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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约旦之狮

准绳之墙 梦也梦也 8658 2024-05-02 22:44:58

[诚然,谁是我的对手?谁敢向我提出质问?是谁能对抗我的牧人?]

伊莱贾·霍夫曼的声音在高耸的穹隆顶之下嗡嗡回响,他从未试图掩盖他那志得意满的笃定语气或眼里愉快而恶毒的闪光。阿德里安神父完全愣住了,他在原地微微挪动了一下,就好像要稳定自己的重心,不被什么其实并不真实存在的东西压垮,而就算是在这样危急的时刻,挤在主祭坛四周的那些信众和神职人员中间也有些疑惑的嘤嘤嗡嗡的声音响起来。

然后保罗开口了,他的声音还在抖,不知道是因为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把手温和地搭在他肩膀上的缘故还是因为他理解了对方话语里那种深刻的含义:“伊莱贾,你在说什么——莫德……?”

摩根斯特恩小姐全程用一种非常愉快的目光看着他们,露出了一副完全不想在这样的时刻出声打断的表情。这让人难免怀疑她忽然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引导最重要的演员进场,占据了一个最好的看戏位置,然后就心满意足了——要是不知道这座教堂恐怕马上就要爆炸,这样的想法还真是很合情合理。

而这位“莫德”现在确实不能给他们什么具体的回复了,她躺在弗罗拉大主教的膝上,维持的姿势只能勉强保证自己不会被血呛死。拉米雷斯现在还是不能确定她到底是胃部受伤了还是肺部受伤了:前者意味着胃酸顺着伤口缓慢地倒灌进腹腔里,侵蚀它们能碰到的一切血肉;后者则更糟糕,意味着胸腔积血和气胸,以及最终的失血而亡。

所以她只是低低地咳出血沫,脸色苍白的和尸体不相上下,保罗·阿德里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显然是在心里回想她之前在他面前说的那些话——上帝,希望他不要把拉米雷斯想成一个会家暴自己的女朋友的家伙就好,鉴于加兰当初就是编了一个这样的故事。

拉米雷斯低声说:“你——”

“我对您说过,您爱人爱得太多了……而我们都不可否认,那些祂的造物您确实特别偏爱其中一个。”霍夫曼俯视着他,声音几乎是温和的,最为讽刺的是,这甚至是一句实话。

“诸位,”然后霍夫曼又一次转向了众人,声音简直体面得像是站在戏剧舞台上;在那层肃穆的假面之下,拉米雷斯可以窥见一个微笑。“我会在你们面前揭开这位主教大人虚伪的假面——你们认识他大多是因为听说过祂曾在他面前显圣,这我不知真假;我确定是真的的事情是:十四年前,这位尊贵的主教认识了一个可怜的小女孩,他抚养她、喜欢她——恐怕有点过于喜欢了——然后终于有一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兽欲……”

“你不要胡扯——!”威廉忽然开口,语气十分激烈。

“不要妄下结论,就算是您真的很尊敬拉米雷斯枢机也是如此,亲爱的梅斯菲尔德神父。”霍夫曼温和地回答,真奇怪,他说话的语气听上去甚至是怜悯的。“我不会站在这样的圣殿里随意诋毁一个人的,换而言之:我确实是有证据的。”

“……加布里埃尔,”也就是这一刻,莫尔利斯塔哑着嗓子开口。他挣脱了他弟弟的手臂,稍微撑起一点身子,皱着眉头,也无意掩饰声音里的那种不耐烦,“你来这里真的就是为了听故事的吗?”

那个女人闲适自如地靠在栏杆上向一侧歪头,看上去是如此的柔美:“万一是呢,公爵大人?或者,我不光是为了听故事,还打算给故事加点料呢?”

