两秒钟之内加兰的额角就挨了一枪托。她踉跄地后退、松开了手,感觉到更多鲜血沿着面颊滑了下来,她看见多米尼克正被那几个人推推搡搡轰出房间,那个打手站在栏杆外面俯视着她,暴怒地问道:“你他妈想干什么?!”
加兰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她听见另一边那个小女孩焦急地讯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过会儿再安抚她吧,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直视着对方,挑衅地问道:“如果他死了,你们老大会不会伤心?”
——她闭上眼睛,听见了对方拉开铁门的声音。
霍夫曼沿着对方大腿柔嫩的皮肤往上摸到他两腿之间去的时候,听见对方低低地呜了一声。某种程度上,这符合了他的想象——人难免会考虑这种问题,在你对对方做出这种事情的时候,他会咒骂吗?他会哭泣吗?
拉米雷斯僵硬地抓着桌角,这个时候菜已经上到第四道了。他们面前的盘子里摆着下面衬着奶酪酱的烤苹果,红酒酱汁周围宝石一般散落着晶莹的石榴颗粒。
苹果的象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伊莱贾·霍夫曼觉得这件事情最后发生在了这样的餐桌面前,也并不算差。对方当然没有硬起来,但是也无所谓——
“因为人的肉体十分软弱,不管人本身如何虔诚,最后都会向肉欲屈服。”他贴着拉米雷斯的耳边低声说道,嘴唇擦过他发烫的耳垂,声音依然令人联想到毒蛇;拉米雷斯终于没法控制自己了,他在小幅度地挣扎,但是被霍夫曼牢牢地圈在了臂弯之间。“加兰探员有一点判断失误了——她好像低估了她自己的重要性,确实我为了保住您的性命不敢对她下手,但是同样……只要她还活着,您就不会死,是吗?您怎么能忍心把您亲手养大的小姑娘留在这个世界上呢?”
加兰,他总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到加兰,这是一种低级的威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前却依然能浮现出对方灰色的眼睛——
拉米雷斯不知道他到底调查到了多深入的程度,才能知道关于加兰小时候的那些事情,他下意识地咬着嘴唇;而霍夫曼指甲修建整齐的手指轻轻地擦过他的阴茎,绕过其他的部分,手指一路摸下去用指尖按压他的会阴。他的嘴角挂着一抹不明显的笑意,用牙齿轻轻地咬了一下拉米雷斯的耳垂——那颜色红得跟滴血一样。
“我记得您的家境很优渥,是吗?”霍夫曼低声说道,他的手指终于肯环上对方的性器的时候这位红衣主教剧烈地挣扎,让他不得不威胁性质地腾出另外一只手压住了拉米雷斯的咽喉,稍微用了力,他知道自己的手指压迫着对方的气管,这会让对方感受到些微的窒息,“我想您不曾面对威胁也不曾体味到绝望……但是我希望您在这种时候千万要谨慎。”
他把声音又压低了些,温柔地重复了一遍。
“千万要谨慎,”他的声音甜得好像要淌出蜜来,能感觉对方正在自己的手指之间绝望地硬起来——心神固然切愿,肉体却软弱;圣伯多禄三次不认主,当然如此——呼吸急促,血液的流速加快,前列腺液流出来的时候沾湿了他的手指。霍夫曼看见拉米雷斯微微地偏着头,十分痛苦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他毫不怀疑那会留下一个带血的牙印,但是又有什么用呢?他压制着对方轻微的、绝望的挣扎,“……您在这个时候可以想想那个等着自己的晚餐的伊洛娜,想想那位助祭,想想您最爱的莫德……‘躺下来,想想英格兰’这种话在什么时代都适用,对吧?”
