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只小鸟,飞往深山!看,恶人挽弓搭箭,向心诚的人暗算。基础既已全部崩溃,义人还能有何作为?]
伊莱贾·霍夫曼看着面前的文件。
这是他派出去调查莫德·加兰的背景的人带回来的成果,他是周一——也就是震惊国内的圣若瑟教堂爆炸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安排他们去做这件事的,今天已经周五了,从这个角度看,那些人的效率还算是可以,但是他真的希望他们可以更快一点。
这看上去是一份很平常的履历:莫德·费尔南达·加兰,目前无业。她小时候是个孤儿,整个少年时代都辗转于各个领养家庭之间,频率未免也过于频繁了,看上去很可能是个不好管教的刺头。她理所应当地没有读大学,但是参军三年之后就因为某种违纪(他的人没有查到这部分细节,他们还没有能把手伸到军方的程度)而被军队除名,从此之后就再没找到工作,现在靠吃社会救济过日子。
实际上,这人没有在失魂落魄之际加入什么黑帮组织已经挺令人惊奇了,要知道弗罗拉市的黑帮产业真算是欣欣向荣。不过,她有个黑帮混混男朋友。
实际上,这就是加兰没有告诉保罗的部分:她那个叫吉尔伯特的男朋友是个三流黑帮的小混混,就是走在路上挨家挨户地收保护费的那种人。因此,他真的很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曾经劝加兰要投身于教会,但是谁知道呢,有的小混混也有一颗虔诚的心。
但是总之,这位吉尔伯特——加兰人生中的救赎之光,那是什么鬼——劈腿了,甩掉加兰之后跟一个吸冰毒的性感黑人姑娘生活在一起,至少在伊莱贾收到这份报告的时候,他们两个还一起蜗居在一间地下室里。
总之她的个人履历看上去就是那个样子:平凡,失败,而且相当贫穷。保罗之前跟伊莱贾说过他担心加兰酗酒和自残,这样看来应该并不是夸大其词,伊莱贾甚至觉得她没吸毒就不错了。
而他开始是没有想要调查她的,因为在最开始的时候,她和那些试图从保罗这里寻找开解的信徒没有什么区别,自己无法打理自己的生活,就把那些虚妄的愿望寄托在神身上。
但是在这周周一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他是事后才从保罗口中听说那件事情的。
//星期一。
“六月七日二十三点五十分左右,菲尔格兰特市的圣若瑟教堂发生了一起爆炸事件,虽然无人受伤,但是整座教堂都被夷为平地……”
电视里新闻播音员的声音听上去毫无起伏,似乎并未投注丝毫感情,新闻画面上播放的是教堂的废墟熊熊燃烧的画面,那应该是周围的人用手机拍摄的,画面无措地晃动着,似乎能体现出拍摄者惶恐的心情。
电视机前的沙发上没有人,而有另外的声音从另一侧的卧室门里隐隐约约传了出来。
——那是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之后,弗罗拉大主教希利亚德·拉米雷斯忽然出现在了祈祷的人群之中,向废墟附近祈祷的信徒发表了讲话……”
保罗·阿德里安跪在床前,咬着牙用藤鞭抽打自己的背部,鲜血沿着被汗沁湿的皮肤流了下去,这已经稍稍超出他平常的数量了,现下连挥动鞭子的手臂都酸疼了起来。
有血顺着藤鞭的柄向下淌,他的指缝之间沾满了粘腻的血迹。
他的背部血肉模糊——但是当皮肉绽开的时刻他感觉到的安全,就好像自己被救赎了、被原谅了。
或者那就只是一个幻想。
“……或许这确实是一个挑战,对我或者你们而言都是如此,但是我并不认为那是祂对人失去了信心,或者因为什么事情恼怒了,想要惩罚人们。因为教堂被摧毁了,我们的信仰就因此动摇吗?”