莫尔利斯塔微微一挑眉:那确实是加布里埃尔会干出的事情,反正她干的很多事都很像是疯得差不多的人会干的:比如说躺在昂贵的私人医院里靠插管维持生命的老施威格先生,有人说那就是她的杰作。

而另一方面事实如此:按理说霍夫曼手上不可能有加兰和拉米雷斯有私情的证据,除非加兰和阿德里安神父当初在圣殿圣徒会交谈的时候他已经先知先觉地录了音,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次对话的内容其实讲的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老兵和她的渣男男朋友的故事,整个故事里除了加兰用了真名之外全都是编的。

而加兰实际上是安全局的特工,所以只要他们能活到最后,这个故事的逻辑根本就不堪一击。

但是如果加布里埃尔真的疯到想在这种事里掺一脚,事情就不一定了。虽然不知道她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但是莫尔利斯塔莫名其妙地相信,她确实能搞到世界上任意两个人上床的照片。

问题就在于,她真的会这样做吗?假设霍夫曼真的当着所有人的面爆出了弗罗拉大主教的丑闻、最后还成功地炸毁了教堂,那么为了挽回面子,军方最后肯定会力排众议对锚帮动手……这也是那些老混蛋常用的手段了,正面打人打不过之后会背地里捅刀,捅完刀还会把这把刀当自己的功绩宣扬,莫尔利斯塔对此一清二楚。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才不会顾及霍克斯顿黑帮势力之间的平衡一类的斟酌。

那样,最大的受益者可能还是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和施威格家族。她之前说“还没到动锚帮的时候”是因为没有把握在锚帮倒掉之下一口吞掉那块大蛋糕,这是出于理智考虑的;但是以她的邪恶本性来说,她可能确实愿意看这样鹬蚌相争的好戏。

莫尔利斯塔先前是委托她做事,但是她做与不做还是未知数。在莫尔利斯塔第一次跟她上床之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虽然他们能干些赤裸的、肌肤相贴的事情,虽然他知道他们的相处方式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极为亲密,但是摩根斯特恩小姐依然随时会出卖他。

莫尔利斯塔暂且想不出什么头绪来,而霍夫曼看向了人群的某处,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平和,显然对目前的一切早有预料:“在我开始说之前,当然……施海勃先生,您在拍,是吗?”

所以人群顺着他的目光自动让开一条通路,就好像被他眼神里的什么东西灼伤了。而人群的尽头、他的目光锁定之处,那位曾经短暂地出现在安全局的审讯室里的记者,里奥哈德·施海勃正紧张地看着这个方向,手里拿着一部手机,镜头正对着他们。

此时此刻,距离霍夫曼预告的爆炸时间还有四分钟。

“爱德华,坏消息。”

这真是一句今天经常能听见的话啊,科尔森筋疲力尽地转过身,一队全副武装的外勤特工从他身边跑过去。感谢亚瑟身在虎穴还尽力跟他们传递来的消息,也感谢局长为了让他心安理得地跳进去死掉给他挖的那个坑,现在他们勉强有了个不知道是不是管用的营救计划。无论如何,他不能在最后几分钟看着他的探员葬身废墟,如果不管怎样都是死的话,在最后一搏里能救一两个人值得葬送他的职业生涯。

这实际上不是一种善良,他也没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好事,但是他要做的是“对的事”,就比如说,不管怎样他都要用行动对自己的上司和军方那些畏首畏尾的老顽固竖个中指。

他的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但是现在玛蒂娜向他一路小跑过来。

玛蒂娜,就算是在这种情况下也维持着自己完美的仪表,看着她闪亮的金发简直能感受到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但是此时此刻科尔森没法从其中得到更多的慰藉了,因为她精致的妆容也没法掩盖脸色的惨白,她快速走过来,高跟鞋敲击在地上的声音简直令人心慌。

“爱德华,你知道现在教堂的人质里有记者吗?”这是玛蒂娜的第一句话。

“当然。”——这天是圣伯多禄及圣保禄宗徒节,天主教纪念圣徒的最重要的仪式,教堂里当然也不少记者,虽然他们在事情发生之前已经试图带出一些来了,但是肯定还有漏网之鱼在里面。

“里面有个记者,就是之前你们带到局里讯问的那个,”玛蒂娜皱着眉头说,“他把里面发生的事情拍下来了,现在显然正不断上传到他的推特上面。”

……操,对方说的就是里奥哈德·施海勃那家伙,那个最后被他老板领走了的趾高气扬的混蛋,那个把拉米雷斯枢机被绑架的照片私自发表结果引起了轩然大波的自大鬼。在科尔森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忍不住伸出手去捏自己的鼻梁了,他压着火气问道:“他发了什么?”