“或者,就算是不为了那么大的土地,您也会献身的,对吗?”霍夫曼用手卡着他的下巴往回扳,然后凑过去亲了拉米雷斯。
这是一个色情而深入的吻,舌尖探进他的嘴唇之间去描摹他的齿列,《圣经》上写“柔软的舌头能折断骨头”,真是一句十分精妙的箴言。霍夫曼在这时刻想着这位大主教是不是曾经和自己的爱人分享过这样的吻,摩根斯特恩的情报模棱两可,又或者只是这位虔诚的神父拥有了一份绝望而难以言明的爱情,而他只不过是在备受情欲煎熬的同时无助地向神祈祷罢了。
就在这时刻,他感觉到希利亚德·拉米雷斯体内好像终于有一根弦蹦断了——一些人称之为理智,一些人称之为骄傲——他开始不管不顾地挣扎,好像尽一切办法要离开对方的身边,霍夫曼听见他从牙齿之间嘶嘶地挤出一句:“杂种——”
霍夫曼愣了一下,然后好像是被他逗笑了。
下一秒,椅子在重压之下发出了咯吱一声,霍夫曼把他按在了座位上,手指终于用力地陷入了对方颈间的皮肤,力度足以留下淤青。只要位置准确,在压迫到颈动脉的情况下在几秒钟之内就能造成昏厥,他当然还不至于粗暴到那个地步。他看着他的猎物在呼吸受阻的时刻绝望的挣扎,绝望不折损他的美丽,或者,在绝望的时刻爆发的力量才是最值得玩味的。
霍夫曼的手指揉捏过格外敏感的一点时从对方嘴里挤出一丝压抑的气音,破碎的、在半途就被掐断了。拉米雷斯紧紧地皱着眉头,睫毛乱颤,在他卡着对方颈间的手指之间绝望地呼吸着;这位红衣主教的眼睛大睁着,瞳孔放大,发丝有些散乱。
而那些温暖的皮肤就在他的手指之间颤抖,大腿内侧不自觉的在巨大的快感之间抽搐,皮肤上面覆盖着一层薄汗,这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得几乎到了苦痛的地步。拉米雷斯的嘴唇颤动,下唇被他咬到发红,泛着一丝刺目的血色。
他的指甲恶意地擦过尿道口附近的柔嫩皮肤,终于如愿以偿地从对方的嘴唇之间逼出一个小小的、货真价实的声音,那声音简直像是吹拉米雷斯的胸膛里生生碾出来的,像是哀呜也像是诅咒,异教神引诱人堕入深渊的鼓声和天主的圣言。最终弗罗拉大主教在他的手指之间射出来,是理智最终向污秽的兽欲不得已的蛰伏,因为人依然是这样的脆弱,是完美的理念世界不完美的摹本。
他的眼角都红了,在霍夫曼终于松开对他脖颈的钳制,此时此刻他的皮肤上覆着一片刺目的红色,在那些不见光的白色皮肤上格外显眼,很快就会青紫。霍夫曼把手抽出来,用另一种手把长白衣和礼服打褶的下摆拉了回去,细心的抚平了那些褶皱。
而他的一只手上还沾着往下淌的黏腻液体:天主教不赞成婚前性行为,也反对单纯为了享乐而放任自己沉迷于欲望,要是对方真是一位虔诚的神职人员,应该甚至都不会手淫;霍夫曼打量着手中之间拉出的细丝的时候嘴角带着难以描摹的笑意——他就伸出这只手扫过装着烤苹果的盘子的边缘,把最外侧那枚石榴粒捏在了指间,然后动作柔和地把这小小的水果推进了拉米雷斯的嘴唇之间。
“珀尔塞福涅吃下了四粒石榴籽,因此一年中有四个月要留在冥府。”他轻柔地说道,用手指强硬地敲开他的牙齿,把微咸的体液和那粒水果一起推进大主教的嘴里。拉米雷斯在他的环绕的手臂之间微微地打颤,但是最终没有咬他。
他猜测这个人确实是很爱莫德·加兰,这就是故事的可悲之处。按照但丁的说法,过分地爱一个人本身就是一种原罪,更不要说对于这神的牧人:他们之所以发誓独身,也就是因为不能把对神的爱分给这些庸庸碌碌的凡人。
也就是在这一刻,门忽然打开了。
霍夫曼带着一种绅士一般的笑容松开了手,拉米雷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咬着嘴唇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依然轻微地打战,手指揉皱了血色的礼服的下摆,指节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惨白。门外一个霍夫曼的手下一边道歉一边急匆匆走进来,他的手里端着一个似乎是银质的盘子,上面放着一张纸片,他把这盘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在霍夫曼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霍夫曼稍微皱起眉头来,片刻之后他忽然扫了大主教一眼,他的表情就在这一瞬间又变成了温柔的笑眯眯的了:“是你的小女朋友,她刚才差点弄断了亲爱的保禄的喉咙,还在我的一位下属试图给她一点教训的时候把他的手搞脱臼了。”