然后保罗听见了敲门声,急促而凌乱,会是什么信徒有急事来找他吗?——反正不可能是伊莱贾,弥撒后的星期一是他固定的休假日,他今天是不在农庄的。
保罗站了起来,他的腿已经跪麻了,因此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他把外套从椅背上扯下了自己的外套,潦草地盖在了身上,他知道很快血就会从那些白色的布料上渗出来,但是他其实不太在乎。
他穿过厅堂——电视里的新闻还在平稳地播放着——然后去打开了门。
他在门口看见了莫德·加兰。
加兰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都是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沾在惨白的额头上面。保罗看见她耳廓上有一道可怕的撕裂伤,鲜血蜿蜒而下,已经干涸了。伤口似乎是处理过,但是就这样狰狞的暴露着,显得十分可怕。
保罗有点被吓到了,他快步迎了上去,加兰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眼睛下面是一片潮湿的红色,似乎是之前哭过。加兰的嘴唇颤动了一下,好像是要说“神父”,她往前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好像已经没有支撑自己身体的力气。保罗一步往前,手忙脚乱地托住了她的手肘。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道。
那女孩眨了眨眼睛,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保罗根本没有什么应对这种事的经验,因此完全慌了。那女孩简直是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手足无措地环住了他的双肩,下巴就硌在他的肩膀上面。
“吉尔伯特……”她在他耳边说道,声音破碎,语气痛苦,“他联系我了……我以为他想和我和好,但是——”
“在这磐石上,我要建立我的教会。”——弗罗拉的大主教的声音从电视里平稳地传出来,这种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听上去让保罗不喜。
“教会的基石是信徒、是人,并非建筑物本身。”//
所以说伊莱贾听到的故事是这样的:莫德·加兰在雨后的早晨凄凄惨惨地来找保罗,她似乎在前一天晚上被她那位混混男友联系了,然后这个小姑娘当然抱着一丝复合的幻想欢欢喜喜地去找对方。这是一个无趣的爱情故事,实际上后来她并未说最后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却带着一个吓人的伤口回到了农庄。
不如说,保罗担心她要自杀,或者自残,或者搞出一系列她可能搞出的那种可怕事情。而伊莱贾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回来了之后当然又见到了那女孩。本来她是不住在农庄的,但是保罗真的很担心她出事,最后加兰硬是被他留下了。其他的都可以不说,不过伊莱贾在再见到她以后觉得,她耳廓上的那个伤口看上去像是个枪伤。
也许怪他多疑了,但是事情就发生在教堂爆炸的次日,或者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可他一想起来就会觉得不安。他本来就是个谨慎的人,所以才会让他手下的人查她的资料。
现在看来,她的资料确实平平无奇。
最重要的是,他拿到的资料中包括一份逮捕记录:加兰出去的那个晚上的确去找了那个叫吉尔伯特的混混,他们两个在私人住宅(其实是那个破旧的地下室,他不是跟他嗑药的女朋友一起住在那里吗?)里发生了争执,邻居在听见一声枪响以后报了警,结果当天晚上两个人都被带走了。
不过鉴于她被放了回来,显然没有出现什么枪击事故,或许保罗说的自杀未遂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这样一来,加兰在他眼里的评价就又降低了,他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一个人会对一个混混爱得死去活来的,毕竟他本身是个有品位的人。
而且他最近见到加兰的时候感觉她身上的酒味更浓重了,可能是重新拾起了酗酒的恶习。
他皱着眉头,把那份报告放在了桌子上。看上去这个人很浅薄,但是他也并不完全放心,但是现在也没法更加深入地调查下去了。实际上他还有更多事情要做,更多计划要安排——而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脸:当时,他站在雨幕之中,熊熊燃烧着的废墟前面,他在那里看见了希利亚德·拉米雷斯,牧人,弗罗拉大主教。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他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但是可以想象雨水沿着这个人暗金色的头发上面滴落下去的画面,他很熟悉这张面孔,这个人的照片出现在报纸的每一个版面上——
伊莱贾看了看时间,然后站了起来,努力把那些烦恼抛之脑后:今天是耶稣圣心节,他们还有一个典礼要举办。