玛蒂娜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就这个眼神就足以让他更头大了:“很糟糕的东西。显然在伊莱贾·霍夫曼的眼里,阿德里安神父和拉米雷斯枢机之间有一种奇怪的……联系;我猜他恐怕是认为,想要让阿德里安神父成为大众眼里那种光辉的圣徒,首先要诋毁的是拉米雷斯枢机的声誉。“

不奇怪,虽然科尔森从来没跟上过霍夫曼的思路,但是加兰说霍夫曼要通过拉米雷斯枢机成就保罗,而在这种事上,加兰往往是对的。

“教堂里面太暗了,那个记者的视频清晰度不高,声音也不太清楚,但是能听出来霍夫曼正在指责拉米雷斯和某位女性维持着不正当的关系,我猜他指的是加兰探员。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她不可能……?”玛蒂娜紧盯着他,然后好像从他变得灰败的表情里顿悟了,“爱德华,难道——天哪。”

她摇了摇头,倒退了两步。

“我们不能让他说出来,我们绝对不能让他说出来。”她的声音轻而颤抖,但是却很坚定。

“我明白,我们能联系什么人删掉那些视频吗?”科尔森问道,他当然不能让他把那话说出来,他们真的不需要局势变得更复杂了。

而且不知道怎么,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幻想:或者对他的上司和军方的那些老古板来说,拉米雷斯身败名裂反而是好的。一个正直的枢机主教被恐怖分子杀死和一个深陷丑闻的枢机主教被恐怖分子杀死的分量并不相同;如果因为一个枢机主教的丑闻而导致一个疯子让几百人给他陪葬,那么最后受到最重的指责的反而不是他们……愤怒的教众会把压力转嫁给梵蒂冈,因为正是教会内部的堕落腐败导致了最后悲剧般的局面。

那样的话,他的上司和军方绝对乐见其成。

可是科尔森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虽然这能减轻他自身的压力……但这就实际上不是一场战役,而是一场无聊的政治博弈,而他恨透了这种政治博弈。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删掉就等于是默认,我建议最好不要那么做。”玛蒂娜摇了摇她美丽的头颅,这简直让人的心沉到了谷底。

科尔森沉默了一两秒。

“我明白了,”他最后简单地说道,“我会带人进去,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他把最后的话说出来的。”

这是他自己的斗争。

行动部是安全局内部一个很小的部门,于先王遭遇的那次震惊国内外的暗杀事件之后建立,爱德华·科尔森是它的第一任主管。这个部门的很多职能与陆军的反恐部队有冲突,一直受到军方的打压,现任局长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又一向态度暧昧。说实在的,他和他的部门一向不受待见。

现在时间正一秒一秒地往后跳,他别无选择了。

他不能把他最优秀的外勤特工们留在里面,他不能把他的顾问和朋友留在里面,这就是他的底线所在。

史蒂芬·欧阳在地下墓穴里找到了十颗被安置好的炸弹,按照他的估算,那大概可以造成一场一百千克TNT当量的爆炸——这个数字比他们之前用从那个走私弹药的家伙那里得到的消息估计得还要大,霍夫曼有这种东西都可以去攻占白宫了,他只愿意炸一个教堂还真是谢天谢地,就算是这是霍克斯顿境内体量最大的教堂也是如此。

于是欧阳知道,现在他们已经输了。

至少他不可能在剩下的这点短暂的时间里拆除这些炸弹:它们并不是定时的,而是由某种遥控器远程触发,显然霍夫曼也担心在爆炸威力如此之大的炸弹威胁下无法及时撤离到安全地带,因此选择了比较稳妥的方式。但距离爆炸没几分钟了,在这时候内把炸药本身和起爆器分开才算安全,可就算是其中一半的炸药爆炸了都足以穿透大教堂的地板,让失去支撑结构的教堂在自重的作用下整个下地狱。

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加兰真的能阻止霍夫曼,但是她真的能做到吗?