他顿了顿,然后好像不打算再对拉米雷斯做什么了,而是重新拿起叉子,开始认真地切他面前的烤苹果。
“有的时候我很好奇,比如说您为什么会喜欢她这个类型。”霍夫曼声音轻松地说道,“我挺想让您看看她现在的状况,但是不幸的是……那恐怕会败坏您的胃口。”
霍夫曼微微笑了笑,继续说:“但您可以看看那个……这是较早之前的状况。”
他向着桌子上的那个盘子扬了扬下巴,拉米雷斯迟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去翻过了盘子里的那张纸:那是一张照片,可能是不久之前刚刚拍下的。
霍夫曼瞧见大主教微微地缩了一下,就好像是被不可见的针刺伤了。
莫德·加兰倒在地上,黑发沾染了尘土,鲜血从她的皮肤上面缓慢地滴下来。
有些血色烙在多米尼克的眼底,让他进厨房的时候手指还是抖的。
在伊甸岛上,伊莱贾·霍夫曼当然会对不听话的囚徒给予惩罚,但是他在这方面是有一个限度的,不会给他们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正是因为他对这种东西的执念就好像资深收藏家想要收藏完美无缺的艺术品——所以多米尼克实际上没见过真的刑讯的场景,直到现在他在牢房里看见的最后一幕还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让他的手指发抖。
而最让他感觉到深深的恐惧的是……他知道那个安全局的特工不是毫无缘由地把他拽过去的;那个有着奇异的灰色眼睛的女性把他拖过去的时候,在他掌心里塞了一样东西,现在还湿漉漉地团在他的手指之间。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甜点没上了,那是点缀的杏仁的蓝莓冰激凌。厨房里已经过了最忙碌的时候,正是一派轻松愉快的氛围。霍夫曼雇佣的“阿卡迪亚”餐厅的厨师团队的主厨是个很年轻、总是露出充满活力的微笑的年轻人,稍微有点长的金发被严严实实地束在厨师帽的下面,现在正在那里调整甜品的摆盘。
多米尼克过去的时候,那个年轻人转身迎向他。下一秒,多米尼克脚下踉跄了一下,不小心撞在了那个年轻人的肩膀上面。
“您还好吗?”那个年轻人轻快地把他拉开了,关心地问道,“您的脸色很差,是不是不太舒服?”
多米尼克摇头告诉他自己没事——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真的没事——他的心跳很快,几乎产生了一种痛苦的幻觉。可他还得把甜品送到楼上去才行,显然神对他的考验还远远没有结束。
又或者痛苦永远不会结束,或者天堂并不存在,地狱的火湖永远燃烧。
“当时正是爱神维纳斯的节日,人们把祭品献在维纳斯的祭坛上,然后向她许愿……”拉米雷斯被霍夫曼的一个手下带回牢房的时候,正听见加兰的声音这样平稳地讲述着,“于是皮格马利翁也在祭坛上献上了祭品,向她祈祷说——”
加兰听见了外面的响动,讲故事的声音戛然而止了。她转过头来,拉米雷斯的目光就对上了那双灰色的眼睛。
莫德·加兰靠墙坐着,隔着那层厚厚的挂毯和窗帘给伊洛娜讲着一个故事。她的额头上有血,脸上另有一个吓人的伤口,好在不是很深,流出来的鲜血已经快要干涸了,拉米雷斯注意到她的左手不自然地蜷在身后,刚好就在拉米雷斯看不见的位置。
“然后呢?”伊洛娜显然在一心一意地听故事,听见加兰停了下来,她就急不可耐地追问着。
“稍等一下,亲爱的。”加兰轻飘飘地回答,她看着拉米雷斯被推进另外一边的牢房,就踉跄着站起来,缓慢地把自己挪到离他更近的那一边去——她用右手撑着墙壁,就好像不那样做自己就会倒下去一样——她的声音依然轻快,如同坚不可摧,就好像那张照片的主角根本不是她:“你还好吗,希利亚德?”