保罗……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原是一切圣徒中最小的,竟蒙受了这恩宠,得向外邦宣布基督那不可测量的丰富福音,并光照一切人,使他们明白,从创世以来,即隐藏在创造万有的天主内的奥秘,为使天上的率领者和掌权者,现在藉着教会,得知天主的各样智慧……”
加兰坐在教堂中部,听着台上那位疑似酒精中毒更严重了的女士读经。这天是耶稣圣心节,据说1675年耶稣在一位修女面前显圣,给她看自己胸膛之中戴着荆棘冠的圣心,并且对她说道:“你看,这颗心爱人之心如何深挚,而世人给我的回报,却是痛苦伤害,我愿你做我圣心的使徒,使世人能承受我圣心的恩惠。”
她知道这个故事——她知道所有的典故和故事,也算是因为拉米雷斯的缘故。而今天读福音书的那位读的是圣保禄写给别人的信的节选,这倒是奇特地很适合保罗本人。
苦像下面点燃着无数蜡烛,这是这个简陋的厅堂里最有仪式感的部分,阿德里安站在那里,就简简单单地穿着长白衣和圣带。他还在天主教会的时候并不是神父,所以不能在仪式上穿祭披,尽管他也许看不上天主教会,但是倒是还遵循着这个规定。
加兰觉得阿德里安神父站在那位读福音的女士身边,好像时不时就忍不住要瞄自己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担心,他应该完全是出于保障加兰的安全的考量才把她留下的,看来他是真心担心加兰因为什么悲惨情伤而自杀。
本来这是很平常的一天,一直到目前为止,加兰的计划都是进入伊莱贾的房间去搜查一下:他们一直怀疑如果是伊莱贾主导的致幻剂的事件,他有可能会把致幻剂留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更好,他会在屋子里留下关于教堂爆炸案的证据,毕竟他们至今仍未知道为什么伊莱贾要计划这次事件——他们甚至都不确定这事是不是真的是伊莱贾搞的。
但是,人永远不能确定一切尽在掌控,现实总会狠狠地打你的脸。
——事情在布道开始的时候发生了。
“……但是,有一个兵士用枪刺透了他的肋膀,立时流出了血和水。那看见这事的人就作证,而他的见证是真实的;并且‘那位’知道他所说的是真实的,为叫你们也相信。这些事发生,正应验了经上的话说:‘不可将他的骨头打断。’经上另有一句说:‘他们要瞻望他们所刺透的。’”
阿德里安站在祭台之前,正要继续读下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那是从他们身后传来的,加兰猛然回过了头,看见身后紧闭着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了。大门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发出了一声巨响,一个女人冲了进来,她身后急匆匆跟着两个信徒,应该是想要拦住她,但显然没有成功。
“你这个骗子——!”她终于被身后的那两个人拽住了,不由地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她疯狂地挣扎着,脸上是两道凌乱的泪痕,“骗子!你害死了我女儿!”
加兰挑了一下眉。
实际上这个女人看上去有点眼熟,之前亚瑟进行前期调查的时候查到过这个人——在当初保罗·阿德里安的那份录像曝光出去之后,有些人开始怀疑圣殿圣徒会实际上是一个邪教组织,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名叫玛丽·米勒的女人站出来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声称这个组织害死了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曾经是这个教团的信徒,但是在某一日忽然自杀了。有种猜测是她的女儿被教团控制,在试图脱离的时候被谋杀了,另一种说法则是她被教团的成员强奸(甚至是阿德里安神父本人)然后自杀了。平信而论以加兰的切身体验,似乎哪种都不太可能,但是无论如何,这些猜测对当母亲的都不算是友好。
当时安全局还针对这个事件进行过调查,实际上那桩自杀毫无疑点,她女儿当时失业了,跟相恋多年的男朋友分手,生活一塌糊涂之际把圣殿圣徒团当心理安慰,但是事实证明这种寄托还不够强大——这就是摩根斯特恩小姐的调查报告得出的结论。
加兰没想到的是,她母亲竟然过了这些年还没放下这件事。而且这个农庄的四周都是高墙,门也经常是关闭的,她能想方设法进来也真是不容易。
弥撒被打断了,阿德里安显然也认识这位女士,加兰看见一种悲伤的神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他说道:“米勒女士——”
他快步从祭坛上走下来,一路向着那个女士走过去,看上去是这样的坦然、这样毫无防备。加兰在这一刻感知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她的肩膀都紧绷起来了。
也就是阿德里安走到差不多她所坐的那个位置的时候,那个女人忽然挣脱了试图抓住她的那两个信徒——这两个还都不是之前被亚瑟筛选出来的、格外可疑的那些有犯罪背景的人,而是货真价实的信徒,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个瘾君子,另一个是五六十岁的老女人,他们两个当然抓不住那位情绪反常激动的女士——她失控地扑向前去,尖叫道:“杀人犯!杀人犯!”