欧阳没疯,他很清楚现在最稳妥的方式就是离开这个地方,从他进来的地方沿着下水道离开教堂,免得留下陪葬……但是他不能这么做,上面可能还有一二百号人被当做人质,他不能在这时候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是话又说回来,霍夫曼打算怎么撤离呢?正门是走不通了,警察、特种部队和安全局的人把外面堵得严严实实。假设他能让他的人锁住教堂的大门吧,这样就算是他逃脱升天以后人质也不可能马上离开,这点时间足以让教堂爆炸以后人质都死在这里了,可是霍夫曼自己是计划怎么走的呢?

他脑海里有点东西一闪而过……他进来之前为了查排水系统的走势查看了教堂最原始的设计图和后来几次修缮的图纸,教堂修建于三十年战争之后,是古奥斯特二世国王在霍克斯顿被丹麦打败、旧都菲尔格兰特被占领之后下令修建的,作为用来代替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的新主教座堂,这个教堂的内部形制和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一模一样。

所以才会有这个连进入的暗门的一模一样的地下墓穴,所以……按理说地下墓穴也会有另外一个出口?

——那会是霍夫曼撤离的地点吗?

前几天在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的废墟下面挣扎求生留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过深刻了,他确认了一下大概的方位,很快走向了印象中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的地下墓穴的第二个出口所在的位置:那看上去就是毫不起眼的一面墙,没有门,墙面上潮湿滴水。欧阳伸出手敲了敲,却感觉墙面很薄,后面好像是空的。

所以说后面很有可能真的是一个暗道,说不定就是霍夫曼计划离开的地点!那样谨慎的人不可能连这种暗道的存在都忽略的——以墙壁的薄厚程度,欧阳估计拿一把突击步枪扫射一下就可以很快使其倒塌,那样的话霍夫曼可以很容易从暗道离开。

欧阳的手按在冷冰冰的墙上,沉默了几秒,最后下定了决心。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转身靠在了那面中空的墙上,掏出了腿上枪套里的手枪,就此站住了。

霍夫曼会来的,以炸药爆炸的威力,他应该得进入暗道一段距离之后才引爆炸药,要不然肯定也会被爆炸波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里没有信号,无法通知外面安全局的同事,从下水道出去通风报信也肯定来不及了。等到霍夫曼来的时候,他会在这里袭击对方,如果能把对方撂倒,也许炸弹就不会被引爆。

这是一种几乎必然会失败的决定,因为对方肯定是带着手下来的,而他并不是一个长于打斗的外勤特工。可还有别的人被困在这里,和他一样有家人和朋友,可能也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他不能看着这些人就这么毫无希望地死在这里。

又或者他真的能拖住霍夫曼,但是对方会疯到宁可同归于尽也要引爆炸弹——他有可能会干出这种事情——但是就算是这样,至少有人会为这场袭击付出代价。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所以史蒂芬·欧阳选择站在黑暗里面,一只手伸进衣服的暗袋里——他来的时候没带多少东西,但是女儿的照片还在那里——照片磨毛的边角减缓了他心脏的隐痛。

他就这样站在黑暗里,一只手磨蹭着看不见的可爱的小女孩的面孔,一只手握着冰冷的枪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距离六点整还有三分钟。

人群鸦雀无声地紧盯着霍夫曼和拉米雷斯,而前者和蔼地看着那位记者,说:“没事,您大可以放松一些——走到前面来一点吧,也为我见证这一刻。”

里奥哈德·施海勃显然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是却真的向前走了两步,用颤抖的手把镜头凑得更近了一些。