他还好吗?拉米雷斯没想到要由加兰来问他这个问题,但是他的手指发颤、喉头被某种苦涩的东西哽住了,要让他承认这种情绪是“委屈”其实很难,但是他现在只想碰碰对方……他现在非常非常想要拥抱他的莫蒂。
可是他最后只能低声说:“把你的左手给我看看。”
加兰轻轻地说:“希尔——”
她很少、很少会这样叫他,拉米雷斯也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会听见她以这样的语气念出这个名字。在这一刻他甚至愿意向上帝承认他在后悔,后悔自己确实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他盯着对方,声音非常轻、语调震颤:“……莫蒂。”
——于是加兰妥协了,她把手伸了过去。
她的那只手几乎被血污覆盖了,拉米雷斯注意到除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都不自然的扭曲着,显然是被折断了;无名指的骨茬从皮肤下面戳出来,是骨头断掉的时候造成的开放性骨折,指根上乱七八糟地绑着止血带。
“要是我现在告诉您我真的没事……您不会相信吧?”他听见加兰小声说道,声音里依然浮动着怪异的笑意。
拉米雷斯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甚至不敢开口,觉得自己只要一张开嘴,某种早已破碎的东西就会沿着喉咙流泻出来。他徒劳无益地眨了眨眼睛,感觉眼眶一阵酸涩。
——然后加兰把完好的那只手从牢笼之间伸了过去,轻轻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嘘,”加兰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就好像是一阵风或者飘飞的絮雪;他们没必要对彼此说谎,拉米雷斯知道她能感觉到指缝之间那一片湿润的触感,莫德·加兰知道一切,向来如此。“……靠近一点,希尔。”
拉米雷斯当然照做了,他怀疑现在加兰想要什么他都会去做的;一切,关于灵魂和肉体、生与死的一切。他的脸侧贴上了冷冰冰的栏杆,然后就能闻到铁锈那股鲜血一般的味道。然后加兰隔着栏杆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嘴唇,手指还是没有从他的眼帘上挪开。
“没事,”她贴着大主教的嘴唇小声说道,“马上就要结束了。”
伊曼纽尔·弗格尔是阿卡迪亚餐厅的主厨兼美食评论家。
不如这样说:他年轻、热情、富有创造力和一群社交媒体粉丝,他有自己的店面和忠实的主顾,在一般人的眼里,他相当的成功且富有见识——但他得承认自己今天遇到了一位非常奇怪的顾客。
这位顾客的车子已经把他送到自己公寓的门口了,他站在路边看着那辆黑色轿车消失在街灯闪烁的街道尽头。很少有人会用高级轿车了接送主厨,换言之,由于来回都坐在挂着窗帘的高档轿车里面,他完全不知道那个雇佣他的富豪的宅邸到底在那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为那位富豪服务,三年之前,那个人曾经雇佣过他为十二个人准备将临期第四主日的晚宴,那次宴会在一座私人小岛上,全程都由对方的人接送。
有的有钱顾客就是这样保密成性,但是伊曼纽尔却觉得这次晚宴有些奇怪:侍者太少,而且看上去也不太专业的样子,对方又特别要求小孩和大人的餐点不要一起送上去,无形中增加了很多不必要的工作量。但是事情是这样的:很多人有自己的秘密,在某些时候,永远不把这些秘密说出去是最安全的,尽管这样往往会造成痛苦……非常、非常的痛苦。
他一边想这些问题一边皱着眉头转过身,在他要迈上公寓的台阶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口袋里有一样东西。
这位年轻的主厨还穿着那件厨师服,口袋里应该是空的才对。他皱着眉头伸手一摸,完全是意料之外地从口袋里拽出了一张纸片。
——那是一个神父的罗马领。
而那片洁白的罗马领上面,沾着一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
注:
①见《玛窦福音》:你们背起我的轭,跟我学吧! 因为我是良善心谦的:这样你们必要找到你们灵魂的安息,因为我的轭是柔和的,我的担子是轻松的。
一种说法是,罗马领被称之为“主的轭”,就是从这些段落里衍生出来的。
②卢卡斯·凡·莱登(1494-1533),荷兰画家,版画家,雕刻家。
本文中之所以出现的是莱登的那副《圣安东尼的诱惑》草稿素描,是因为耶罗尼米斯·博斯的那副我估计就连草稿伊莱贾也搞不到手。当然,并不是说凡·莱登的画伊莱贾就能搞到手的意思……凡·莱登毕竟也是一副素描拍卖了一千万英镑的传奇人物。
(另:凡·莱登的《圣安东尼的诱惑》草稿素描是我杜撰的,这位画家已知的草稿素描只有二十八幅)
如果伊莱贾真的有钱到我可以为所欲为,我就让他腾出一面墙摆博斯的三联祭坛画《尘世乐园》,我才不管画是不是被收藏在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
③伊莱贾“人类也只不过是理念世界的拙劣模仿”那一段,指的是柏拉图的哲学和美学观点,在柏拉图看来“理式”是世界的本源,现实是“理念”的影子,而艺术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因此艺术双倍的脱离现实,只算“影子的影子”。
④“柔软的舌头能折断骨头”是和合本翻译,思高本是“柔语能以粉碎硬骨”。
⑤鉴于埋伏笔总是无法被人发现而写的注释:
文末出现的罗马领是拉米雷斯的,他把衣服脱掉的时候把罗马领和神父常服放在了一起,然后加兰把那件神父常服隔着栏杆抽了过去。
上面的血是加兰的,因为她今天又被按在地上一通摩擦。
加兰在把多米尼克拽过去的时候把罗马领塞进了多米尼克的手里,多米尼克在去取甜品的时候把罗马领放进了伊曼纽尔·弗格尔的厨师服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