阿德里安几乎被她撞了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实际上那个人扑过去的时候乱挥的手挠破了他的脸,他基本上没有躲,加兰看见他的脸上添了一道细长的血痕,瞧上去有点吓人。
坐在长椅最靠过道上的人们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拉开她,人群混乱地推搡着,加兰坐在最靠过道的位置上,完全是因为无法忍受忽然遭受任何可能的袭击的时候无法战略性撤退的强迫症,但是她现在也别无选择,只能跳出去,抓住了那位女士的手肘。
她不介意自己显得动作敏捷,反正就算是她现在的这份半真半假的履历,在特种部队服役的经历也是放在上面的。她帮忙把那位米勒女士拖开了,阿德里安退后了两步,目光是全然的震惊和——一般人会把那种目光形容成怜悯。
他的姿态不太灵巧,前几天加兰去他的房间找他的时候闻到了屋里的血腥味,反正不是鞭子就是苦修带,这位虔诚的教徒通过这种手段把自己献给神,就好像是某种怪异的血祭。现在他的嘴唇颤动,好像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那个女士离水的鱼一样疯狂扑腾着,好像想要向他冲上去,再冲他脸上来一拳,更糟糕的——或者杀了他。
“保罗!”伊莱贾·霍夫曼从人群靠后的地方好不容易挤了过来,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脱去了那种温和,有种真实的惊慌。他伸出手去紧紧抓住了保罗的手腕,把他拽过去仔细看了看,问道:“有没有受伤?”
“伊莱贾,我没事,”加兰在一片嘈杂中听见他回答,“只不过米勒女士……”
“我会杀了你!”那位女士崩溃地尖叫着,语句之间夹杂着抽噎。安全局上次对圣殿圣徒团的调查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加兰还没有来这里工作,米勒女士的女儿的事情也应该是那个时候发生的,其实也算是已经过去许久了。
……但是人就是这样的,永远没法忘记之前发生过的那些惨痛的死亡,在他们闭眼的时候,这些骇人的场景就不断地浮现出来。所以现在那个女人大喊着:“我会杀了你!我会像你们害死她那样杀了你——!”
保罗·阿德里安跟被针扎了一样缩了一下,而霍夫曼猛然抬起头看向那个方向,一丝狠戾的神色自他眼底一闪而过。
要是让加兰说,她就会评价:她觉得他起了杀心。
“好了,好了。”然后他这样开口,声音奇怪地以一种非人的毅力压回到了温和的范畴里去,“我们不要在这个地方谈这个事情了吧,保罗,你继续主持仪式吧,剩下的事情我来解决……加兰小姐,搭把手?”
另一个人——加兰第一次来农庄的时候给她开门的那个壮汉——走过去架住了那个女士的另外一只胳膊,实际上不用怎么担心她会再上去给阿德里安一拳了,她实在是哭到站都站不起来。霍夫曼用一种询问的目光看着加兰,所以她就只能跟那个男人一起慢慢扶着米勒女士走出这个简陋的礼拜堂。
阿德里安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他的脸上被挠的部分红了一片,瞧上去有点狼狈。在加兰他们向着门口的方向转身的时候,她听见他低声说道:“……麻烦你了。”
事后以全知全能的视角看这件事,就知道这一切绝不可能是被设计好的,绝对仅仅只是个意外——或者在第一步开始的时候,还仅仅是个意外而已——实力旗鼓相当的对手能否在微妙的差距上分出胜负,有的时候也取决于能不能迅速利用这种意外。
当然,“旗鼓相当”是一切的先决条件。
加兰和那个身材高大的、长得特别像黑帮马仔的男人把米勒女士带到了离小礼拜堂比较远的一个建筑物里,这样无论如何她应该也没法跑回去打阿德里安了。那是在农庄的另外一端的一个小楼的二层,从窗外能看见远处怀特海德埋伏的那个水塔。
现在她身边只有怀特海德一个支援在,克莱曼婷去分部跟进爆炸案本身的调查了,据说现在正在揪出一个贩卖自制炸弹的地下组织;而亚瑟这两天留在更适合使用电脑的地方搞什么数据分析,暂时还没有什么新消息反馈回来。
实际上加兰全程什么都没干,就站在那听伊莱贾·霍夫曼苦口婆心地劝那位米勒女士,对方情绪很激动,而这恰恰体现出霍夫曼真的异常有耐心,他可以在对方指着他破口大骂的时候全程保持那种丝毫不动怒的温和语气。但是显然他有自己的底线:米勒女士其实想跟阿德里安谈,但是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实际上他们都知道这种事没有结果:没有证据证明那女孩因为圣殿圣徒会而死,现在这种争执解决不了任何事情,纯属是一个悲伤的人想要挥洒愤怒,借此逃离死亡的阴影。
他们在那里说了半个多小时,加兰数着时间,觉得那边弥撒可能都快结束了,阿德里安会是顶着脸上的伤口进行布道的吗?最后那个女人显然不耐烦了,她的声音尖利,显得筋疲力尽:“我不想跟你谈了!让我去见神父——!”