霍夫曼好像满意了,他微微侧过身,轻缓地说:“我将要出示的证据……看上去不太体面,所以在出示证据之前,我们不如直接听听当事人的意见吧。”

他直视着拉米雷斯——那美丽的、冰冷的绿色眼睛,上帝创造的植物和湖泊的颜色,真可惜。他开口的时候声音里注入了轻快的遗憾,这语气令对方皱起眉头来。

“您是个神父,您发誓不会向上主说谎,是吗?”霍夫曼这样问道,伸出手指向他正前方高耸的十字架和钉在上面的耶稣,那僵硬的白色石头塑像冷冰冰地俯视着他们,“您能向着十字架和祂起誓,您确实没有和莫德·加兰发生过肉体关系吗?”

亚瑟紧盯着屏幕上弹出的文字。

他的长官联系他说外面正要对这个教堂发起突袭,这很出乎他的预料,他以为科尔森他们已经因为畏首畏尾而停止行动了。对方简单地介绍了他们的计划,说明了他们需要亚瑟做到的事情。

那并不是很难……亚瑟咬着嘴唇,看着漆黑的底色上刷出一行行代码。他完全接管了这个教堂的系统,而教堂里实际上有很的东西都是由内部网络控制的:消防系统、灯光、监控……

科尔森希望他做到的事情并不是很难,他是可以做到的。

他必须要做到,克莱曼婷和加兰他们需要他的帮助。他们没有时间了,他是唯一能做到那件事的人。

亚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指开始飞速敲击键盘。

莫尔利斯塔没在听伊莱贾·霍夫曼说话。

如果他能活着出去,这简直可以成为一件在姑娘们(或者小伙子们)面前炫耀的资本:一个恐怖分子在我面前威胁要把教堂炸上天,而当时我其实没在听这个恐怖分子说话。

他的目光看向更上方:教堂高耸的水晶吊灯在壁画上投上了巨大的黑色影子,那些灯就算是开着的也没有把清晨时的教堂照得多么明亮;太阳的角度还是太低了,城市里又有高楼阻挡,只有朦胧的天光从穹隆顶下的那扇圆窗里透进来。

一片昏暗里,他仍然知道怀特海德·兰斯顿站在高处。

怀特海德永远在高处,向来如此,就好像伺机捕猎的鸟。虽然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但是他看见对方向着他打出一连串的手势。

就算是下面有这么多人,但是莫尔利斯塔还是知道怀特海德在跟他对话。只跟他一个人对话,如此的熟悉,就如同多年之前。

与此同时,他听见他弟弟小声地、担忧地说道:“哥哥……”

“没事,威尔。”莫尔利斯塔低声回答,努力撑起疼痛的身体,他的手指因为疼痛而发抖,但是心里却非常轻松;他声音里的那种笑意终究是又回来了。“就要结束了。”

拉米雷斯紧盯着霍夫曼,脸色惨白,嘴唇微微地翕动了一下。

而霍夫曼甚至是心平气和的,因为他真的很了解拉米雷斯——由于他太了解对方了,所以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要是会给出答案,也就只会给出那一种答案。

——实际上,霍克斯顿的大主教会承认的。

因为有的人就是这样,无论如何也不能突破自身的窠臼,不能背叛自己的良心;霍夫曼估计加兰跟他谈恋爱也一定谈得很痛苦,原因就在于此;就算是有人真的逼着拉米雷斯承认这一段私情,他会担心的也只是加兰以后会遭受非议,而不是他自己会身败名裂。这是一个只要轻轻一戳就会鲜血淋漓的弱点,况且话说回来,既然他们马上就要死了,应该也不会在意那么多事情了吧?

霍夫曼微笑着,向他比了个口型。

他无声地、愉快地说着:“您要输了。”

拉米雷斯紧盯着他,手指依然擦过他爱的女人的皮肤。他的眼睛是那样、那样的亮;简直很难理解,为什么他开口的时候声音会这样的平稳。

“如果我承认的话,”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道,“你会愿意放人质走吗?”

“您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霍夫曼模棱两可地反问。

拉米雷斯的脊梁好像挺得更直了一些,他本来就跪在地上,那姿势看上去简直犹如祈祷。他伸出手去把落在额前的一些头发顺到脑后,发抖的指尖在额头的皮肤上蹭上了一道尚未干涸的暗色血迹,霍夫曼可以从他汗湿的头发之间看见那双绿得惊心动魄的眼睛。

然后他说:“如果你愿意答应的话,我会让你做你想要做的事情的——或许你有朝一日愿意看见我站在大众面前承认,‘是,我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那也——”

“现在确实还是可以谈交易的时候是吧?如果您早点有这样的觉悟就好了,主教大人。”霍夫曼笑眯眯地打算他,显然这个过程让他感觉相当愉快,“可惜您已经没什么筹码了,所以现在就回答我的问题,我可能会考虑您刚才的提议的。”

他耐心地等待了好几秒,然后听见拉米雷斯慢慢地、坚定地说:“我……”

——然后他们忽然被打断了。

“我对这个剧情安排有点意见,”霍夫曼听见加布里埃尔愉快地说,她的一只手从保罗的肩膀上滑下来了,暧昧地压在他的腰上,霍夫曼看见保罗肉眼可见地缩了一下。“您知道,先从小高潮开始,然后过度到大高潮——有起有伏,剧情不至于后续无力……对吧?”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霍夫曼彬彬有礼地回答,他有点焦躁也是在所难免的,离他之前预告的时间只剩下两分多钟了,只有这个女人会在这种时刻忽然打断他的计划。

“意思是,从小高潮开始。”加布里埃尔向着霍夫曼眨了眨右眼,这样的轻快甜蜜,“保罗,你不如先说吧?”

然后她轻轻地往边上凑了凑,色彩鲜红的嘴唇贴近阿德里安神父的耳边;霍夫曼怀疑她正轻轻地说出口一句威胁,反正她对各种威胁都信手拈来。然后保罗微微地僵了一下,不管她刚才说了什么,他都很快强迫自己开口了。

“伊莱贾……你不能这样做。”保罗对着下面说道,声音介于真诚和某种沉甸甸的苦痛之间,不过早在霍夫曼计划这件事之前,他就意识到保罗或多或少地会陷入这种状态里的,他可是想了不少开解对方的方法,因此实际上不太担心。“摩根斯特恩小姐说你想要炸毁这座教堂?你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霍夫曼堪称无辜地看着他,他知道保罗招架不住这种表情。“他做了错事,我马上就会证明给你看的。”

——而且我这样做是为了你,这是潜台词。

“但是……你不能为了一个不虔诚的主教就袭击教堂!我知道他不值得人们的信仰和赞美,但是你不能就这样让别人跟着他一起陪葬!”那是一种熟悉的语气,保罗对着他崩溃的信徒会使用的那种语气,温柔而无奈,引起人的阴暗的欲望,而这个年轻人终究会为此妥协,“只要我在这里你就决不能这样做!伊莱贾,我的朋友,就听我这一次——”

他伸开双手,站在教堂那扇圆窗之下的横廊上,身穿白衣的瘦弱身影沉浸在模糊的晨光里,看上去就好像展翅欲飞的鸽子。

这个年轻人宣布语气坚定地说:“你真的不能那样做!我不会走的!就算是你要炸毁这个教堂也是一样,那么就让我和他们一起死在这里——”

“保罗,”霍夫曼平稳地说,他的声音是那种对方熟悉的温和语调,其中注入了不可见的威胁,“你知道,这是一种自杀。”

(祂说,不可杀人)

“我知道,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保罗·阿德里安坚定地回答,声音紧绷。

他脸上那个坚定的神色是那样的美,足以让所有古希腊的雕塑都蒙羞。霍夫曼知道他其实在害怕,但确实不会在战场上退缩,这是属于他的美德,会令人为之心折,比他柔软的皮肤和光洁的头发更令人喜爱。如果不是他们时间不多了的话,霍夫曼简直想继续在这里欣赏下去。