霍夫曼的声音听上去还是挺平稳,这也是一种惊人的毅力:“女士,我说过那不……”
那女人掉头就走,霍夫曼疲惫地转头对加兰说:“行行好吧,咱们不能再让她见到保罗了——”
声音他们一股脑追出去,睡着那位女士哒哒作响的高跟鞋,全都站在二层狭窄的楼梯转角的平台上面。这是一栋老房子,台阶又高又陡,窗户高而狭窄、照明昏暗。霍夫曼努力往前一步,试图抓住那位女士的手,被对方恶狠狠地甩开了。
“放开我!”她尖利地叫嚷着,“我不要和你谈!”
加兰知道哪里不对劲:那是很显然的,她和霍夫曼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之前只交谈过那么一次,对方按理说不会请她协助帮忙处理这种事情。或者,她上次带着伤去见保罗,或许赢得了保罗的信任,但是霍夫曼实际上还是怀疑的。
比较大的可能性是这是对她的一种试探或者考验,虽然不知道这种考验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她现在都得让剧情走下去。
她毕竟只有这一次机会——然后她想起了熊熊燃烧的教堂,网上传播的视频都称赞弗罗拉大主教当时的冷静,只有她在拉米雷斯垂下眼睛的瞬间在那双绿色眼睛里看见了一点悲伤的神色。
所以他们在逼仄的楼梯口拦住了那个女士,试图让她直接离开或者回房间,总之不要再试图去纠缠阿德里安了,然后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对于酗酒无度的退伍老兵加兰来说,事情是这样的:他们发生了一些推搡和口角,她站在最前方,然后不知道怎么就撞在了那个女士身上,米勒女士崴了一下脚,身体失去了平衡,从狭窄的楼梯上摔了下去。
对于安全局特工莫德·加兰来说,事情是这样的:霍夫曼有意把她让到了最前面,那个高个子男人不见得知道霍夫曼的所有意图,但是胜在指哪打哪。在他们争执的时候,她身后的某个人——是霍夫曼的可能性比较大——撞了她一下,她没法维持平衡,不得已撞在了米勒女士身上。这件事发展到这个阶段绝对算是蓄意而为,但是她依然认为事情的最开始纯属意外,而不是刻意计划的。
这其实不是个好现象,只能说明伊莱贾·霍夫曼是个相当随机应变的人。
无论事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画面看上去都是那样的:那位女士向后跌倒的时候像是个精妙的慢镜头,一扇扇高窗在漆黑一片的楼梯上映出一排排狭窄的光柱,那些光芒飞速掠过她的衣角,然后她就跌进了黑暗里面。
加兰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声响从许墨传来——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失意的酒鬼加兰跟着她在圣徒会里认识的朋友一起奔下台阶,在她在楼梯的最底端跪下的时候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那不仅仅是因为紧张,也是酒精中毒的前兆。
霍夫曼就跪在了她身边,那女士痛苦地呼吸着,发出含糊的呻吟声,她看上去都动不了了。
霍夫曼简单地检查了一下,惊恐万状地说道:“天呐,她的脊椎好像断了!”
安全局的加兰探员的经验告诉她,霍夫曼的判断竟然还很准确,但是一个酒鬼可能意识不到那么多,所以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只是一味发颤,听上去简直真心诚意,就好像真实地感觉到了恐惧。她问:“我们怎么办?要不要叫救护车?”
这个人是这样的:懦弱又患得患失,离不开但凡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是个人渣的混混男朋友,甚至还把对方当唯一的支柱依赖;想自杀又下不去手,妄图从一位不见得真正存在的神那里得到心灵的慰藉。她在这个时候理所应当地慌了神,她向来是喜欢依赖他人的,那个混混男友,那位年轻的神父,甚至是一个永恒的归宿:一般人称之为死亡。
所以理所应当地,她看救星一样看向了霍夫曼。
“就算是送到医院去,她估计也会瘫痪了。”霍夫曼说道,他的声音里有恰到好处的惊恐和某种决心,“加兰,她一辈子可能也站不起来了,而且还会去告咱们……那样圣殿圣徒会就完蛋了,这次可是证据确凿,而咱们三个则要向她支付巨额的赔偿。”
——对,这位退伍士兵姑娘现在还是靠吃社会救济过日子的。
“可是我没有推她……”她声音发抖地说,听上去泫然欲泣。
“你撞到她了,不是吗?虽然可能只是个意外,但是当时我们在争吵,而且你站在最前面,她搞不好会说是你推她的。”霍夫曼的焦虑看上去非常真挚,好像他真心诚意地在为自己的朋友担心,“那样的话就更麻烦了,如果她号称你是故意的,说不定是要坐牢的!”
于是那被吓到的女孩就露出一个要哭的表情,她虽然的确是当过兵,但是那么年轻,也没有读大学,估计对法律不大了解,一下手足无措是理所应当的。
“别怕,肯定有解决办法的。”伊莱贾亲昵地把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在触感上又厚重又温暖。而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强烈的暗示意味,指明了一条可怕的出路。“……无论如何我们不能送她去医院了,我也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教团毁于一旦……加兰,你身上是不是带着一把枪?”
那当然,致幻剂的事情之后科尔森也不敢让她完全不带武器来这里。另一方面,反正她耳廓上的撕裂伤也是枪留下的,既然她都这样直接把伤口袒露在阿德里安的面前,最后干脆直接把枪拿来了,整件事唯一的后果就是阿德里安神父更担心她会自杀,自此之外倒是没什么。
不过伊莱贾一下就注意到她身上带枪了,这点倒是值得深思。加兰知道,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所以那手足无措的可怜姑娘就把枪抽了出来,她的手指因为过于紧张而哆嗦,这全都来自于心脏的狂跳和酒精的荼毒。那是一把Glock 17,轻巧好用的型号,警察系统的最爱。
她的手指虚虚压在扳机上面,犹豫第低声说:“可是……”
“嘘,不要害怕,”伊莱贾在她耳边柔声劝慰,“你看,这里离其他建筑物很远,没有人会听见枪声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之后的问题,没有人会知道她去哪了,没有其他人会知道这件事。”
旗鼓相当的对手能否在微妙的差距上分出胜负,有的时候也取决于能不能迅速利用这种意外。
所以这傻姑娘闭上眼睛,安全局特工莫德·加兰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一声枪响。
注:
①副标题出于《圣咏集》(和合本译作“诗篇”),整句话实际上应该是这样的↓
上主是我的避难所,你们怎么能对我说:“像只小鸟,飞往深山!看,恶人挽弓搭箭,向心诚的人暗算。基础既已全部崩溃,义人还能有何作为?”
②Glock 17是超级简单好用傻瓜手枪(……):双扳机模式保险,把手指压在扳机上的时候直接打开保险,所以没有保险栓。有空仓挂机设置,换弹匣之后按空仓挂机按钮、解除空仓挂机模式的时候直接把弹匣的第一发子弹压进枪膛,所以不用在开枪之前另外拉套筒上膛。
我想说的是:加兰直接把手枪拔出来、既没有打开保险栓也没有上膛就直接开枪了,是因为Glock 17根本不用走这个步骤,不是我忘写了。
但是我有预感你们不知道我在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