可惜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人人都知道,当你说完“请停一停,你真美丽”之后,迎接你的就是永眠的死亡。

所以霍夫曼只能柔和地开口,那听上去好像是蛇的诱劝,他慢慢地说:“保罗……”

可是紧接着霍夫曼看见那个完美的神色僵硬了,很快无措地下滑到惊愕。

所有人都听见一声突兀的枪响撕裂了死寂的空气,一簇鲜红从保罗·阿德里安的肋下爆了出来;因为一颗子弹自他身后洞穿了他,从肋骨下面穿出,空腔效应在这年轻的肉体上留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

他迟钝地往下看了一眼,不可置信似的,伸手摸了一把,毫无疑问地蹭了一手的血迹。然后保罗轻轻地、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像是断线的木偶一样向前栽倒,摔过矮矮的栏杆,从横廊上栽了下去。

随着砰的一声,他砸在了横廊下面主祭坛的雕塑上,人们听见了肉体和大理石的尖锐边角碰撞的时候带来的骨头碎裂的刺耳一响:那是主祭坛上的米迦勒天使雕塑,手持十字形的利剑,剑刃倾斜向上,是用于末日审判之时与化为龙的魔鬼征战:那冰冷的石头制成的、微弯的手臂阻止了保罗身躯下坠的趋势,而那把微微向外倾斜的剑就这样洞穿了他的身体,从他背部刺入,斜着从锁骨上方穿出,就那样把他挂在了雕塑上面。

在传说中米迦勒的剑是火红色的,现在这把石头的剑也确实被染成鲜红了。年轻的神父双手微微摊开,如基督那般无力地张开双臂,简直就好像略靠下方的十字圣架投在墙上的一个怪异的投影,反基督样式的绝妙复制品。鲜血沿着他的背部淋漓而下,染红了身后一大片白色的石头,像一支笔一样在浅金色和白色的雕塑表面画出了一道平直的线。

他的眼睛无助脆弱地大睁着,留在了最不可置信的那一刻,肋骨下方有一大片血迹在洁白的长白衣上逐渐晕开,如同基督在十字架上死去的那一刻,士兵用长矛刺穿了耶稣的肋下,利刃尝了人子的血,宣示着耶稣的死亡。

整个教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人们怔怔地盯着这恐怖的场景,就如同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只能向命运俯首称臣。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用一只手撑着下颔,俯视着他们,背后圆窗外的太阳光线给她的红发镀上了一层狂乱的光圈。

“如我所说,先是小高潮——再是大高潮,结构优美,一向如此。”随着她轻柔的语调,那指甲染成红色的指尖在空气中画了一道优美的曲线,在病态的阳光的照耀之下,柔嫩的皮肤如裹尸布下的尸体一般白。加布里埃尔微微垂头,欣赏着终于出现在伊莱贾·霍夫曼脸上的错愕的神奇。

“你的对的,霍夫曼先生。”她说,“他们确实都很美。”

注:

①加兰的症状实际上就是肋骨断掉扎进肺里了。

真实的现实世界受这种伤是要人命的(当然也有不少很幸运没有死的家伙),但是在我们好莱坞就不会。

②“他不能把他的顾问和朋友留在里面”那句,顾问指的是拉米雷斯,朋友指的是莫尔利斯塔,因为加布里埃尔在科尔森眼里要找死就死吧(。

③TNT是一种烈性炸药。用释放相同能量的TNT炸药的质量表示核爆炸释放能量的一种习惯计量,又写成TNT当量。1千克TNT炸药爆炸时释放的能量约为4.19兆焦。

④关于那些炸药的威力……这么说吧:一颗衣阿华农战列舰16寸炮的炮弹爆炸也就127千克TNT当量,而这是美国海军历史上威力最大的舰炮,据说能在地上砸出一个15米宽、6米深的弹坑……

⑤“请停一停,你真美丽。”

——歌德《浮士德》。

作者感言

梦也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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